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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白草楼名为楼,其实却只有两层,一般劳作完的劳工都只坐在一楼的长椅上歇脚,从未见过二楼是什么模样,因为听书不要钱,去晚了的人都是坐在台阶上,侧着耳朵听里面的说书声。今日因为听说有大名鼎鼎的文学大家亲自来说书,不少人都是下完工后早早地赶来,想占一个好位置瞧瞧读书大家长什么样,却少有能占到位置的,连平常那些懒人躺着睡觉的最后几排长椅,今天都是摩肩坐满了人,有人见那前排长椅上坐着的都是衣冠整齐的读书人,就向亭里啐一口骂道:“这群读书人平日里见到我们都捂着脸躲得远远的,今天倒是挤着我们往前争位置去了,哪天这大状元在茅厕里说书,怕是我们连屙屎的地方都要没了!”

    陈谷虽然坐在前排的位置,却也听得后面的怨声,她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又突然醒悟自己并非他们所说的读书人,又有什么可觉得羞愧的呢,自己来这里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似乎相比于周围的读书人来说更加令人不齿,这样一想,陈谷突然觉得有些窘迫,感觉难与周围融在一起,竟然有些想念起白攸之来。

    “来了来了!那个白衣服的就是大状元吗?”陈谷身后的人群骚动起来,打断了她的思考,她抬头看去,正好对上大状元的目光,徐厉含着笑对她微微一点头,熟练地将手上的书放在案台上,缓缓坐了下来。陈谷余光瞥去,虽然看上去陈旧了些,和自己那本样式有些出入,不过也是一本《万俟传》,怪不得就算自己不归还他也不在乎,陈谷想到,徐家二公子再找一本《万俟传》岂会是难事?不过他这一本,是因为借了自己后不得不去临时借的么?还是他家里还有存本?

    “徐公子!”陈谷只听见的女子身边一声尖叫,便打算向案台上跑去——好在被其左边的男子及时拉住才没有失了礼数。

    “小妹久仰徐二公子大名,一时太过激动,徐公子莫要见怪。”那人向徐厉拱手致歉,然后又回头对其妹呵斥道:“今天带你来是听徐公子讲书的,你要是不识礼数,现在就回府里去!”

    “无妨,”徐厉微笑着摆摆手,“今天能为各位说书,是徐某的荣幸,徐某不才,讲得可能有些无趣,各位多担待。”

    ……

    陈谷托腮听着那生硬又富含感情的讲书,终于同后面坐在台阶上那些人一样感到厌倦起来,她又瞥了一眼徐厉身后沏茶的那个仆人,确信自己已将他的样貌记得一清二楚——这让她突然无端想起练飞刀时白攸之带来的那些春宫图,又自顾自羞恼起来,为了避免多想这些多余的事情,她又开始打量起坐在前方的徐厉——这个距离如果给自己一把飞刀,她确信自己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能一招将其毙命,而且他的四周看上去依然没有高手护卫,甚至之前身边那位激动的女子,如果不是被其兄长摁住,怕是也能冲至他的面前。这样想着,陈谷又偏头看向那个沏茶的仆从,莫非他是个高手?看其笨拙的手脚,陈谷又在心里摇了摇头,除此之外,陈谷自感也看不出来别的情报,便坐直身子打算起身离去。

    不知是凑巧还是被徐厉看到了自己的动作,就在陈谷起身想走的时候,徐厉突然停了下来盖上书,微笑着说道:“我看诸位似乎对这书也没有多少兴趣,那今天的说书就到这里好了。”

    这就结束了?陈谷估算了下时辰,果然给平民说书只是个噱头么?陈谷正觉得有些奇怪,却看见身边那名女子又兴奋起来。

    “结束了结束了!”那人紧紧拉着自己兄长的衣袖,“我终于要拿到徐二公子的手书了!”

    手书?陈谷正感到好奇,只听见前面案台上说道:“那么按照惯例,我会为在座的所有人都送上各自名字的手书一份,从前往后依次开始——把笔砚拿过来。”

    原来如此,陈谷侧头看着一旁兴奋不已的富贵女子,他们一开始就是奔着徐厉的手书来的,想来也是,陈谷想起刚刚徐厉的说书,不自禁笑了出来,也许他确实文采出众学识过人,但是说书水平却不如平常茶楼内手持醒木的一般说书先生,而且《万俟传》这书也不像那些平常说书名目那样精彩,那些家族内的勾心斗角根本提不起听众们的兴趣,也只有说到万俟家长子一人独斗芒山群匪时那些人才会坐直身子探向前面希望能听得清楚些,想来他也知道自己说书比较无趣,所以才早早结束进入正题,况且若要挨个写过去的话也要耗费不少时间,陈谷向后瞥了一眼,有的人听到说书结束便起身离开了,对所谓的文坛大家的手书毫无兴趣,但也有不少人似乎对此也十分的好奇,都站起身来老实地开始列队候着。陈谷也排在队伍中,她往前看了眼已经写完的手书,觉得笔迹似乎有些眼熟——他书店上那“书局”两字的牌匾,原来是用自己的字迹镌刻上去的么?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只写两个字呢?看前面这些人狂热的样子,或许徐厉的真迹在文坛中也是炙手可热的珍品,那他为什么对自己的书局如此苛刻,而在这里对这些平民又如此大方?

    罢了,陈谷摇了摇头,这个世上有太多难以理解的人和事了,尤其在这座城里,陈谷脑海中晃过一幅幅面孔,最终显现出白攸之的面容,他在附近看着么?陈谷想着,便想回头看看四周,却突然听到前面喊道:“下一个。”

    陈谷默然上前,走至徐厉的案前。

    “你来啦,”徐厉微笑着说道,“还没问过小姐你的名字呢。”

    “我叫——”陈谷刚要张口,看着徐厉那温和的笑容还有那刚拿到自己名字手书不久欣喜不已的兄妹,突然沉默下来,陈谷?红绫?陈谷忽地想起白攸之在阳州城外仰头看天的场景。

    “我叫……谷绫。”

    “谷绫?这名字有些奇特,”徐厉歪头思考了一会,然后又笑着说道:“姑娘你是宋国人吧?”

    “没错,”陈谷听到他的判断有些怔住,“你为什么会知道?”

    “谷姓本就是小姓,”徐厉笑了笑,挽了挽袖子继续提笔写字,“谷姓的大宗应该在宋国的洛里、渥胥两郡以及楚国云泽湖一带,姑娘你单名一个‘绫’字,我想令尊令堂应该是希望你能在宋国的万马大典上得一匹红绫嫁一个好夫婿所以娶的名字吧?”

    “没错,”陈谷呆呆地答道,仿佛被刺中死穴一样,仍在惊愕中没有回过神来,光听见一个人的名字,就能知道人的来历么?跟从师傅改姓之后,这还是陈谷第一次再提起自己原本的名字,徐厉的话似乎让她又想起自己之前的时光——不是和师傅一起在山谷里的时光,也不是大火在村庄内肆虐的时候,而是更久更久之前,自己都快忘却的、没有火、没有刀、没有刺客、没有复仇、每日只期盼着快些长大去往阳州城裹上那比人还要长的鲜红长绫的时候,仿佛在徐厉前等待自己名字的,是那个还没有案台高的天真姑娘。

    “好了。”徐厉放下笔,将手书递向陈谷,“徐某拙笔,姑娘不要见笑。”

    “谢谢,”陈谷下意识答道,她接过手书,仔细端详着两字,突然仿佛明白了徐厉的用意,脱口问道:“徐公子你做这些事,是为了——帮他们识字?”

    “是的,”徐厉淡淡地说道,抬头有些意外地看向陈谷,“没想到姑娘居然看出来了。”

    “但实际上——”陈谷往后瞥了一眼,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徐厉显得很淡然,“我的本意不过是让平民多读写书识些字,赠字也是觉得至少要让他们知晓自己的名字如何书写,”徐厉说着叹了口气,看向后面排队的人群,“但这事传开之后便来了很多专求字画的人,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也有你原本想帮助的人在后面,”陈谷安慰道,“他们只是来得比较晚,排在了后面而已。”

    “我知道,”徐厉收敛表情,“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我昨晚回去看家里的藏本,才发现姑娘你拿回去的那本《万俟传》是错版的,”他又转头看向边上的仆人,“你去把那本没有批注的《万俟传》拿来——姑娘你可以在这里稍等一会。”

    “好、好的,”陈谷看着急匆匆跑去二楼的仆从,总觉得他有些过于热情,但看着他又十分淡然地问下一个人名字的样子,便不再去想这些事情——现在又是一个好机会,陈谷站在他的侧面,看着他继续毫无防备地写着字。

    “下一位。”徐厉伸了伸手臂,拿起案台上的热茶抿了一口。

    陈谷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渐渐对自己的行动有些动摇,他真的是一个杀手组织的头目?那为何身边没有任何高手护卫?况且真的会有这样的恶人,如此耐心地为了一点名利做到这种地步?真的有人能将自己真实的内心隐藏得如此之深?

    “你叫什么名字?”徐厉对着面前一位衣着略显陈旧的平民问道。

    “我、我叫欧阳、欧阳自远。”那人断断续续地答道。

    徐厉一怔,随即微笑着问道:“你姓欧阳?”

    “是、是的。”

    “齐国欧阳世家的那个欧阳?”

    “我、我、”那人被徐厉一问,愈发显得惊恐,不知该如何自处。

    徐厉轻笑着摇了摇头,依旧提起笔开始写字。

    “写好了。”徐厉递向那人。

    “谢谢、谢谢。”那人用力地鞠了几躬,收起手书便匆忙地向外走去。

    “徐公子——”陈谷想出口提醒。

    “我知道,”徐厉看着那人略显狼狈的背影,“如果不能帮他学会自己的名字,那就帮他补贴些家用罢。”他又自嘲地笑了笑,“幸好我兄长对这些事毫不关心一无所知,不然我肯定免不得又被家父训斥一顿。”

    这么说,后面这些平民,也许还有不少也是同样的目的,陈谷想道,陈谷突然有些同情眼前的才子,这茫茫一片的听众,包括自己在内,有几个是真正接受了他的真心呢?

