丹田发出一丝窸窣声,周顺意内视一瞬,无奈笑道:“别裂,要裂等会裂。”
“什么东西——”徐夫人拧眉看向她的方位,面上露出惊诧。
在疑惑她一个小小金丹哪里来的那么多灵力么?
周顺意微微一笑,她背后的血纹生出熠熠星辉,光亮瞬间沸腾,把天色都照得通红。不知怎么,那把刀鞘上也偶尔泛出月色。“我这个人一向很公平的。你和我好好商量,我就和你先讲道理。你若是仗势欺人,那我也有些背景靠山叫你见识见识。”她长吁短叹:“坏了坏了,我这么一个正人君子竟然也沾染了豪强作风。”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雾,隐隐现出一枚月亮。片刻,云雾如云中仙般轻飘飘地离去,露出圆月端庄的真容。月光越过山海,穿过树梢,斑驳地卧在青石板上。
她轻吁一口气,在心中很轻地唤:纪归合,再帮我一次吧。
其实纪归合已经很久不露面,倘若他这次仍然不能苏醒,那事情确实有些棘手。
徐夫人不是死的,身边更有个当世大能,此刻已然下手带了杀意。好在她们还称不上用尽全力,但快哉刀仍步步凶险,只勉强招架。
小小金丹,被捏死,也只如一只蚂蚁。
她喘息着,难得有些紧张,紧紧盯着那枚月亮。
空气中似乎有人叹了口气,月亮润泽的光辉一点一点崩裂开来,像那个人在回应她。
忽然,一个熟悉的疏朗的带着酒气的声音轻道了一句:“早就已经在帮你了啊。”他轻笑一声:“护好自己哦。”
下一刻,声音湮灭的无影无踪,仿若她的错觉。
忽而一次刀刃相交,“轰”的一声极为刺耳,在场的人都惨叫起来。周顺意一愣——她抬头一看,只见月亮从中断裂,天空像裂开了一个大口,光线和巨响都从中涌出来,世界为此发生巨颤。她如被巨棒正中天庭,一时间不由闷哼一声,腹腔剧痛,口中涌出一口血来。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只素白的手拍上她的肩头。
“——好,我来帮你。”
“谁!”周顺意惊得心跳停了一拍,脑子一下清醒过来——有人站在她身后,她怎么会毫无察觉?她脚尖一转,快哉刀横刀在前紧紧护住主人,定睛一看——
女孩子比她矮一些,有些消瘦,皮肤苍白,清清冷冷,唯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周顺意愣住,迟疑道:“有缘人?”
是仙历五百年那个给她一杯粗茶的霸王花有缘人,不是仙历四百九十年那个稚嫩柔软的娇娇花阿宋,更不是那个装神弄鬼的人。
剧痛使她说话并不连续:“你、你怎么会……”你怎么会懂得斩月呢?
她说到一半,觉出自己有些冒犯,清醒了些,便佯装窘迫:“你这是什么阵仗?之前你也被困在逆宇之地?”
本来是装腔作势,这一会儿却是真觉得发窘。
丢脸丢脸,真是丢脸,她堂堂周女侠,现在沦落到被别人搭救了!而且她还曾在这人面前飒爽英姿,好容易才树立起一个女侠形象!
“是啊。多亏我在那里也遇见了你,要不然定然要被困上好一阵子了。”宋岑轻巧带过,轻笑道,“好了,话家常的话待会再说,说好了是来帮你的。你可不许再逞强。”
她在那里也遇见了自己么?那她应当也遇见了纪归合,那这一刀倒是合乎情理。不过,这家伙怎么跟哄孩子似的……
“你怎么帮我?你连修为都没有。”
宋岑忽而狡黠一笑,晃了一下周顺意的眼睛。她说:“周姑娘,你觉得梦里的人最怕什么?——最怕做梦的人醒过来。”她笑脸盈盈的:“一醒过来,他们就会烟消云散,片甲不留——周姑娘,我进了你的梦,你进的是谁的梦呢?”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几分圣洁,几分苍白。她看到徐家一众人,纯净乌黑的眼眸闪了闪,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记忆里那个血夜。她怀念般一点一点看过周围的景色,看到不知谁家院落檐上有个燕子窝,里面的雏儿还在安睡;她听到微风吹过树梢,那棵她年少时倚过的乔木挥下几片零星的叶;她嗅到淡淡的血气,恍然想起屋子里此时应有几具故人之骸。她喟然一叹,笑得可怜:“这是——是我的梦啊……”
有雷声响起,仿佛要下雨。几秒过后,雨滴簌簌而下。周顺意心头一紧,眯起眼睛,竟觉得半空中好像在下无数枚针。待到那“针”愈来愈近,她才意识到那不是针,是一把一把带着银辉的剑,锋利无比,带着滔天的尖嚎。剑好似感知不到她,临近她时如入无物,悠悠然扎下了地,晃晃颤颤,崩裂十方碎石。但远处那几个徐家人却没那么幸运,利剑狠狠刺下,徐夫人一下根骨尽碎。一时间啼哭尖叫不绝,血花炸开的一瞬如同烟火,在触及月光时短暂凝固,最终还是把石头铺就的地都染得通红。
宋岑静静地看,黑眼珠似乎染上了艳红。
徐夫人银牙紧咬,似乎也没想到自己常在河边走,竟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掉进了阴沟里。她压着嗓子吼道:“你、你到底是谁?”
