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门,清风楼。
江祁没有点灯。他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打盹,姿势相当随意。
还是下午,天却已经有些黑了。隐隐绰绰的光影如水般洒下,勾勒出他纤长的睫,挺直的鼻,略薄的唇。
长睫忽而轻轻扑闪了一下。
“有人登青山阶,唤醒了元钟?”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睁了眼,“唔......希望这次来的人有意思一点。”
“越泠,上一次有人来是什么时候?”
摇椅的前面有一桌残局,一只素白的手拿起一颗白子:“江祁,你未免太懒了些。”
“有掌门的名头,却把活都丢给我干。你知不知道,脑是会像铁一样锈的?”啪嗒一声,残局迎刃而解:“你看,连你的棋都变笨了许多。”
“......我记起来了,是一个叫纪归合的年轻人。”江祁睨了对面的女人一眼,“怎么我睡了三百年,你变化这么大。我记得,你从前很是乖巧可爱。”
言下之意是指她聒噪了。
越泠冷笑一声:“阿观姐姐都走了——”
越泠忽然住了嘴。
她忘记了,这是一个不再能被挂在嘴边的名字。
江祁也沉默了,两个人相对无言,心中各有忧虑。
“......你也成天做甩手掌柜。我堂堂一个医修,忙得头发都快掉光了。我还抛什么媚眼,难不成要给瞎子看?”越泠闷闷地说。
“当时也是万不得已,不然谁会选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代理宗门大事?”江祁垂眸,蛮不在乎地笑,“这么多年,该不会把万剑门败落得只剩清风楼吧?不过败光了也没事,你师兄也不是吃白饭的。”
“那你也别把我看成傻子。万剑门这么大的家业。我还能一个人将它坐吃山空不成?别瞎担心了。”
方才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越泠多看了对面几眼,却见江祁不动如山,仿佛半点情绪没有。现在有了一点波动,却叫人琢磨不透。这些年来他真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睡他的大觉?旁人兴许信,她是绝对不信的。打小她就被他耍得团团转,也就是仰仗着师姐的庇护狐假虎威……
现在她可是看不透这个师兄一星半点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本来就不算伶俐,又是面对这么一个老狐狸......
罢了。
“好了,我来,是为了让你关注一下这个凡人丫头。元钟还在摸她的底细,不知道是哪方势力派来的。方才我听动静闹得挺大,有不少老不死的都被惊醒了,探了不少神识过来。神机门那头传了信来问,如今旭生尊者大抵该到了。四象门不敢来。星罗院和持悲寺都派了几个长老。明宫也派了人来。不过奇怪的倒是周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居然还来问。”
江祁赞道:“记人的本事不错。不过这姑娘……就不能是个没有来路的普通姑娘?”
“或许没有靠山,但定然受人指点。”越泠说,“你当青山阶是随便一个凡人就知道的?如果一个人身在低处,他便极难看到高处。她年纪很小,穿得并不华贵,也没有灵力。没有贵人,你当她是仙人转世吗?”
“再说,她检举的是徐家。”越泠撇嘴,“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妹妹还在徐家掌势,虽然越铮打小和我、和姐姐不亲,但我是不相信她能干出什么脏事的。”
仙人转世么?江祁浅淡地笑了一下。他伸手,推开身旁的那扇纱窗。一道闪电划过,点亮了他黑漆漆的眼睛。他将手心摊开朝上,去接什么东西。
“下雨了啊。”
他脸上突然露出一种……近似于顽皮的神情。他看向对面的女子,眨了眨眼,道:“既然我刚醒,你们是不是得给我接风洗尘?”
越泠半天摸不着头脑,就见江祁道:“那我做出什么事来——你们都得允许哦。”
“反对的话……就无效。”他笑道,“反正我是掌门。”
……
漠瑶,徐家,千古阵中。
散发紫衣的女子独坐于阵眼之中,任凭雪花肆意飞舞。
旁边,黑衣青年离她不近不远,只痴痴地看着她,像主人家看院的小狗。有他在,雪花半分近不得这个绝色女子的身。那把刀看起来很笨拙,像它的主人那般,挥舞起来却注入了刀客全心全意的真心,因此很准。
忽然,大阵的阵基晃荡起来,何慎皱着眉看,就发现这阵灵力供应不足,即将倒塌。有心帮忙,无力相助,青年看起来很忙,焦急得连连踱步。只听“噗”的一声,何慎连忙扑到女人身旁扶住她。叶观擦擦嘴角的血,神色平静:“过了几天了?”
