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被工业的蒸汽和浓雾浸染得彻彻底底,似乎呼吸间都是硫磺和煤炭气味的伦敦相比,杜伦明显有一种乡村的情调。
灰扑扑的马车“哐当哐当”地穿过一片低矮屋顶,高高低低的烟囱,煤气灯在这里那里闪着微光,黑乎乎的农舍林立。湿滑的乡间小道看上去像一块湿淋淋的防水胶布,路面上大大小小的水坑反射出微渺的光亮。
…
按照马车夫的叙述,塞西莉亚的这位便宜叔父,伦尼·达布林男爵,的确有不少“丰功伟绩”:
一开始,将农用地以便宜的价格租赁给穷人、购买全套农业机械,吸引贫民上套。
然后,像是温水煮青蛙般,逐渐提高土地的租金,只给佃农留下了不会饿死、勉强度日的份额。
不是没有人想要反抗——想要逃走或者反抗贵族的人就会被抓起来,赏一顿鞭子或者毒打。
……
雨水洗去了棱纹马口铁上积攒的油垢,这里甚至没有像时下贵族出行搭乘的、体面的双轮双座马车,有的只是疲惫不堪的老马,在乡间小道上神情呆滞地行进着,任由皮鞭抽打在身上,顶多只是抽得狠了,才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嘶鸣。
塞西莉亚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远处的古堡——那是达布林男爵的宅邸,矗立在山顶上,尖顶直直插入天际,像是巨大的魅影——就像是这个“最好”的时代的缩影:白厅玫瑰的反面是伦敦的济贫院,女王纹章镀金菊花的缝隙是大街小巷的鸦片馆和三流舞厅,蓝皮书的字里行间根本全是答尔丢夫的传记。
遮天蔽日地笼罩在这个国家上空、闷得人喘不过气的阴影嗬…塞西莉亚在伦敦见过太多了,只是她太渺小了,不过一粒尘埃。
许是见塞西莉亚沉默,像是和之前的“贵族老爷”不同,马车夫有些讪讪,没话找话道:“先生,我这人嘴笨,您不会嫌我说得太多了吧…”
“不会的。”
“您是从哪儿来的,伦敦?曼彻斯特?巴斯?…”
“伦敦。”
“嗨,我还没去过伦敦呢,那可是大城市,说起来我们这一带的佃农头儿,达布林男爵家原来的园丁巴顿,他们一家就搬去伦敦了…”马车夫说到这里,不免露出有些羡慕的神色:“那可真是交了好运。”
塞西莉亚心头忽然一动,不动声色道:“想要从伦敦搬到杜伦很容易,可从杜伦搬去伦敦太难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也不清楚…”
马车夫倏地在一条黑魆魃的山道前勒住了马头:“先生,我们到了。”
“巴顿…”
“莫里亚蒂…”
这一刻,塞西莉亚面对古堡,呢喃与警长的低语竟奇迹般地重合。仿佛被一同推进命运的涡流之中。
——
“年轻的先生,我不知道您对这起事件的疑问从何而来…众所周知,伦尼·达布林男爵阁下不幸罹患心脏疾病,虽然您可能不太能接受,但可怜的男爵阁下年事已高,发生这种意外也并非不可能。”
探长眉头紧锁,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年轻贵族的质疑从何而来。看他的年纪,像是刚从公学毕业,还未进入大学吧…
难不成是看了那些烂俗的侦探故事,来这里玩晚间的推理游戏了…?
他就知道这些戴着草莓叶子的家伙脑子里全是浆糊。
但对着一位“贵族老爷”,探长就算再不爽,也不能把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因此他只能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道:“那不知阁下有何高见…就算这是一起意外事件,凶手总要有动机吧…”
窗格蒙上水雾,玻璃逐渐变得模糊,不时有雨珠随着缝隙,滚落进房间内,带来潮湿的凉意。塞西莉亚敛下浅棕色的眼眸,神情在明灭的烛火中显得晦暗不清。
如果说动机…
这个镇上受到达布林男爵压迫的所、有、镇民,可都有谋杀的动机…
但她不能说出来…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塞西莉亚不敢冒这个险。
仅仅只是空穴来风的怀疑还好,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能杀达布林男爵第一次,就能杀塞西莉亚第二次。
于是她只能说:“我能先看看尸体,再问几个问题吗?”
探长似乎认定塞西莉亚是没事找事,摆出一副“您请便”的姿态,掀开了那块盖在尸体上的手帕。出乎他所料的是,这位直面尸体惨状的年轻贵族面色自然,看起来完全不需要嗅盐。
“少年”镇定地踞蹲在僵冷的尸身旁仔细检查,不顾隐约的恶臭——达布林男爵的尸体虽然还未烂掉,但在水汽密布的环境里停放了一两天,气味当然不会多好闻——这时“他”看起来不像贵族,倒像是个专业的验尸官了。
……
肥胖臃肿的尸身停放在房间的绒毯上,与异国花卉、绣花桌布、金银古盘摆放在一起,有种莫名的诡异。
门外就是待命的仆人…尸身上没有中毒的症状,也没有隐秘的创口…现场也很干净…
难道真的如杜伦治安所的探长所说…只是一起意外?