    “二少爷,书拿来了。”那仆人恭敬地将书递至徐厉面前。

    “给这位谷小姐吧。”徐厉应道。

    “谢谢,”陈谷抿了抿嘴唇,“我到时一并还到那个书局。”陈谷顿了顿,一时有些犹豫,她本应该趁这个好机会再问出他下次说书的时间,可白攸之说得真的可靠么?他真的是个杀人无数的恶人么?——陈谷闭上眼,像是经历了无数的思考与挣扎,最后决定就这样转身离去。

    “对了,”陈谷才迈出一步,又听到后面传来徐厉的声音,“我后日在洪庆楼还会再讲一本《东山记》,谷姑娘有空的话可以再赏脸来听一听。”

    “我……”陈谷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深呼了口气,“我会的。”

    ……

    “如何?”刚走出白草楼,陈谷就听到背后传来白攸之熟悉的声音。

    “他身边并没有高手,只有一个给他端茶送水的下人,”陈谷早就想好了如何回答,“他真的是徐家杀手组织的首领?你不是在骗我?”

    白攸之显然对她的回答感到有些惊讶,但陈谷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惊讶于没有高手一事还是她对其突如其来的反问,只见他沉默着思考了一会,才开口问道:“他那个下人长什么样子?”

    “怎么?你觉得我连一个人会不会武都看不出来?”陈谷皱起眉头,“就算我的武功不如你,也没有低到那个程度。”

    白攸之微微一笑,抬手指着自己:“那我问你,在你看来,我和春苇的武功谁更高一筹?”

    “这——”陈谷歪头思考着,“你的飞刀确实很厉害,但是正面出手的话,也许他比你强。”

    “没错,”白攸之好似料到了她的回答,“只要武功稍有水准的人看到我们两个人都会这么想,更何况看过我们出手的你们,但是实际上——”白攸之笑了笑,“他和我之前的差距,就如你和他之间的差距一般大。”

    陈谷并没有因为被他拿来对比而感到生气,只是看着他那理所应当的表情,觉得他似乎并没有说谎,于是疑惑地问道:“你还隐藏了实力?”

    “有的人天生就善于这种事情,”白攸之淡淡地说道,“尤其是刺客,你看不出来也是正常,你说的那个端茶送水的下人,等他们出楼的时候指认给我,我能判断。”

    “好……”陈谷虽然对白攸之的话将信将疑,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就像之前的其他要求一样。

    “好,你跟我来,离得远些,不要在他们出来时被发现了,然后把里面的情况告诉我。”

    “好。”

    ……

    “我刚刚就想问,”白攸之抿了一口刚沏好的热茶,看了向陈谷手边的《万俟传》,“你的书里面是不是还夹着什么?”

    “这个,”陈谷将手盖在书上,“里面是徐厉的亲笔手书,写的是每个人的名字。”

    “写的你的名字?”

    “嗯。”陈谷轻轻点头,将里面的事尽数讲给了他听——当然,不包括自己真名的小插曲,也没有说后日洪庆楼的事。陈谷手一直按在书上,有些紧张地看着听完的白攸之,害怕他出于好奇要看徐厉的手书,如果他硬是要看发现了自己的真名,自己该怎么解释?还是说摆出理所当然的模样硬气地回答自己就是隐藏了真名?毕竟在组织内隐藏名字还是他告诫自己的,按他的性格也许也不会在意?

    但白攸之实际上对所谓的亲笔字迹毫无兴趣,也没有要看的打算,只是嗤笑了一声:“什么真迹不真迹的,听上去像那种前朝的文人大家一样,”白攸之摆头看向远处的白草楼,“不过也许也没错,毕竟马上他的字迹也要成绝笔了——他有没有说过他下次收买人心是什么时候?”

    “没有。”陈谷平淡地答道,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好像跳得更快了,便用放在书上的手去拿茶杯。

    在她抬手那一瞬间,陈谷只觉得面前闪过一道虚影,桌上的书便出现在了白攸之的手上。

    “这本和你昨天拿回来的那本看上去也没什么区别啊。”白攸之从扉页开始迅速翻至末尾,随即抬头看向陈谷:“这两本真的有区别吗?”

    “有,”陈谷故意停顿一下,平复瞬间加快的心跳后慢慢解释道,“《万俟传》相传之时一直有两种版本的结尾,有的书上最后万俟家长子是为了救他三弟甘愿赴朝受死,还有的书上则是受他三弟蒙骗,不知道入朝受封是赵家的陷阱最后被乱刀砍死,前朝文学大家韩湘如翻遍古籍四处考究历史,最后做出结论认为被骗而死才是原本的结局,甘愿赴死只是某批本不忍其悲惨结果私自做的修改而已,后续的文坛大多认可韩湘如的结论,但错版其时众多,也有不少不知真相的在继续印刷错版,以致现在还有错版的流传着,他先前那一本就是错版的,虽然结局相同,却算是让万俟清有了个稍微释怀些的结尾。”

    “是么,”白攸之完全没有在意其中的缘由,将书还给陈谷,“那你运气还不错,刚好先拿到的是错的。”

    “凑巧而已。”陈谷接过书,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就刚刚白攸之那个翻书速度,怕是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自己的名字应该也没有暴露,回去之后也许自己应该将这手书藏起来,但是——陈谷这才想起来,自己能藏哪里呢,陈谷看向面前悠然喝茶的白攸之,自己还有哪里能去呢?

    “徐厉出来了。”

    陈谷还在沉思,这时听到白攸之的声音,于是转头看去。

    “他身后那个背着书囊的就是。”陈谷向他指认道。

    白攸之眯起双眼,向那个仆从看去。

    “他不是习武之人,”白攸之摇了摇头,“除非他的武功还高我许多。”

    “所以他根本不是什么杀手头领,”陈谷俯身向他质问道,“他只是个书生对不对?你在骗我?”

    “你在说什么?”白攸之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如果我要骗你,为什么不告诉你那个下人其实是个高手?”

    “这……”陈谷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的确,他也没有欺骗自己的理由,说起来,自己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自己不过是他接受任务的一个工具,他何必去骗自己?但作为一个这样的人物,还不会武,身边没有护卫又显得十分反常,纠结是哪里有问题?陈谷不自觉地陷入沉思,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看来事情也许比我想的还要复杂,”白攸之拧着眉头说道,“也怪这个雇主提供的资料太不详细了,害得我还要自己去想办法了解情况,”说着他撇过头来看向陈谷,“今天就先这样,回去吧,明天我去了解情况,你就不要露面了,露面太多会引起别人警觉的。”

    “你不是说你在姑蔑也有些人气,容易被认出来么?”

    “我又不是直接冲进徐府里问情况,”白攸之撇撇嘴,“我自有办法。”

    “好。”

    二人回到白府,一路无话。

    ……

    第二天。

    陈谷盖上看至一半的《万俟传》,百无聊赖地转头看向门口,竟然开始想念起白攸之来——《万俟传》的内容其实自己早已了然于心了,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再去通读一遍,原有在府里四处看看的心思,还没迈出门便自己打消了这念头,尽管这府邸里的人对自己十分和善——许是真的将自己当做白家少奶奶了,但这座白府的主人依旧让人敬而远之,除了白攸之带着自己晚上遥遥请个晚安外,自己怕是单独面见他的勇气都没有,导致自己最后固步在这房间里,没有束缚,却像是被束缚在这方寸之间一样,只有等他回来了,这束缚好似才能解开。无聊的等待和束缚让陈谷觉得心烦,甚至开始有些怪罪其还没回来起来,这或许和宋国那句俗语“男儿沙场染红缨,女儿归家剪红绫”说得有些相似?陈谷被自己突然的念头逗笑起来,但旋即又收起笑容,仿佛这也受到束缚一样。随后她无聊地看向一旁的躺椅,又感到有些疲惫,便躺了下去。

    陈谷做了个梦,梦里徐厉给她画了幅画,画中一座毫无生机的山谷在熊熊燃烧着,无数的红绫在风中飘扬,发出士兵冲锋的怒吼,吓得她接连向后退,那幅画却像是鬼魂索命一般不断地向她脸庞贴来,她不断向后退,最后退下最后一阶台阶,忽地整个人从空中跌落下去,落在一片茂盛的草地上。陈谷起身向四周看去,那幅会动的画已经不见了,四周空无一物,但草地却也没有显得那么空旷——她总觉得这草地很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她不断地向四周张望着,突然瞥见身边不远处的草地在闪烁,于是她转头看去——那地上插着一把崭新的飞刀,在太阳底下闪着刺眼的光。陈谷下意识地抬手挡眼,再放下手时,那飞刀的反光已经黯淡了下来。她走近看向刀身,仔细看着刀身映射的瞳孔,总觉得有些眼熟,正当她努力回忆时,陈谷只觉得那眼睛像是笑了一下一样,瞬间刀身中又映射出那幅画来,径直地向陈谷扑去。陈谷反射性地向后退去,熟练地抬手向前一挥,一把系着红缨的飞刀忽地出现将画刺破开来——于是那画慢慢地在半空中燃烧起来,最后完全燃尽,落下的灰烬在地上堆起一座灰白的坟墓。陈谷起身,打算走近那座墓——

    “你似乎很喜欢躺着?”

    陈谷倏地醒来,看着刚刚回来的白攸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啊,”白攸之答道,他坐到靠椅上玩笑似的问道:“晚上没睡好么?”

    就你的睡相晚上怎么睡得好,陈谷腹诽道,看着其空荡的双手,好奇地问道:“你——情况打探得怎么样了?”

    “他身边确实不像是有高手的样子,”白攸之表情严肃起来,“所以我冒险靠近了些,也许他本身——就是个善于隐藏的高手。”

    “怎么可能?”陈谷脱口反驳道,“我跟他见了两面,完全看不出来他像是个习武之人,况且他的学识都是真材实料的,他怎么有的时间做到文武都达到极高的水平?”

    “你说的是,”白攸之淡淡一笑,“像我等普通人,文武一样练到极致已经是耗尽心力了,不是谁能都像你师傅那般文武双全的——但如今事实如此,你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我……我不知道。”陈谷叹了口气,“也许我们需要更加深入地去了解他,这样才能——”

    “对哦,”白攸之打断她的话,“我还打探到了他明日还要去洪庆楼讲书,这是个继续刺探情况的机会。”

    陈谷听到消息时惊愕地呆了一瞬,随即又恢复表情,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再去听一次?”

    “不是,”白攸之摇摇头,“你我再出现在他的附近太危险了,我明日向义父申请两个探子混进去再看看情况,如果仍然看不出来他的底细的话,我只能冒险在任务完成前去雇主那里一趟了。”

    “探子?你有探子的话为什么不早点派出去?”陈谷虽然对自己被其使唤去打探情况并不反感,但听到这话心里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有些忿忿,“你之前不是说你只有我一个搭档能帮你的忙么?”