“回圣女,恰好十天。”
“刑迟说了什么没有?”
“……他给您传信,属下接了,看不出他什么心情。”
叶观笑:“不该指望你。”
既然已经十天,叶观也不再固守。她挥一挥袖,大阵便化为紫蝶,飞得无影无踪。大阵一破,满地的血腥气一下飘散,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整个漠瑶。还没来得及落在地上的雪花一下被烤干,蔫蔫地化成水珠,和血液混迹在了一起。
叶观露出一点难过的表情,却又勾唇:“死了这么多人呀?”
“可惜最该死的人没死。”她遗憾道:“上次只顾着杀徐岸方,都忘了越铮那个祸害还活着呢。果然,蛇鼠一窝,祸害遗千年。”
“哎呀,忘了我自己也是个祸害。”她嘻嘻笑起来。
在这短短几刹那,已经有神识探向了漠瑶,估计徐家遇害的消息不消一刻钟便能传遍整个九州。
叶观微微一笑:“她现在……应该到了吧?江祁,你可要收好这一份礼物……何慎,我们走。”
青年虎头虎脑地依附着她。
朱紫引路前,墨黑蜿蜒后。可怜多少泪,尽葬枯骨中。
……
瓢泼的大雨中,高高的青山间,站着一抹小小的身影,如寄蜉蝣于天地,如渺沧海之一粟。
——她那样渺小。
——又那样庞大。
雨点砸在钟上,棒槌砸在钟上;风声在呼号,雨声在呼号。
元钟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怎么见过这种阵仗。它心想这姑娘若是怨天,今日这事便可轻轻揭过,至少保这姑娘性命无忧。她却把矛头指向徐家,是不知这徐家夫人是如今万剑门的话事人越泠的亲妹妹么?
它左右为难,只好说:“漠瑶徐家,一向声名好。你既要状告,自要拿出证据。”
“宋岑,你可有证据?”
宋岑抿唇笑了。
下一秒,她竟然开始宽衣解带。
元钟道:“你这是做什么?”
宋岑不理睬它。那身血衣掉落地面的一瞬间,唬人的是她匀称挺拔的身躯上无数的红点、鞭痕,还有一处又一处刺眼的白。
“那是什么?”
她指身上的红:“幼时入徐家,徐夫人恐我不听话,又怕失了脸面,用宝器针‘疾风骤雨’扎的。关在黑屋里扎了三天,保我不死。鞭痕是小姐玩闹,初识见我性格倔强,便赏我鞭痕,日子久了,便也只用来高兴。”
元钟沉默良久:“如何证明?”
她又指身上的白,咧嘴一笑:“你看这是什么?”
元钟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是一座一座极小的阵法……
以人身为阵法,还如此多?!她是疯子吗?!她可知这在修真界堪为酷刑!过往承受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堕魔……
宋岑有几分骄傲地说:“痛是痛,但我可撑过来了。”
她眼里有逼人的神采:“您怕我了吗?不要怕我。我只是没有办法。痛了才能变强,强了才能掌握我自己的命,如此,来看看这天地有多少藏污纳垢、不仁不义。”
“我……不会痛恨世人,也不会堕魔。我也是众生芸芸,我只想,挣一个公道。”
“这里所有的阵法,都是影像和我所接触到的物证。”
元钟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那个把它打造出来的女人还活着的时候。那时候,望舒意气风发,满目皆是灿烂的笑,把还弱小的它捧在手心里,说:“小元子,我望舒,是要做这世间第一正义的仙的,你可愿助我?”
它那时候说:“女仙,我愿意!”
良久,它说:“伸冤之人。”
“你的冤屈,必会肃清。”
大钟这次不再是无风自动,它乘着风势摇晃起来:“苍天在上,望舒女仙为鉴,青山今日逢云雨,道义何曾是他乡?特此断恩仇、决正邪,请神机门主旭生,万剑掌门——”
空气中灵气氤氲,慢慢现出一张白纸金字的状纸。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诶。”,状纸上忽而现出一个龙飞凤舞的落款。
白衣兀然现出身影,逼走了多少窥探,赶走了多少阴霾。那张俊美不凡的脸带着笑意,踏着虚空之阶,从雷鸣电闪中来。
宋岑眼神闪了闪,看到他腰间一个“江”。
他笑得风华无限:“不必再候。万剑掌门,江祁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