塞西莉亚皱起眉,她感觉自己像是在阅读一道精心设计的证明题,尸体的状况、仆人的证词、探长的判断都在指向“意外事故”这个结论,而她偏偏想抽丝剥茧、绞尽脑汁地证伪题干本身。
塞西莉亚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摆,虽然因为衣角上还沾着雨珠和泥点,这礼节未免显得有些滑稽。
“少年”的目光扫过极尽奢华的餐桌:上面铺着精美的绣花桌布和银器,没有变色的纯银餐具。
可惜原本的美味珍馐经过几天时间和潮湿环境相互作用的质变,汤汤水水已经泛起浑浊的油晕,明显不新鲜的蔬菜菜叶发黄卷边,隐隐传来一股缓慢霉烂之难闻的气味,不断侵占潮湿的空气。
“我想问一下,男爵突发心脏病的那天晚上,是在宴请客人吗?”
房间里宅邸的佣人们面面相觑,过了半晌,一名家事女仆犹豫道:“是的,先生…那天晚上男爵阁下邀请莫里亚蒂伯爵参加晚宴,因为想要弄成自助餐的形式,所以阁下要求我们不要在场。”
闻言,塞西莉亚走近餐桌,一一拿起绣着金线的餐巾、纯银的刀叉与瓷碟托盘查看。
“少年”的指尖从首位前放着的餐巾上捻起一些不明显的碎末,放在手心上,对着烛光仔细辨认,最终又将视线的落点放到靠近座椅的一个空盘上。
——白瓷盘在灯影下反射出莹白的光晕,上面同样有些淡色的碎屑,如果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
“您还记得晚宴准备了哪些餐后甜点吗?”
“这…”女佣虽然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还是艰难地回忆道:“我记得应该有奶油草莓可颂和乳酪司康。”
“还有么…?”
“还有…对了,那天米歇尔拿了几个西柚过来,男爵阁下当时让我们制成甜点,我们就做了西柚派。”
“米歇尔…?”
不知不觉间,这个年轻人隐隐成为某种主导,尽管“他”问出的问题让在场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女佣想了想,补充道:“米歇尔的丈夫是巴顿先生,男爵阁下原来的园丁,西柚是精心他培育的,对了,当时巴顿夫妻也在场,听说是莫里亚蒂伯爵邀请的。”
“巴顿…”
这是塞西莉亚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为什么贵族间交际的宴会,男爵家的园丁也会在场。
“少年”在一旁兀自沉思,探长却有些急不可耐,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暗沉的天色:“您还有其他疑问吗?”
被人以轻视的目光看着,塞西莉亚却并不生气,“少年”转向佣人之中最像管家的年长男士,琥珀色的眼瞳弯了弯:“先生,如若可以,能烦请您带我到这栋宅邸转一转吗?”
“那这起意外事故…?”探长在身后喊道。
“天色已晚,先生不妨就在这里歇下吧,我会亲自向杜伦郡新任的总治安官写感谢信的。”
塞西莉亚露出一个微笑,用优雅却不乏压迫的语调,故意咬重了“总治安官”几个字。
探长无可奈何,只得答应在古堡多停留一日——哪怕他完全不想再死了人的庄园再多停留哪怕一刻钟的时间。
——
“那是什么地方…?”
塞西莉亚被管家领着走过古堡各处,一直到闹了鼠患的阁楼。
少年站在窗前,默不作声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幢幢黑影,尽管忠实的管家先生并不明白“塞西尔少爷”在想什么,还是尽职尽责地为新主人介绍:“那是是男爵阁下的玻璃花园。”
“能带我去看看吗?”
管家先生的答案当然是“可以”。
在时下,煤气灯比煤油灯亮了许多倍,只是目前还很少有家庭选择这种光源照明:玻璃花房内昂贵的煤气灯被完全打开,无数不同习性、不同产地的奇花异草闪烁着明黄的光晕,与暖色调的灯影相映,丝丝缕缕的幽香如同河流汇集,就算不少因为疏于打理而叶片枯黄,也仍给人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奇妙之感。
看着面前不知名的紫色花朵,塞西莉亚忍不住感叹:“这儿有不少珍奇花卉啊。”
然而,灌溉这些珍奇花卉的,是男爵领地内无数佃农的血泪。就像圣经中的种子和土地,只有一方作为种子死去,另一方才能开花结果。
“是啊…”管家附和道,没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中闪过的凉意,他有心让新主人了解更多,指向花房中央一株参天的、在众多奇花异草中显得并不起眼的绿树:“先生您看,那是花园里栽培的金鸡纳树,就是男爵治疗心脏病的药物原材料…”
塞西莉亚顺着他指得方向看去:巴掌大的叶片“簌簌”抖动,流转生机勃勃的绿意。
“少年”若有所思:“金鸡纳树…我记得这是奎宁的原材料,但奎宁不是用来治疗疟疾的吗?”
长期服用奎宁会产生耳鸣、头痛、恶心、呕吐等反应,不过并不致死。
“您说得没错,奎宁是男爵的专属医生开的药,说起来,男爵每次餐后都会服用呢…”
餐后服用的奎宁…看不出异状的尸体…
患有心脏病的男爵…被吃得干净的西柚派…
还有,突然搬去伦敦的园丁…
一线灵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塞西莉亚知道自己正在从纷繁复杂的雾霭中扯出真相的线头。
线索连珠成串,她尚且还有最后一块拼图没有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