    “是啊,”白攸之叹了口气,“所以实在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求义父帮我的忙,他一般也不会帮我,毕竟在组织上来看,我们是两个独立的刺客,这样相当于违背了不能将任务告知无关人员的准则,不过——”他自我安慰般地笑了笑,“这是我晋升前的最后一个任务,他应该不会拒绝我。”

    “那也没到那么难堪吧?”陈谷见他有些为难,“我在他面前也没有暴露过什么问题,就让我明天再去——”

    “不行,”白攸之果断打断了她,“不管你有没有暴露出问题,你频繁地出现本身就是个麻烦,就算一切都合情合理,事后银羽卫调查原因也会把目光锁在你的身上,你不能再去了。”

    “那……”陈谷瞥了眼桌上放的两本《万俟传》,“我书已经看完了,我明天去一趟书局还书,看看能不能从书局老板那打探到什么消息。”

    “这——”白攸之歪头想了想,“可以,”他笑了笑,“你顺便可以出去走走,一直待在府里也无聊吧?”

    “没有,”陈谷习惯性地否认道,又想起自己刚刚才从躺椅上起来,于是又补充道:“有一点,所以我明天想去看看书局里有没有别的书。”

    “嗯,挺好,”白攸之点点头,“多和书局打交道也许也能多了解些情况。”

    “好。”陈谷心里稍微开心了点,开始想着明日再去借的书目,这一想,陈谷才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专心致志地看过书了,也许是自师傅逝世以后就这样了?陈谷突然觉得自己的手上空荡荡的,不自禁地旋转了下手指,像是手上把玩着一把匕首——自己的手早已习惯了刀剑在手的感觉,对书本感到陌生了,也许——陈谷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自己就这样一直伪装成他的搭档,每日去书房读书也不错?陈谷悄悄抬头看向已经在躺椅上摇晃的白攸之,房间里安静的只有躺椅轻轻晃动的吱呀声,让她在这一刻居然觉得有些心动。

    不行不行,陈谷冷静下来,自己在想什么?说起来,真的会有夫妻双方都是刺客的存在么?陈谷没来由地想到,或许也应该如此,也许刺客的妻子也只能是刺客,不然白父为何收白攸之做义子?明面上的府邸再大,也掩不住自己是个刺客的事实,或许这也是徐厉一直沽名钓誉的原因?也是为了掩盖自己背后的阴暗?每每想到徐厉,陈谷总是有些烦乱,她走到桌前,摩挲着那本夹杂徐厉手书的《万俟传》,能写出这样惊艳书法的人,会是那种杀人舔血的恶人么?真的有人能将自己的内心掩饰得如此之好?她决心明日要再去书局仔细看看那块牌匾,虽然不知能看出些什么,但总归比什么也不做强,即使知道徐厉明日去讲书不在书局,她有总幸运能碰上的错觉,而且书总是要还的,自己也许晚点去还书,凑巧其讲完书去了趟书局呢?

    ……

    翌日,无名书局。

    陈谷站在书局门口,却惊奇地发现店门已经关闭了,自己故意来晚,结果弄巧成拙了?陈谷有些好奇,她走进店门,企图从门缝中探查里面的情况——里面柜台上还杂乱地堆叠着几本书,像是被人推倒了一般,许是出门太匆急撞倒的?陈谷胡乱猜测着,后退几步看向头上的门匾。

    “姑娘是来买书么?”

    “是的。”陈谷回头看去,一个陌生的书生正站在自己身后,微笑着打量着自己。

    “那姑娘可能来晚了,店家半个时辰之前不知道收到什么消息,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是么,”陈谷转身向其点头致谢,“多谢提醒。”

    “姑娘不必道谢,”那书生仍微笑着,“我本也是冲着徐家二公子的名头来买书的,可惜扑了个空,也只能明日再来了。”

    “我也是,”陈谷应付性地笑了笑,“我原本是来还书的,看来只能明日再来了。”

    “那看来明日还有可能能碰到姑娘呢,”那书生笑得更灿烂了,向陈谷挥着手说道,“希望明日还能再见。”

    陈谷微微点头,不再言语,转身便向反方向离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陈谷走到不远处一直紧盯着自己这边的白攸之面前问道。

    “洪庆楼那边结束之后我就来了,边走边说,”白攸之起身示意陈谷跟着自己,“刚刚和你说话那人可能是个银羽卫,我们先离远些。”

    “结束?什么结束?”陈谷心里莫名一紧,“发生什么事了?”

    “唔?我昨天没和你说么?我威胁徐厉的下人让他今日说书的时候在徐厉的茶里下毒,徐厉已经死了。”

    “什么?”虽然已经隐隐预感到结果,但陈谷还是有些震惊,向他质问道:“为什么你昨天没有和我说过?”

    “你不一直觉得徐厉是个好人么,”白攸之撇撇嘴,“所以我自己出手。”

    “你——!”陈谷莫名觉得有些愤懑,随即突然明悟过来,“所以他根本不是什么杀手头目对不对?任务的情报里也没有写,所谓他是杀手头目的事,一开始就是你口头编造的!”陈谷突然感觉整件事情明了起来,“你一开始就在撒谎,只是为了骗我帮你去获取情报!”

    “没错,”白攸之脸色依然显得平常,“既然你不情愿,那照我们之前的约定,我自己动手,有什么问题么?”

    陈谷听罢怔住,刚刚升起的怒气也慢慢消散去,轻轻摇头道:“没有问题,我早该想到的。”

    “早该想到什么?我是个骗子?”白攸之翘起嘴角。

    “徐厉我亲眼所见就是个文弱书生,怎么会是个练武之人,还是善于隐藏的高手?”陈谷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身边也没有高手护卫,这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怎么会相信你所谓的隐藏高手这种荒唐的说法?”陈谷抬头瞥了一眼白攸之,“你之前说自己隐藏实力其实远胜于春苇,也是骗我的说法?”

    徐厉哈哈大笑,“那是当然,你可能对他的实力还不是很了解,他如果不是没有功利心一生懒懒散散的,他义父早安排他晋升了,又哪会轮到我做这个最年轻的晋升刺客?”

    “所以,你为了自己的晋升,就平白无故杀死了一个手无寸铁之力的无辜书生?”陈谷突然冷冷地问道。

    白攸之显然听出了话中的不满,但依然显得不是在意,淡淡地回应道:“你觉得他无辜么?”

    “他不无辜么?”陈谷冷冷地说道,“他犯了什么错?杀了什么人么?”

    “可有人不这么觉得,”白攸之向她亮出一份印着“徐”字印戳的信封,“而且觉得他很厉害,厉害到提笔一挥就能召集无数的文人墨客供他施为,厉害到可能会继承徐家偌大的家业,但是他一个文弱书生,能接管好这个家业么?”

    “所以雇主真的是徐家长子?”陈谷醒悟过来,“只是因为他有可能会和他兄长竞争家主之位?”

    “只是?”白攸之哑然一笑,“虽然不是皇家夺嫡,但你觉得这种争斗,还有能留下对方性命的么?我不接下这个任务,自会有别人接手,他依旧会死。”

    “但不会是我,”陈谷反驳道,“他也绝不会这么快就死去。”

    “现在也不是你,”白攸之瞥了她一眼,收起信封继续往前走着,“你只要装好我的搭档就行了。”

    是啊,自己只要装好搭档就行了,陈谷眼神黯淡下来,自己究竟在纠结什么?就算提前知道了他的计划,难不成还要戳穿它去救徐厉么?自己能改变什么呢?说到底,自己在任务中只是个听从安排的傀儡罢了,无法改变这个任务,无法阻拦一个巨大的刺客组织对其出手,也无法改变委托任务之人对其的杀心,无法改变其浩大之声名,无法改变这种种的一切。

    “徐厉真的死了么?”她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死了,”白攸之头也没回地回答道,“褐丘粉你知道么?”

    “知道,”陈谷想起他之前带回的那些药包,也心死下来,“色如山丘,入水无形,毒发后无药可治,像他这种从未习过武的体质,喝下后三刻钟内就会毒发身亡。”

    “看来你师傅教了你不少东西,”白攸之打趣道,“以后我还要向你学学怎么下毒。”

    “师傅教我的是药,不是毒。”

    “那不是正好,”白攸之嘻嘻一笑,“凑巧我只知道如何下毒,对医药一窍不通。”

    “你不用学医药,”陈谷面露恼色,“专攻下毒杀人就好。”

    “说得也是,”白攸之收起玩笑的表情,继续问道:“刚刚那个银羽卫和你说了什么?”

    “就说了他也是慕徐厉之名来买书的,然后告知了我店家早些时候已经离开了的事,”陈谷稍作回想,“我还说了我要还书一事,打算明日再来还书。”

    “那你就明日再来一趟,将戏做足了,银羽卫应该怀疑不到你的身上,毕竟你不在现场,”白攸之说道,“我明日确认完那下毒之人是否已经逃离姑蔑后再来找你。”

    “你没有杀了他?”

    “我为什么要杀了他,”白攸之轻笑道,“那只会留下更多证据,徐家势力再大,出了姑蔑想要在这乱世找一个平民也不容易,”白攸之说着脚步轻快了起来,“这也许也是做个平民难得的好处,不容易被人找到,”他回头看向陈谷,“像宋王这种,每年都要参加你们那沿袭了百年的愚蠢典礼,才给了你报仇的机会,不是么?”

    “那你为什么还要拼命晋升?”陈谷又问道。

    “嗯?”白攸之被她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猝不及防,他想了片刻,继而微笑着回应道:“如果你有机会做宋王,会仅仅因为会有人刺杀你而放弃么?”

    “我对这些没兴趣。”陈谷撇过头去。

    “我有兴趣,”白攸之快速地接话,“所以你明天来还书的时候要做好样子,不要出了差错。”

    “知道了。”陈谷淡淡地回答道,她这才想明白,安心完成他交代的事情,不要去多想,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至少还能换来短暂的宁静。

    夜晚,陈谷一个人在白府里游荡,走至府内一潭莲池旁,坐下来静静赏着月光——这是她新发现的一处好地方,和白攸之一同请过安之后她便独自走到这里,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白府的下人见新入门的少奶奶坐在莲池旁,都静悄悄地绕着离开,生怕有所惊扰——但实际上这样的动静避不开陈谷的注意,见他们知趣地走开,陈谷一方面有些满意,另一方面却也有些内疚——她似乎隐隐明白了白攸之一直努力想要晋升的理由?而自己虽然表面上唾弃这些东西,但实际却已经在默默享受于其中了。这样想着,让陈谷莫名地有些自责起来,但又好像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她轻叹一口气,低头看着静谧无声的水面。

    “在这干什么呢?”她身后突然传来白攸之熟悉的打趣声,“就为了不跟我同处一室么?”