宋岑忽而笑了一下,这一下又是澄明纯净。“我是谁?你们似乎这么问过许多人。夫人,您太傻了,叫我好生没意思。”她莫名悲伤,声音很轻:“我怎么变得和您一样了,夫人?”
“为什么呢?”
徐夫人颤颤巍巍吐出一口血,拔下头上的金钗,钗头似乎浮现出一抹蝶纹。她凄厉道:“刑迟,你要眼睁睁看着多年苦心付诸东流不成?这么多年你叫我徐家做了那么多事,我们是尽数按你的吩咐办哪!就连三百年前——”
有男人的影像似乎欲现不现,下一秒却被一抹风盖了下去。
魔皇刑迟?这牵扯的未免也太多人了些。
这一招实在是……周顺意拭去嘴角的血,指尖微颤。她摸摸手上的鸡皮疙瘩,在心中感慨了一下。
你说这是你的梦,那么好,梦,向来指喻的是人心中至念。宋岑,你清纯洁白的气质下,装的真是一颗纯然赤诚的心?周顺意眼底清明,划过几抹深色。
再者,即便这里是一个梦,也没有几个做梦的人能用得出这一招的。这样的剑道天赋,实在太超出寻常。
你是谁?
不过纵是心中万般揣测,周顺意到底忍不住开口:“你心境不稳,心魔渐成,怨气成剑,恐怕……”话音还没落下,她便感到脊背发凉。一把剑在风中极速坠落,一下要触碰到她肩膀。
这丫头魇到想把她杀了?
周顺意挑眉,快哉转悠一圈,刚要把那把剑拍开。周顺意却忽而伸手去碰那把剑。
果不其然,不痛,只是冷。
她眨了一下眼的功夫,眼睛再睁开,就见满天飞剑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片片飞雪。
飞雪大片大片地落下,掩住了血迹,遮住了残石。一切生机都好像被这场大雪消灭,只余无尽的死寂。
她看向罪魁祸首,宋岑正怔怔地伸出手去接雪,鼻尖通红。她发丝间的雪花融成水珠,滴落时折射出快哉刀尖的血。
“周姑娘,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她轻声说:“是我自己的故事。”
半晌,宋岑没听到回应,眉宇间难掩寂落:“我们走吧,这只是——只是一场梦而已。”
“且慢。”
宋岑略带诧异。
“荣幸之至。”
“……”宋岑沉默许久,终是缓缓道:“我名字里有个岑。是山今岑,青山的山,今日的今。我娘说,这是我开口后说的头个字,她肚子没什么墨水,听着好听,问了村里唯一一个识字的先生。先生听着音,写下了这个字,这就成我的名字了。”
“我是家中养女。爹娘捡到我时,正在河上浣衣。河水流着流着,忽然飘来一个幼婴。他俩被唬得一愣,却还是不忍心看着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送命,于是把我充作自家闺女养着。日子本来还算不错,虽然穷,但勉强过得去。只是待我过了九岁生辰,爹娘浣衣时不当心,落了水,双双去了。我吃得少,就在村里讨百家饭偷生。可是后来村里闹灾荒,死了不少人,没人给我饭吃了,我就挖树皮、喝露水,竟然也勉强活了下来。村里人都说我是灾星,怵我,只有秀姨和禾叔待我还算亲厚。可是到我十二岁,魔族进犯,村里死得几乎只剩乱葬岗,除了我这个命硬的,一个都不剩了。”
她吃吃笑了:“坑害了凡人也就罢了,后来我又去了徐家,徐家人也死得干干净净。你说,我这天煞孤星的命格是不是很厉害?周姑娘……你快走吧,离我远一点……”
“徐家人死了?”周顺意若有所思,“那也算死得好。”
“阿宋,我能不能这么叫你?”她说,“你看起来可不太好。”
“我的确是不好啊……我本来、本来就做不了这些的,我好累……万一我真的变成一个坏女人怎么办?万一我忘记了自己是谁怎么办?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周顺意意外的冷静,“我不是说你这个人不好,是说你的状态。你在梦中杀几个人就坏女人了?什么都没做众叛亲离就全怪到自己身上了?你是天煞孤星,那我就是魑魅魍魉。”
“我不喜欢怨这怨那,怪烦人的——不过真要怨点什么,就怨天吧。怨这贼老天安排的什么命格,怨他不辨忠奸,不分善恶——”周顺意放软语气,“别哭了。”
“怎么,刚刚不是还说要来拯救我?之前那个机灵鬼跑哪儿去了?变成小哭包了?那你可要把她还给我。”
宋岑低声道:“您是女侠,女侠要帮一帮凡夫俗子的。”