    陈谷被他突然的问候吓了一跳,回头问道:“你不是出去向组织复命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白攸之的心情似乎不错,“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花费不了什么时间,不过总算是把我的令牌交回去了,接下来等时间拜见大人后,我就算是正式晋升了。”

    “什么时候拜见那位大人?”陈谷名义上也是组织的一员,对于组织的神秘头目不免也有一丝好奇。

    “那自然要看大人的时间,也许很快,也许很久,”白攸之答道,“在这之前我也只见过一次大人,就是我义父晋升的时候,”白攸之撇过头来看向陈谷,“所以这次你也有机会看到大人,只不过和小时候的我一样,只能在门外远远地看着。”

    “我没什么兴趣,”陈谷转过头去,“你让我去我便去。”

    “好,”白攸之说道,转身就要离开,“明日去书局记得要小心,不要出了差错。”

    “知道了。”陈谷本也兴尽打算回去,见白攸之径自离开没有呼唤自己,觉得再跟上回去有些尴尬,平白之间生起一股恼意,于是又坐住看起莲池来。

    “在看什么?”陈谷身后又冷不丁传来一声陌生的男声。

    陈谷惊愕地回头看去,看见坐在轮椅上的白父,立刻站起身来,向其行了一礼,开口问候道:“大人。”

    “不必多礼,”白父身后并没有下人,他自行推着轮椅来到莲池前,继续说道:“虽然没有婚礼,但我们确实是一家人,”他偏头看向陈谷,“攸之能够晋升,还要谢谢你的帮忙。”

    “这是我应当做的,”陈谷仍然恭敬地答道,并没有对其冷脸背书般说出的“一家人”所打动,“攸之他替我报了仇,救了我的命,我做的远远不及他为我做的多。”

    “还教你了不少武功吧?”白父沉声问道。

    “是的,”陈谷依然没有弄清白父的目的,只是照实地回答道,“就是学得不好。”

    “你的武艺就算在姑蔑城中也算是好手,不必自谦,”白父说道,“攸之有些教你的东西需要慢慢练习掌握,慢慢来就好。”

    “是,”陈谷点头答道,“多谢大人的教导。”

    “既然他都将白家的武功都传给你了,那无论你们的夫妻是真是假,我就都当作是真的了,”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陈谷,

    “你可不要辜负了攸之的心意。”

    “您说什么?”陈谷被他利刀一般锐利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安,只能假装不解地回应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了解攸之这个孩子,”白父回过头去,嘴角难以察觉地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从小他想要的东西无论想尽什么办法他都会去争抢,所以为了早日晋升,他就算是找个假妻子也无妨,”白父的语气依然很平淡,似乎早就明白了一切一样,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是以替你报仇和你做的交换吧?”

    “这.......”陈谷有些惊讶地杵在原地,不知道是该如何编扯一个谎言解释,还是直截了当地承认。

    “没关系,”白父忽然和蔼地笑了笑,“你也不用想着怎么去和攸之解释,就当我今晚没有和你说过任何事,我也不知道你们假扮夫妻的事。”

    “好、好的,”陈谷仓促地点点头,向白父行了一礼,“那大人我就先行回去了。”

    “好。”白父微微点头,“有些事你可以不用瞒着我,攸之不好办的事情我可以帮你解决。”

    “是。”陈谷又一低头,随即便快步离开莲池。

    她心有余悸地回到卧室,见白攸之已然卧在床上,思考再三,还是开口说道:“你义父已经发现我们是假夫妻了。”

    “什么?”他一下从床上跃起,“他怎么发现的?”

    “我怎么知道,”陈谷没好气地答道,“我刚才在莲池碰到他,他没有直接拆穿我们,还说了装作不知道之类的话让我放心。”

    “我敢保证他从来没靠近过这间屋子,”白攸之思索着,“那是我们平常的举动被他看出问题了?我们平常的样子不像个夫妻?也不会吧,我们还故意在府里练了两回飞刀呢……”

    我们平常像个夫妻?陈谷忍住心里不自禁浮起的笑意,保持住表情说道:“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白攸之耸耸肩,“看穿了就看穿了吧,比起这个,”白攸之看向陈谷,“你刚才是说,他在莲池和你见面了?”

    “是的,”陈谷见他表情有些严肃,“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他摆摆手,“这是好事,说明他开始接受你了。”

    “那就好。”陈谷松了口气。

    “他——没有和你说些别的东西吗?”

    “没有,”陈谷有些疑问,“怎么了?”

    “没什么,”白攸之开玩笑似的说道,“我还以为他会拉拢你说些让你盯着我之类的话呢。”

    “他确实说了什么可以帮我解决麻烦的话,”陈谷回忆道,“但没有说过监视你之类的。”

    “那就好,”白攸之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可不能背叛我去加入他。”

    “你们不是父子么?相互之间还要这样戒备?”

    “我这不是马上就要晋升了,”白攸之对此不觉得有丝毫的奇怪,反而理直气壮地继续说道,“到时候我们就不是父子了,只是同属于组织的两个刺客,后面我也会继续扩大我的人手,渐渐地超过他,”白攸之第一次说出了自己后续的打算,

    “这也是他养育我的目的。”

    “原来如此。”陈谷答道,她原本想问他后续扩大人手的打算,想了想却又作罢。

    那我呢?她原本想继续问他,却又好像害怕知道答案,缄默着放好明天将要还回书局的书,静等着明天的到来。

    ……

    翌日,书局门口。

    “真巧,今天还真的又碰到姑娘了,”那疑似银羽卫假扮的书生眯眼笑着看向陈谷,打量着她手上的两本书,“可惜今天书局也没有开门,真是不巧。”

    “是么?”陈谷装出惊讶的样子向门口探近两步,“许是还没有过来?”

    “平日里这个时辰早就过来了,”那书生悄悄走近,故作神秘地轻声说道,“我来时听人说啊,貌似是徐府内出事了,这书局许是再也不开了。”

    “出事了?出了何事?”

    “你不知道么?”书生佯装疑惑,“从昨晚开始就有人在传,说是徐家二公子死了,贴身下人也失踪了,徐家家主现在正震怒四处找凶手呢!”

    “徐二公子死了?”陈谷装出惊讶的样子,“我前几日还在白草楼听他讲书,有幸还从他那里借了本书,这几日本还想当面向他道谢呢。”

    “哦?”那书生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起来,盯得陈谷很不自在,“姑娘前几日还在白草楼见过徐二公子?”

    “是的,”陈谷点点头,稳住自己的呼吸,按白攸之的指示向他坦白道:“我原先只是想在书局找本书,谁想居然刚好碰到了徐二公子也在这书局里,知道了他要去白草楼讲书,我就去听了,还有幸得了他的手书真迹,一直想着何时能再见一面当面道谢……”陈谷抬头看向书生,“徐二公子真的死了么?”

    “我也是听说,”那书生摇摇头,“但不少人都在这样说,许是真的吧。”

    “是这样啊,”陈谷看向书局的牌匾,有些遗憾地说道:“那这两本书,也许再也还不给他了。”她回头看向那书生,点头致谢道:“多谢公子告知。”

    “姑娘多礼了,”那书生摆摆手,“我只是刚好听说了些消息。”

    “但公子方才就在这里了吧?”陈谷突然开口问道,“是特意等着告知我消息的吧?”

    “诶?”书生有些猝不及防地向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陈谷保持着笑容,“也许是我想多了,”她走下书局的台阶,转身向其行了一礼,“还是要多谢公子将此事告知,我丈夫还在等我回去,我先走一步。”

    “哈,无妨,姑娘走好。”那书生笑着回应道,见陈谷走远,他才收回表情,轻笑一声,“什么嘛,难道还以为我看上她了么?”他回头向原来坐着监视书局的位置上走去,“这些读书人真是可笑,想来也没有下毒的那个头脑。”他走到自己位置上,刚伸手要去拿原先沏好的茶,又突然停了下来,觉得有些不对。

    不对,他仔细思索道,偶然在书局遇到徐厉确实没什么问题,毕竟徐厉也会常来这里,不少人也会这样,但照那女人刚才的意思,她似乎不知道这是徐厉的书店,只是偶然碰上了?不对,他仔细回忆着陈谷的答话和语气,她这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书生一时之间竟有些纠结,但不管这样,既然有疑点,趁其走得不远,也许应该跟着她看看,书生拿起抿了一口茶,转头眯起眼睛盯着陈谷在不远处的背影——这是他追案时不自觉形成的习惯,专注地盯在目标一个人身上,才能察觉到其问题和破绽。他放下茶,悄无声息地跟在陈谷身后。

    那女人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那银羽卫一直跟着陈谷,随着其不停往南城那边走去——但走至一个路口转弯后,那银羽卫又突然警惕起来,这条确实是往南城的常走之路,但这几条巷道因为周家犯的大罪早被全灭了人口,正是悄无声息杀人的好地方,所以也不排除她其实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跟踪打算在这里杀自己灭口,还是要小心为上,那银羽卫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往前跟着,注意着陈谷的一举一动,却突然感觉背后传来一阵冷风,他正想转身看去,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向地上倒去,只听见“碰——”一声,那银羽卫僵直地倒在了地上。

    陈谷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异响,转身向后看去,是白攸之已经办完后事来找自己了么?陈谷向前走了一步,又警觉地提起匕首,还是有别的人在身后?

    她立在原地,没有再往前一步,只见前面的巷口缓缓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手中的短刀还在不停地滴着鲜血,他如刀一般凌厉的目光透过缭乱的眉发射向陈谷,缓缓开口问道:“徐厉——是你杀的么?”

    是高手,陈谷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警惕地盯着他的身形,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人慢慢地向陈谷走近,丝毫不在意陈谷的动作,仿佛面前的陈谷已是一具尸体一般,他边走边自语道:“我这个人很笨,弄不清楚那些复杂的事情,但是银羽卫一直跟着你,”他目光打量着陈谷,“而且你那天也见过徐厉,和他走得很近,我只能当你也是凶手,”他走得离陈谷越来越近,“如果你能告诉我其他的杀手,我可以让你死得没有那么痛苦。”

    陈谷没有答话,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动作,逃跑?不,她隐隐能感觉到,自己如果转身逃跑,绝对没有一丝生机,只有主动出击,也许还能有一丝机会,她仔细盯着这个看上去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头,等其走至五步之远,陈谷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不也是那天白草楼坐在台阶上一同咒骂自己这些早早来占座的平民中的一份子么?原来他是徐厉的护卫?自己为什么那天没有看出来?可徐厉是杀手头目的是不是白攸之编造的么?她恍惚的那一瞬间,那人脚尖一转,片刻间一把短刀就已划至陈谷的眼前。

    陈谷急忙低头闪开,抬头向其下颚刺去,但那短刀又以极快的速度翻转下来,径直振开了她的匕首,陈谷虎口传来剧痛,匕首竟被震落出手,她还没反应过来,腹部又猛然传来一阵冲击,将她整个人踢飞出去,撞落在巷角上。

    “你这个身手不是一般的读书人能拥有的,”那人慢步走向陈谷,“看来我没有杀错人。”

    陈谷默然,不知该如何争辩,徐厉不是她杀的,但也确实和她有关,她瞥了一眼丢落在手边不远的匕首,思忖着如何抓住匕首反击,但来得及么?她一咬牙,转身拼命向匕首扑去,她伸手去抓匕首,却看见地上那人的影子已然覆盖至自己身前——来不及了,陈谷想道,心里在那一刻竟产生了放弃认命的想法。

    然而陈谷却最终拿到了匕首,她愕然地回头起身,只见那人已经停下了脚步,而且手中不知何时多握了一把飞刀。他转头看向身后,全然不在意陈谷正攥着匕首对着自己背后,只是看着自己前方突然出现的年轻男子,开口问道:“你是她的同伙?”

    “我是她的丈夫,”白攸之手中握着银羽卫专用的银色匕首,向其问道:“前辈看着也像同道中人,不知是来自哪里?”

    “我不是你们同道中人,”那人提了提手中的短刀,“只是个想替老好人报仇的老头罢了。”

    “金盆洗手是洗不掉过去的,”白攸之淡然地看着其向自己慢慢走来,也踏步向前走去,“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是我看到前辈的那一刻我就能感觉到,前辈年轻时候一定也是个声名远扬的刺客。”

    “你话太多了。”那人阴沉着脸向白攸之走近,忽地一抬手,刚刚抓住的飞刀唰地从其手中飞出,径直向白攸之射去,白攸之却好像早有预料一般快速偏过身去躲过飞刀,“好飞刀!”他喝彩道,“但是太慢了!”只见他身子还没回正,整个身躯却已经如箭矢一般发射出去,手中匕首直指那刺客而去。

    那刺客冷哼一声,也踏步向白攸之冲去——一瞬间的工夫,二人的身影便已经重合到一起去,陈谷只听见刀剑间那清脆的碰撞声,却看不清二人那快速而又繁杂的招式,她只能抬起匕首,等待着二人交锋的结果——忽然之间,陈谷看见一把亮银色的匕首被打飞至空中,那刺客收回短刀,奋力向白攸之面前刺去,白攸之躲闪不及,只能双手出手去抓刀刃,刹那之间,温热的血液溅满白攸之的面庞。

    “就是现在!”白攸之大声喊道。

    陈谷浑身一震,这才反应过来,奋力将手中的匕首向其飞去——匕首精准地刺进那刺客的左背,溅起一片血花在一旁巷道上。

    成功了,陈谷心想道,有些欣慰地看着前方。

    白攸之趁其中刀失力的那一刹那,忽地发力夺过短刀,利索地向其脖颈上抹去,看着许是自己“前辈”的男人缓缓地倒落在地,才抬头向陈谷走去,向她问道:“没事吧?”

    “没事。”陈谷摇摇头,看着白攸之留满鲜血的双手,关切地问道:“你的手?”

    “没事,”白攸之显得不是很在意,“回去包扎一下就好了,回去再说,此地不宜久留。”

    二人相伴回到白府,一路无话。

    “刀口很深,”陈谷看着白攸之的伤口皱起眉头,“需要用药。”

    “到时候让下人去找就行,”白攸之抬了抬早早包扎的双手,“这都是小事,”他回头看向陈谷,“那人是谁?他为什么会盯上你?”

    “我在去白草楼的时候见过他,”陈谷如实答道,“他当时坐在台阶上听书,我还以为他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听说了有的免费听书才来的,所以没有在意,也没有看出来他是个隐藏的高手护卫……”

    “他是高手,并且善于伪装,但是他不是护卫,”白攸之淡淡地说道,“放眼整个姑蔑也少有几家名望和实力能够超过徐家的,徐家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人对自家的二公子下手,所以没有给他配过贴身的护卫高手,这是我跟徐家大公子确认过的,绝对不会错。”

    “那这高手是谁?他为什么要帮徐厉报仇?又为什么会出现在白草楼?”

    “可能就是某家早已金盆洗手的高手刺客,碰巧去听了徐厉的讲书吧,”白攸之随口猜道,“我说他是金盆洗手的前辈他也没有否认,而且他的武功和身手都非常像刺客的出身,可能我们就是运气不好,”白攸之笑了笑,“刚好碰上了一个被徐家老二文采吸引住已经收手了的刺客。”

    “是么。”陈谷一瞬间感觉有些复杂,自家兄长要杀他,而为他报仇的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刺客?听上去十分悲哀,而自己……其实也是凶手,她又不住地这样想,抬头看向正仔细观摩自己双手的白攸之,今天,他其实又救了自己一命?——当然,这本就是因为自己听从他的吩咐去打探消息才导致的,这样一想,自己其实早已和他绑定在一起了,陈谷像是醒悟了过来,自己又有何立场去怜悯别人呢?

    “啊~本来我还和春苇约好了明日再切磋最后一场,”白攸之举着自己的双手抱怨道,“看来是再也没有机会了,真是可惜。”

    “等你伤好了不就可以了么?”陈谷回过神来,如常一般回应他道,“为什么会再也没机会了?”

    “等我晋升了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对我出手了,”白攸之得意地笑了笑,“所以本来打算晋升之前最后和他比试一场的,现在看来是没有可能了。”

    “你的意思是,在你伤好之前你就会晋升了?”

    “没错,”白攸之轻轻点头,“义父今天告诉我,那位大人近几日内的心情不错,也许就在这几日之内,我就能见到他了。”

    “是吗,”陈谷并不像白攸之一样欣喜,只是木然地回应道,“恭喜你,终于要完成你的愿望了。”

    “恭喜的话,等见完大人后再说吧,”白攸之说道,“这几天就好好待在白府里不要乱走动了,那老前辈杀了银羽卫说不定还是件好事,可以更加扰乱银羽卫的探查,再加上徐家大公子的干扰,应该不用再用我们担心什么事情,安心休养两天吧。”

    “好……”

    第二天,白府。

    白攸之躺在躺椅上,悠闲地看着庭院里不停练武的陈谷。

    “休息会儿吧,”白攸之悠然地劝道,“不是说了这几天好好休养么?”

    “无妨,反正也无事可做,”陈谷回过头看向白攸之,“而且你总是骗我说我的武功在姑蔑也算是一把好手,”她抱怨道,“那为何我昨天差点就丧命了?”

    “姑蔑里的高手很多,你跟着我,遇见的人自然也都是高手,”白攸之忽然坐起身子看向陈谷身后,对突然出现的访客说道:“我说得对吧?姑蔑第二高手?”

    “是第一,”春苇平静地回答道,“你从来都没赢过我。”

    “本来今天想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真本事的,可惜,”白攸之摊了摊自己的双手,“算你走运。”

    “我难得愿意进白府来看你一次,你就不能诚实一点?直接对我表示次感谢?”春苇走到白攸之面前,看了眼其双手的伤口,“伤口还挺深啊,看来本来这姑蔑第二的位置你也不是很能坐稳嘛。”

    “什么时候我义父在府里你还愿意进来看我,我就什么时候感谢你,”白攸之显然是经常与其斗嘴,“而且昨天我碰上的对手如果让你去对付,你恐怕可不止双手受个轻伤这么简单。”

    “就当是如此吧,”春苇没有再与其争论下去,正色看向他说道,“我刚从义父那听说,让你觐见大人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三日之后,命令应该马上会送到白府,你早做准备吧。”

    “好!”虽然早就确定会要晋升,但是听到确定日子时白攸之还是兴奋地跳了起来,“太好了,”白攸之兴奋地说道,接着又看向自己的双手,叹道:“可惜的就是伤还没好,居然要带着伤去面见那位大人,真是可惜。”

    “没人会在意的,”春苇淡淡地答道,“消息我已经带到了,你也没什么事,那我回去了。”

    “这么快?你就这么害怕我义父回来?”白攸之打趣道。

    “我只是不想看到他,”春苇显然习惯了他的调侃,转身便向门外走去,“后天见。”

    “后天见,”白攸之起身向其挥了挥手,随后转身向屋内走去,“我正好去解个手。”

    陈谷看着两人短暂的会面,忍住心里的好奇,继续开始自己的练习。

    可是那两人的关系真的很好么?好友受伤只见一面就走了?陈谷内心还是忍不住在想,而且来姑蔑城这几天,似乎也没有见他们见过几次?而且春苇貌似还厌恶着他的义父?不过这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陈谷自己也对白攸之的义父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想来也正常吧?或许他们之间还有更多的故事她不得而知,她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去深入了解,就算和白攸之相处了这么多时日,陈谷有时还是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但这也无妨,陈谷貌似已经习惯了白攸之的各种安排,也许这样也不算太差,陈谷想到,随手扔出自己的飞刀,稳稳地刺在远处的靶上。

    “练得不错,”陈谷忽然从春苇离开的方式听到了白父熟悉的声音,“难怪只凭你们两个就可以杀死败叶。”

    “大人,”陈谷向他拜了一礼,“您说的败叶是指——”

    “就是你们昨日杀的刺客,”白父答道,“二十年前齐国刺客组织的杀手,销声匿迹已经很多年了,没想到在姑蔑藏着,”他带着称赞的眼色看着陈谷,“攸之找了你这么个妻子,我很欣慰。”

    “大人言重了,是他救得我。”

    “是你们配合杀的人,不必自谦,”白父摆摆手,“你们心在一起,我也能放心他自立门户了。”

    “义父放心,孩儿定不会辜负义父的期望。”白攸之不知何时从内府走了出来,“今后孩儿还会比义父做得更好。”

    “好,有志气,”白父满意地笑了笑,“好好养伤,这两天不要出了差错,银羽卫那边现在像只苍蝇一样没有任何头绪乱撞,你不用担心了。”说罢白父抬眼示意了下身后的管家,管家心领神会,推着其便离开了。

    “练了很久了吧?回去休息一下吧?”白攸之对离开的白父行了一礼,回头看向陈谷,“正好替我烧个药。”

    “好,”陈谷不假思索地说道,她放下手中的飞刀,忽然又像想到了什么,回头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要我给你烧药?”