周顺意“哼”一声气笑了。她无奈地摇摇头,说:“那好吧——那我要——把你掳走咯。”
她突然一打响指,一枚青绿色的哨子在她修长的指尖漂亮地打了个转。那哨子像是玉质,墨绿色的纹路盘亘似龙,翠青的底色润泽如竹,内敛中自含一分生机。
哨子贴近她的唇边,发出一声奇怪的鸣响。“哞——”
空气寂静了一瞬,忽而有“沙沙”的声响此起彼伏。宋岑环视四周,只见天光大亮,覆盖在树梢草垛上的积雪像被人抖抖身躯甩了下去,周围的花草树木突然涌动起来。“哒哒、哒哒”灌木生了灵智一般,一扭一扭以尾叶为脚挪动到她面前。风哗啦一声卷来几朵寒梅,梅花扑在灌木上修出两只眼睛。埋在雪底的细草艰难地探出头来,蹦蹦跳跳加入,扭曲打绕成鼻唇模样。废果咕噜咕噜滚过来,自觉藏进灌木里充当五脏六腑……
等待一切静下来,那一片枯草毫无光泽的表面轻轻颤动了一下,像作画时不小心手抖把墨水晕在宣纸上一般,草色上骤然亮起鲜艳。
然后就听到长长的“哞——”一声,青牛摆摆尾巴昂起下巴,活灵活现。
宋岑心神已被牢牢定住,禁不住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它——
杂草不见了,触手可及的是青牛温热的身躯;梅花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青牛清澈的眼睛。
“啊!是戏法吗?”女孩子难得露出这个年纪本来应该有的天真好奇。她一出口就有些懊恼,伸出的手瑟缩回去:“不对不对。女侠啊……女侠用的是仙术。”
“女侠不也是人么?人可不会什么仙术。法器么,牵引天地灵气之物罢了,称不上仙术吧。”又有风吹过,像是料峭的寒风,可是捎带了一丝暖意,像燕子筑巢的时候吹来的风。周顺意被吹得发丝飞扬,她张开双臂迎接浪一般的风:“世人,包括我,穷极一生都在追求功名利禄。凡人求高官厚禄,修仙者欲一步登天,我嘛——我求的特别,更求得贪心。功名我要,侠义我要甚至——甚至我还要一点,我要我活得自由自在,为所欲为……”
“哞!!”青牛很不满的号了一声,似乎在不满自己受到了忽视。
周顺意哈哈大笑,不慎牵动伤口,她便一边笑一边咳嗽发抖。“——那又怎么样呢?若是人人都要步步循规蹈矩方能得道成仙,那多无趣啊!何况,仙不也是人变的么?这九重天,有哪一重不是由人填满的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她朗声唤道:“青牛!耕地。”
耕地?
青牛又哞哞两声,一声比一声高。见周顺意不搭理它,它呜呜咽咽起来,那双黑亮的眼珠子挂上了一点水珠,竟然口吐人言:“大……大胆小儿,吾乃清虚道长座下生青尊者,竖子怎敢不分尊卑……”
周顺意斜着眼觑它,用刀柄拍了拍它的后臀。下一瞬,宋岑只觉自己像被提鸡仔似的拎上了牛背。青牛哆嗦一下,撒开蹄子跑起来。宋岑被吓了一跳,俯下身去抱住青牛,生怕被颠下地去。
不过一点儿也不吓人。青牛跑得快,可是很稳。随着它的跑动,日色愈发亮起来,可是不刺眼,就那样温柔地抚慰着她。阳光在空中交织成光彩粼粼的布匹,流光溢彩。光做的布匹乍然覆在大地上,青牛前蹄所至,雪泥育芽;后足所踏,步步生花。花朵娇艳欲滴,有光洁的白,有俊丽的紫,有雍容的红。一种草木清香在空中飘舞,浮起朵朵棉花。她像在温柔的水上浮沉,又像在木间的藤床上小憩。
一切都在温暖,一切都在新生。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宋岑忽然觉得眉心发烫,四肢暖洋洋的,好像一瞬变得耳聪目明。她晃一晃头,回头去找周顺意。奇怪的是,周顺意应当离她很远了,可她看上去就像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周顺意杵在原地,闭着眼睛。她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露出轻轻浅浅的笑意。
青牛跑动的速度慢了下来,她惊叹着景色的奇异,惊叹得累了,便倚在牛背上,点点脑袋,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