    “唔?你不愿意么?”

    “那倒不是,只是有些奇怪,”陈谷问道,“这种事你平常不都是让下人做的么?”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有什么目的一样,”白攸之笑着答道,“我不让你帮我烧药,你愿意休息么?”

    “我什么时候累了我自己知道,”陈谷口中反驳着,却依然向里屋走去,“药在哪里?”

    “就在屋内桌子上放着,进屋就能看见。”

    陈谷听着,便进屋去煮药。

    “这药的味道怎么这么苦,”陈谷捂着鼻子坐在药炉旁,转头看向白攸之,“你这是什么药?”

    “你不是跟你师傅学过医么?”白攸之打趣道,“你不知道?”

    “天下草药千千万,我又不是全都知晓,”陈谷提起药壶倒满一杯,递到白攸之的面前。

    “是没好好学吧?”白攸之笑了笑,两根手指捏住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顿时脸色变得狰狞,“这比闻上去还要苦啊。”

    陈谷看着白攸之试探般轻轻抿药的好笑样子,表情却没有一丝波动,她继续问道:“刚刚你说让我帮你煮药是为了劝我休息,其实是假的吧?”

    “嗯?”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做你搭档也有段时间了,能看得出来些问题,”陈谷认真地盯着白攸之,“难道你怕你义父在药里下毒?”

    “你说什么?”白攸之笑得差点将药喷出,“当然不是,”他抹了抹嘴,看着突然好似有些尴尬的陈谷,立而又马上找补道:“当然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倒不是怕我义父对我下毒,就怕有别人买通下人在药里下手,”白攸之转头看向药壶,

    “这药的味道又这么大,即使加了别的东西,怕也是很难闻出来,所以谨慎些也是好的。”

    “所以才让我来?”

    “没错,”白攸之微笑着看向陈谷,“你是我目前最为信任的人。”

    “我?”

    “当然,”白攸之自信地点点头,“因为你是这个世上最没有杀我理由的人。”

    是这样么,陈谷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低落,继而又问道:“那你义父呢?或者春苇呢?”

    “杀人如麻的刺客如何可信?”白攸之淡淡地答道,全然不在意自己同他们毫无区别,“况且我义父最信任的人也不是我,而是赵管家,从这些平常的事物中做好防备也是他教我的,”白攸之看向陈谷,“而且你作为我的妻子,我双手受伤时为我煮药看上去不是才更加合理么?”

    “可当时没有别人在场……”

    “做伪装就需要面面俱到,不能有任何的差池,”白攸之将空的杯子推到陈谷面前,“再倒一杯。”

    “我是没有你想得那么远,”陈谷自然地接过杯子,又轻轻地腹诽道,“我又不是从小练到大的杀手。”

    “所以,你要学得还多呢,”白攸之的听力显然非常好,他得意地继续说道,“就比如这药,就是我去黑市买褐丘粉的时候一同买回来的,你看,这是不是就用上了?”

    “是,你想得远,”陈谷不想再和他多说,将他的药倒好,“所以你这两天真的就打算一直待在府里?不需要再准备些什么?或者打点一些别的晋升刺客什么的?”

    “不用,”白攸之喝完倒好的药,“晋升与否只有那位大人一个人能决定,别人都无权干涉,”说罢他站起身,慢悠悠地向门外走去,“而且我还中了那个叫败叶的刺客十余招拳脚,身上疼得厉害,我这几天除了躺着养伤,怕也是做不了别的事了。”

    “那你现在是去哪?”陈谷问道。

    “挑衣服啊,”白攸之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回头向陈谷说道:“我是不是忘记和你说了,面见大人的时候要穿禾桑服的,你是不是没有?”

    “我是宋国人,”陈谷没好气地答道,“怎么会有禾桑服。”

    “现在找人来订做怕是也来不及了,”白攸之划算着时间,“明天让刘老婆子带你去城里看看吧。”

    “好,”陈谷点头,又补充道,“不用找人订做什么的,我又不是前国人,随便买一件应付过去就行了。”

    “你不在意就好,”白攸之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又转而叹道:“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得很全备了,没想到还是有错漏之事,幸好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已经准备得很全了,不必担心,”陈谷安慰道,“遗漏了一两件小事是难免的,不会影响结果的。”

    “是啊,我准备了这么久,在担心什么呢,”白攸之恢复了心情,望着庭院里碧蓝的天空,“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

    晋升当日,一座没有任何牌匾的府邸前。

    陈谷穿着一件宽大的禾桑服,站在紧闭的大门内看着白攸之慢慢地向庭院内走去。因为没有找到合适尺寸的禾桑服——或者说没有刘老婆子满意的合适禾桑服,所以陈谷穿着这件尺寸对于她来说稍微有些大,禾桑服又本就是宽松的衣服,让常年束革的她稍微觉得有些不舒服。尽快结束吧,陈谷在心里祈求道。

    “这仪式大概要多久?”她看到白攸之在内府门口被事无巨细地反复摸排着是否藏了暗器迟迟没有进去,忍不住向一旁的春苇问道。

    “我不知道,”春苇摇摇头,“他至少还参加过一次,我义父晋升的时候还没有我呢。我也是第一次参加,而且和你一样只能远远地站在这么外面,”春苇自嘲地笑了笑,“不借你们的东风,我连大人住哪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这仪式要多久了。”

    “是这样。”陈谷本也就是随便一问,见其也不知道,也没有再去多问,回过头看向正面。既然要检查全身,那为什么要让人穿这种衣服呢,陈谷甩了甩袖口,想象了番可以藏下多少暗器,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能理解其中的理由,只能希望他们能查得快些。

    许久,白攸之终于通过检查,迈步踏过内府的老旧门槛,向里面走去。

    他低着头扫视着两旁站立的刺客,慢慢地向前走去,脚步静谧地听不见声音,却忽地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轻声训斥道:“走快些!别让大人等你!”

    白攸之这时也正好瞥见右边排列的队列里那把熟悉的轮椅,明白是义父的训斥后便赶忙加快了脚步,却险些踩着自己的裤摆把自己绊倒,他急忙快步向前走了几步稳定身形,在到达面见的位置之前稳了下来。他松了口气,往前走至一道水渠之前,看着面前面带愠色的首席刺客,低头行礼道:“春蜇大人。”

    “跪下。”春蜇轻声命令道,心中仍对其差点失足摔倒的事情抱有不满,他压住心中的怒意,见白攸之已然双手伏地拜在地上,转身向水渠那边穿着白色禾桑服的那位大人行礼说道:“大人,本次晋升的白鬼到了。”

    那位大人并没有理会春蜇的话,他正专心致志地用一座人高的白色假山磨着手中的利剑,他抬头瞥了一眼身边提着水壶站立的少女,少女便赶忙上前颤巍着倒出一点清水在剑上,又慌忙地退到后面去,生怕撞着了又开始磨剑的大人。那假山已经被剑磨出了一个口子,正好和剑身的尺寸相差无几,那位大人不厌其烦地继续磨着剑,并不理会仍然跪在不远处的白攸之。其余人也没有吭声,白攸之安静地继续跪伏着,只能听见就在面前的潺潺流水声和不远处剑和假石间不断交锋的磨砺声。

    许久,前方的磨剑声终于停下来了。

    “抬头。”白攸之前方传来一声冷漠的命令。

    “是。”白攸之应声答道,缓缓直起身子。

    “让你抬头,没让你起来。”春蜇见白攸之忽然直起身来,赶忙怒斥道,“给我趴——”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白攸之缠满绷带的双手不知为何溢出血来,多年的经验让他瞬间感觉不妙,“不好——”他回头向大人看去,一枚带着鲜血的黑色飞针已然刺入大人的喉间,使他僵直着身子向后倒去。

    “大人!”这时众人也已发现了异端,慌忙向前方靠去。

    春蜇跳过水渠来到大人面前,见其已然没了生机,转头看向依然一脸平静跪在原地的白攸之,怒喝道:“将他拿下!”

    话音刚落之间,早已有人一瞬之间闪到白攸之身后,将其重重地按倒在地,回头对一黑色禾桑服的男人喊道:“雪榕,快去看看大人。”

    那人应声跃过水渠,俯身看向大人伤口,起身对着众人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针上有毒。”

    那人话一说完,众人忽地一瞬之间全陷入了沉默。

    “发生什么事了?”远在外面的陈谷看里面像是出现了什么骚乱,却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正打算回头问一下一旁的春苇,却突然被一把长剑封住了喉咙。

    “不要乱动。”春苇罕见地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陈谷看着自己喉前的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内心不知为何平静了下来,不再多问什么。她抬眼向里面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禾桑服的男子慢悠悠地从里面走至他们面前,面对着春苇命令道:“将她带进来。”

    “走吧。”春苇平淡地说道。

    陈谷也没有反抗,沉默着跟着走了进去。

    内府里很暗,陈谷走进里面才发现屋内竟然还在中间建了一条水渠,从东至西贯穿了整个堂前,也不知流向哪里,只能看到汩汩的水流不停地流动。白攸之正倒在水渠前,额前还在不断地涌出鲜血,沿着水渠石阶间的缝隙慢慢流向渠内。

    春蜇见陈谷被带了进来,快步走至她面前,二话不说便抬手去掐其脖子,致使在陈谷身后的春苇反应不及,惊慌地丢掉手中的剑,“义父,”春苇有些惊慌地向他探问道,不知有没有误伤。

    “出去,”春蜇冷着脸向春苇命令道,并没有和他多说,继而使力掐住陈谷的脖子,转头看向白攸之,“白鬼,你再不说谁指使你的,你和你妻子就一起在这里给大人陪葬吧。”

    “春大人,”白攸之慢慢撑起身子,布满鲜血的面庞依然显得很淡然,“我刚刚就说了,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不可能!”春蜇怒喝道,他转头看向已被他掐得快要窒息的陈谷,稍稍松了些手上的力道,“你说,如果你说出是谁在指使,我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我不知道。”陈谷淡淡地答道,她撇头看向白攸之,见其表情依然淡定如常,似乎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时也才完全明白了一切,自己也不知为何,像是被他感染了一样,在这突如其来的生死关头,她的内心也平静下来,她慢慢闭上双眼,不再多说什么。

    “你不是主谋,只要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一命,”春蜇似乎认定从白攸之的嘴中问不出自己要的结果,继续放松了手中的力道,向她保证道:“你放心,只要你说出来,我就可以保住你的性命,”他说着突然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即使主谋在这个屋里也一样。”

    “哼,春大人说了半天就是想说最后这句话吧,”陈谷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冷哼,“不如直接将老夫一剑刺死,也不用问那么多了。”

    “白大人,”春蜇冷笑道,“我可没有指名道姓说谁,你怎么自己就这么站出来了呢。”

    “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拐弯抹角,”白父阴着脸推着轮椅上前,“你要觉得白鬼是我义子,是我在背后指使,就在这一剑杀了我,何必在这里假装审问!”

    “白鬼是你义子,怀疑你不是理所当然?”春蜇哂笑道,“你又何必在这装模作样?就算不是你指使,管教手下不力,我在这里杀了你又如何?”

    “春大人,”站在白父身后的雪榕突然开口,“按组织规矩,白鬼并不是白大人在册隶属的刺客,是个单独的支线,即便是义父义子,也是两个不相干的刺客,管教不力这个说法,怕是不能说通。”

    “就算是不相干的刺客,终究也是父子,”春蜇身后也有人开口反驳道,“雪大人,大人遭害,我们审问刺客的妻子和义父,也没有问题吧?”

    “大人遇害,自然要查明真凶,”白父抢先开口回应道,他推着滚轮来到白攸之面前,沉声问道,“白鬼,你告诉我真相,到底是谁派你刺杀大人的。”

    “义父,”白攸之的气息有些微弱,但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他缓缓地开口说道,“十年前阳街路上有家裁缝铺,您还记得么?”

    “记得。”白父淡淡地答道。

    “您竟然记得,”白攸之稍稍有些惊讶,又继而问道,“那您还记得那店家家里的女孩么?和我一般年纪。”

    “记得。”

    “那您记得她为何失踪了么?”

    “记得。”白父的脸色依旧平静,“这又如何?”

    “原来您都记得,”白攸之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您的记性真好。”

    “这又如何?我问的是指使你的幕后黑手,”白父追问道,“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快说!”

    “我已经说完了。”白攸之低着头淡淡回应道。

    “你是说,那家裁缝铺身后其实有背景?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没有背景,”白攸之见其依然没有理解,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是我自己要为她报仇。”

    “你说什么?”白父突然暴怒,“就为了一个平民?你知道你对整个前国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吗?”

    “不知道,”白攸之轻轻地摇了摇头,“没必要知道了。”

    “你!”白父显然没有料到白攸之的回答,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白大人,你们父子两个不要再做戏了,”春蜇冷笑道,“拿什么十年前的平民出来说事,你当在座的各位都是傻子么?”

    白父回头怒视着春蜇,双手不经意间已经将轮椅的扶手攥得变形,“春笑风,我知道你早就对我心存芥蒂,怕我抢了你的首席之位,如今大人已死,你要是想对我动手就直说,我白行就算废了一双腿也照样能废了你!”

    “要杀你也不急这一时,”春蜇冷冷回应道,“等查明全部凶手,我让你们白府上下全给大人陪葬!”

    “二位大人别争了,”人群中又有人开口说道,“如今查明幕后凶手才是要紧之事,雪榕大人说得有理,白鬼与白大人隶属不同,不可妄下定论,但——”那人转头看向陈谷,“这个红绫为白鬼麾下刺客,又是其妻子,必是同伙,可以从她下手。”

    “真是好笑,”白攸之第一次主动开口,冷笑一声,“明明真相已经摆在了你们面前,却没有一个人相信,还在那里胡乱地猜来猜去的,要不是为了报仇,我才不愿意费尽心思和你们为伍呢。”

    “是么,”春蜇却忽然诡笑起来,又用劲掐紧陈谷的脖子,“我就是不信,怎么样呢?”他看着陈谷痛苦挣扎的表情,满意地回头向白攸之威胁道,“白鬼,你再不交代指使你的‘真凶’,我就将她弄得半死,再丢入北狱里,一直将她折磨到你交代为止,北狱的风光,我记得你也见过的吧?”

    白攸之抬头朦胧的血眼瞥了一眼陈谷,又低下头去,淡淡地答道,“春大人请随意,她本就欠我一条命,正好这次还了我的恩情。”

    “哦?”春蜇饶有趣味地看着低下头的白攸之,手上的力度更重了,“你是说你对这个所谓的妻子没有一丝感情,只是为了报仇?”

    “我说了,大人请随意。”白攸之依然淡然地答道。

    “好,那我就把她送进北狱,”春蜇一直盯着白攸之的反应,“我不相信,为了十年前一个小姑娘就敢刺杀大人的人,会对一个朝夕相处的妻子毫无感情。”

    “春大人,”白攸之抬起头,“你这不是已经相信我找到凶手了吗?”

    “相信你?我可没有这么说,”春蜇笑了笑,“你对大人心怀怨恨,然后被某个幕后之人指使假装晋升刺杀大人,”他转头看向白行,“这才是真相,不是么?”

    “我说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不要拐弯抹角,”白行的怒气消散了不少,他阴沉着脸回话道,“你要是想对我动手,不用费尽心思找那么多理由,直接放手过来就是,还是说——”白行一声冷笑,“你一个‘首席’刺客,还害怕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废?”

    “你!”春蜇被其话语激怒,情不自禁地向前踏出一步,企图向白行挥拳过去,却突然感觉右手一空,才反应过来手中原来还掐着某人的脖子,当他再想回过头查看情况时,右手已经被一股怪力卷得折断了一半,“啊——”他痛苦地喊叫了出来,没有想到就只是这一瞬间,刚刚还目光无神任自己拿捏的女人突然之间竟然出手如此之快,在他刚反应过来想要还手时,一柄长剑已经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不要乱动。”陈谷握着剑柄横在春蜇身前,冷冷地对着正要上前出手的一帮刺客威胁道。

    “哼,”白行见春蜇瞬间反被制服,不屑地嘲讽道,“废物。”

    “动作很快,”反应最快离陈谷最近的那个刺客收起手中的画笔,转头看向白行,“白大人,他用的还是你们白家的招式,你再只是空口说与你无关怕是不妥吧?”

    “阳大人要我说什么?”白行见不屑地笑了笑,“他既然是白鬼的妻子,会一两招白家的招式岂不是很正常,那她要是再使两招你们阳家的招式,你阳大人也是背后的黑手?”

    “白行!”春蜇终于从手臂的剧痛中缓了过来,“这事就是你在幕后指使,证据确凿!给我杀了他!”

    “不要废话,”陈谷将剑刃贴紧了他的脖颈,这时的她显得异常冷静,“不想死的话就立刻放我们两个走。”

    “你放了他,我放你一个人走。”阳燧率先开口说道,“但是白鬼不可能走。”

    “不可,”白行反驳道,他转头看向阳燧,“阳大人,这里你说了可不算。”

    “那也不是白大人你说了算,更何况白大人自身嫌疑还没洗脱,还打算在这里发号施令么?”阳燧反驳道。

    “正是因为白某还有嫌疑,所以更不能放人走,”白行反笑道,“不然不是做实了白某的嫌疑?”

    “红绫,小心阳燧身后躲着的那个刺客,”白攸之突然开口说道,“他袖中藏了袖箭。”

    陈谷警惕地看向阳燧的方向,将身子藏在春蜇身后。

    阳燧身后那人听后束起双手,轻轻摇头,说道:“你放了春大人,我也同意放你走。”

    “要走两个人一起走,”陈谷回头看向白攸之,“给我们备一匹马。”

    “你走吧,不用顾忌我,”白攸之顿了顿,“我原本也没想过让你活着。”

    “我本就是欠你的,这次我救你,”陈谷却没有丝毫责怪他的意思,她用剑在春蜇脖子上拉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快去找马,不然我杀了他。”

    “好,”阳燧默认了她的要求,他回头对退到门口的春苇喊道,“去找匹马。”

    “还能站起来么,”陈谷背对着白攸之警惕着其余的刺客,慢慢地向白攸之身前退去。

    “还行吧。”白攸之双手撑着地面,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这时陈谷才发现他的右手裂开了一道口子,猛地醒悟了过来,问道:“你在伤口中藏的飞针?”

    “没错,”白攸之竟还能开起玩笑,“没想到吧?”

    陈谷不理会他的玩笑,看着走远的春苇,“出去再说这些话吧。”

    “谁说能出去的,”白行突然开口,推着轮椅拦在路中央,“我说的,不能走。”

    “白行,都是聪明人,不用装模作样,”春蜇嗤笑道,“你想杀了我就直说,不需要搞借刀杀人这一套。”

    “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白行傲慢地回应道,“我说了,此事与我无关,而且我还要查明幕后黑手为大人报仇,所以你们不能走,”他冷眼看向自己站着都显得吃力的义子,“至少你一定不能走。”

    “我们要一起走。”陈谷坚决地答道。

    “白大人,我们都答应了放人,你却突然阻拦,究竟是缠着自己的义子不放,还是想缠着你的上司,首席刺客不放?”阳燧冷声质问道。

    “我的上司只有大人,”白行冷哼一声,“现在已经死了。”

    “所以,你是想做这个大人了吧。”春蜇哂笑道,“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吧?你觉得你做得到吗?”

    “你说这些,不过是想保住自己的性命罢了,”白行并不接话,“无论如何,我不会——”

    “白大人,”白行身后的蓝榕突然开口打断他,“放他们两个走吧。”

    “你说什么?”白行显然没有意料到蓝榕会反对自己。

    “他活不久了。”蓝榕看着白攸之淡淡地说道,“他为了能一针毙命,在针上涂了绾心芷,就算放他走,也活不了几时了。”

    “绾心芷?”白行有些不解,“可他的飞针分明藏在伤口中——”白行说到一半忽然明白了什么,轻笑了一声,半是询问半是求证地向白攸之问道:“你每天在府里喝的不是愈伤的药,而是绾心芷的解药?”

    “没错。”白攸之平静地答道。

    那是什么毒药?陈谷虽没有听说过这种毒药,但是见一众刺客都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隐隐也能明白这种毒药的可怕之处,她刚想向白攸之问明情况,却听到白攸之先开口说道:“你走吧,我已经是必死之人,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

    “不行,”陈谷执拗地说道,“要走一起走,”她高声对着前方一众的刺客质问道:“马呢?”

    “马到了,”门外忽然传来了春苇的声音,他右手拽着马缰走至门口,“放了我义父,我放你们走。”

    ……

    姑蔑城外,一匹棕黑色的战马飞快地奔驰在泥泞的小路上,不知跑了多远,那匹战马终于是耗尽了力气,一脚踏进一处水洼摔倒在地上,口中不住呼呼地喘着热气,马背上的一男一女也摔落在路旁,向侧面翻滚撞至一棵大树上。陈谷吃痛哼了一声,不顾双手和衣物上沾满的鲜血,急忙扶起怀中的白攸之,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

    “我有点累,”白攸之的声音变得十分虚弱,“让我靠在树上。”

    陈谷应声站起,小心翼翼地将其靠在树上,向身后看了一眼,“我们已经离姑蔑城很远了,不知道会不会被他们追上。”

    “会的,”白攸之平静地说道,“你快走吧,他们追上来看到我后就不会再去追你,但是你以后也要小心,他们争权结束后一定会在组织里发放任务追杀你,你要逃得远一点,去北方,那边会安全一些。”

    “我说过了,”陈谷说道,“我不会抛下你,绾心芷到底是什么药?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去找解药。”

    “已经来不及了,毒渗进我体内已经三天了,有解药也救不了我,”白攸之双手盖在腹上,继续说道,“而且我也说过,你没必要救我,我今天本就没打算活着,也没打算让你活着,”白攸之看向陈谷,“既然你运气好逃出来了,就快走吧,”说到这他忽然笑了起来,“如果你因为我差点害死你要报仇,也可以杀了我再走。”

    陈谷默然看着白攸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白攸之闭上双眼,惬意地像是平常午休躺在躺椅上一样,与满身的血污极不相称,但陈谷看着,恍然觉得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露出自己的感情,原本想问他这一切的原因也突然之间觉得没有意义了,所以她只是开口问道:“你现在成功了,不觉得应该欠我一句道歉吗?”

    “朋友之间才需要道歉,”白攸之仍闭着眼,“我一开始就是在利用你,是你的敌人,为什么要和你道歉?”

    “所以你从始至终对我——,”陈谷顿了顿,“对所有人展示出来的一切都是假的?一直装出一副随心所欲的样子,装作晋升之后要扩大自己的手下,超越你的义父,都是为了这最后出手做的铺垫和伪装?”

    “当然。”

    “连你的义父也不知道?”

    “他一直以为我只是因为武艺不如春苇,所以想抢先春苇一步晋升罢了,”白攸之的气息有些混乱,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他才没有揭穿我们假夫妻的事情,不然晋升的事情也不会这么顺利。”

    “我们平常本就不像夫妻,”陈谷说道,“迟早会被看出来。”

    “只要假装着撑到晋升就好,”白攸之睁开眼看向陈谷,微笑着说道,“所以我原本还想假装爱上你,真做一回夫妻,做到没有一丝破绽的,但是这对我来说太难了,”他自嘲着笑了笑,“怕是会弄出更多的破绽。”

    “我明白了。”陈谷低着头,不再多问什么,她看着白攸之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又忍不住问道,“这毒药的解药到底是什么?就是我这几日给你煮的草药么?我去找来救你。”

    “他将浸了绾心芷的针藏在伤口里放了三天,什么解药都没有用了,”陈谷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春苇正骑着一匹战马慢慢地向自己这边过来,手中的长枪上满是鲜血,“我也中过绾心芷的毒,”他继续说道,“剜干净伤口喝了解药才捡回一条性命,他这个样子已经没有可能活着了。”

    “你也中过这毒,那好,你来杀了我吧,”白攸之第一次露出有些痛楚的表情,“你知道我现在有多痛苦。”

    春苇下马,无视一旁架起攻击姿势的陈谷慢慢地走到白攸之的面前,皱起眉头问道:“你那一针就足以杀死他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涂上毒呢?平白害了自己的性命。”

    “我怕刺偏了嘛,”白攸之硬挤出笑容,“反正我就没打算能活着出来,不如多做一手准备。”

    “十年的准备啊,”春苇仰头叹了一口气,继而又低头看向白攸之,突然笑了出声,“真是没有想到,我当时只是一句气话,过后自己就忘了,没想到你却当真了。”

    “我说得可不是气话,”白攸之淡然地回应道,“如果你要感谢我替你也出了这口气,就杀了我吧。”

    “好,”春苇答应道,“我本就要拿你人头回去交差,不然可圆不过去杀了这么多人的谎,”他回头看向陈谷,淡然地问道:“你要阻止我么?”

    “你说的拿他人头是什么意思,”陈谷警惕地问道。

    “很难理解吗?”春苇显得有些困惑,“就是砍下他的头回去交差呀。”

    “他是你的朋友,你却要砍下他的头?”陈谷觉得十分不可理喻,“即使他是将死,你——”

    “人都死了,你还在意什么?”春苇打断她的质问,“你是打算给他立一座墓,每年去祭奠他?那能让他活过来么?只不过是让你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你要是愿意,你就把他的身子葬了,我还要回去交差,没有那么多时间。”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这样无情的,”白攸之见陈谷被气得无语,开口宽慰道,“见不到我的人头,组织是不会作罢的,这样你往后还能好过些,”他转头看向春苇,“动手吧。”

    “我最后还有个问题,”春苇盯着白攸之的双眼,“为什么?”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最开始就问吗?”白攸之强撑着挤出笑容。

    “既然都已经发生了,再去追究有什么意义?所以对于之前的任务,我从来不去深究其中的厉害关系,”春苇淡淡地说道,又转头看着白攸之的双眼,“但是这一次,我真的想知道是为什么。”

    “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为了十年前的一个小姑娘复仇很可笑?”白攸之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十年时间是很久,但是这十年之间,你又做了什么?”

    “我......”

    “这件事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白攸之微笑着,“我的命本就不值钱,能了结自己小时的心愿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了,”春苇低着头,轻声说道:“谢谢你,替我报了一直不敢报的仇。”

    长枪一闪划过,白攸之整个人竟如稻草人一般分离开来,身子缓缓侧倒在地上,头颅滚落至树旁,恰好被树干遮挡住了陈谷看到的视线。

    陈谷痴痴地看着倒落的身体,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她原本想问的话这时也都倏地消散在空中,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杀人就要有被杀的觉悟,谁都不例外,”春苇看着呆滞的陈谷,向头颅滚落的地方走去,“你也是个刺客,这都不能明白么?”

    “我明白,”陈谷突然感觉喉咙有些哽咽,“我只是——”,不想他死,陈谷在心里说道,却没有说出口。

    “大仇得报,他本就没有遗憾了,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感伤,”春苇拿出早就备好的红布包住白攸之的头颅,“他对你有所亏欠,我就放你一条生路,赶紧走吧,去北方,在我报完仇之前,那里会安全一点。”

    “报仇?”

    “当然是杀了害死他的那些人,”春苇看了眼手中包住的头颅,背过陈谷向城内走去,“马留给你,快走吧。”

    陈谷迷茫地看着越走越远的春苇,追上他,抢回头?她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又记起身子就倒在自己身后,或许应该将他的身体葬了,陈谷纠结着,不知道到底该干什么,春苇的战马嗅了嗅一旁奄奄一息倒在泥泞里的战马,又转身走至陈谷的身旁,低下头啃食起地上的野草来。

    ……

    四年后,齐国都城,一家简陋的药铺内。

    “客人要抓些什么药?可有方子?”药铺的掌柜老头笑脸迎着走进店内的青年壮汉,“小店的药都是从济世堂进的,药效都是极好的。”

    “我胸口时不时会阵痛,不知道有没有药能缓解的?”

    “客人胸口受过伤?”掌柜见其没有找郎中开过药方,便大抵猜晓出这人也是生活拮据的破落户,于是继续问道,“可否仔细说说?”

    “从高楼上摔下来过,然后——”那汉子顿了顿,“然后也没有什么了,就是自那次摔落后,有时就会突然痛起来,不知道原因。”

    “从高楼上摔落?”掌柜仔细打量着汉子的身体,“那之后过去多久了?”

    “快五年了吧。”那汉子想了想,又转忙向掌柜说道,“我不求能治好,只是想问问有没有能缓解疼痛的药。”

    “也有,”掌柜想了想,回头对身后的药房喊道:“陈谷,抓一剂凤凰根和四两甘芎出来。”

    “抓好了,”陈谷利索地提着包好的药方走出药房,见那汉子的面容,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却又不记得在哪见过,她立刻回过神来,将药包递给那汉子。

    “这是您的药。”

    “好。”那汉子接过药,付过药钱便离开了。

    陈谷见他已经走远,便向一旁的掌柜问道:“掌柜的,他说他从高楼摔落受的伤,你为什么给他开养精安神的药?”

    “老头子我哪会治那种伤?”掌柜摇了摇头,“而且那汉子应该习过武,不然哪里能挨这么久?开点养身子的药让他好好休息,已经是老头子我能做得最多的事了,倒是你——”掌柜突然嘿嘿一笑,“刚刚出来的时候你一直在盯着他看,怎么样?是不是觉得那汉子看上去还不错?”

    “您别说笑了。”陈谷摇了摇头。

    掌柜见陈谷脸色如常,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又苦口劝道,“陈谷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找个人嫁了,难要像老头子我一样孤独终老?”

    “掌柜您原来没有婚娶过么?”陈谷丝毫没有理会掌柜的劝说,却惊讶地向他问道:“我一直以为您妻子已经早逝,所以一直没有打听过您的家室……”

    “你怎么看出来我有过家室的?”掌柜自嘲地笑了笑。

    “我看过您的卧室,您的床那么大,不像是一个人睡的,而且我看柜子里还放着一匹红绫,我还以为……”

    “哦,我记起来了,你是宋国人,”掌柜笑了笑,“那红绫是之前有个朋友给我抵债用的,说宋国人都拿这御赐的红绫当宝,这是他当时从宋国内乱的时候从庆典上偷来的,抵我这些药钱绰绰有余,等他有了钱再来换回这匹红绫,可惜啊,”掌柜叹了口气,“后来他就没回来过,这匹红绫就一直落我这了。”

    “原来如此。”陈谷得到回答,转身便回药房继续做事,刚走至药房门口,又忽地想到什么,回头向掌柜问道,“掌柜的,那您一个人的床做那么大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啊,”掌柜笑了笑,“不怕你笑话,老头子我睡相一直都很差,以前便经常半夜摔下床去,后面年纪大了,只好托人做个大床省得再摔出什么毛病来,”掌柜看向陈谷,“老头子这点糗事,可别说出去啊。”

    “不会的,”陈谷回答道,“况且这都是生下来就这样的东西,人也改变不了,也不会有人取笑的。”

    “也是,”掌柜听陈谷一讲,也放宽心来,“人都睡着了,睡相这东西人又怎么决定呢?”

    “是,”陈谷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将起来,“睡相这东西又怎能伪装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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