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那时是怎样的场景呢?
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的人,竟然出现在了面前。仿佛天外来客,令她许久未曾震颤过的心,轻轻地颤动了。
他和从前很不一样了。
以至于一开始她并没能认出,于人群之中笑意盈盈的那张脸,会和记忆中那张阴郁丑陋的脸重叠。
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和煦、平静,于是更衬托出坐在他身后满怀心事的她的焦灼与扭曲。
她在角落里漠然地审视着一切,他的脸,他穿了什么,他的目光此刻停留在谁身上,他嘴唇一张一合是在和谁说话,又究竟说了些什么……
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可以笑得这样轻松开怀?而她却要坐在这里任人宰割,绝望地迎接属于自己的宿命。
时间似乎令一切倒转了,那些曾围绕在她周围的欢声笑语此刻仿佛归属于另一重时空。她无法理解,也全然无法共情。
见到他的喜悦只维持了不到十秒,随即浮现在心头的,是熟悉而汹涌的厌恶。
某种落差和不平衡感迅速淹没了她。
她嫉妒得发狂。
她惊讶于自己某一刻的敏锐,竟然在浓烈的恨意中嗅到了一丝隐秘的爱。
是爱吗?
不确定。
但她确实因他而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
她在短短的几秒内飞速回想起一千多个日夜的点点滴滴,才发现每一天——每一天她都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想念。
尽管这幸福,转瞬即逝。
恶心。
真恶心。
只是弯弯眼睛,勾勾唇角便能轻松赢得旁人的爱慕,嘴巴一开一合,就引得周围发出阵阵轻快的笑声。
明明笨拙得要死,说话也总是那么无趣。如此虚伪做作,偏偏要故作轻松,游刃有余。
这样的他即使套了一层光鲜耀眼的壳子,也永远掩盖不了内里的肮脏和低劣。
这样的他……
明明和她一样才对啊。
或许是目光胶着在他身上太久,终于有人先他一步发现了她。
那人戳了戳他的手臂,脸上漾着夹生的笑意,他缓缓转身——
他就要转过身——
他要发现她了——
他……会认出她吗?
咚。
心脏跳动的声音与面前沉闷的声响重合了。
一双高跟鞋落入她视线之中。
哦。
差点都忘了。
她今天,是来做了断的。
#20
梁沿的摄像头已经工作了一周。
但反常的是,从安装的那天起,她再没出现过。
桌椅不再有被挪动的痕迹,床单上也再没掉落过不属于他的头发,浴室洗手台整齐如初,洗发水不再骤减,沐浴露的味道始终如一。
她似乎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躺在床上无意义地望着天花板时,梁沿甚至有些诡异地想,是不是自己惹恼了她?
老实说,一开始他也吓了一跳。
但经历这么多天的追逐战,他逐渐意识到,她只是想要引起注意。
比起黑暗中冷不丁出现的某双眼睛,他更加好奇的是,为什么会是他?
为什么会对他产生兴趣?
为什么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无趣又平庸的他。
他不曾对谁有过多余的情感。
因为长久以来,他都是不被期待的存在。
似乎从出生开始,围绕在他世界的只有母亲和妹妹。
后来母亲去世了,他的世界便只剩下了妹妹。
他很平静,也很坦然。
既不会被谁的眼神刺伤,也不会因谁的话语而动摇——事实上,很少有人会主动和他说话。
如此沉默的世界,很少迎来不速之客。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是大二时班长出现在他家门口收取资料,却差点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到脑袋的时候吗?
还是大三圣诞节前夜,打开门忽然发现桌上多出来一颗苹果那次呢?
第一次发现洗发水上绞着不属于自己的长发是什么时候?玄关那把红伞已经在家里挂了多久?迄今为止衣柜里消失了多少件衣服?那些模糊不清的夜晚,做着混沌的梦的他究竟与她打过几次照面?她是否曾向自己传递过其他信息她怎么会喜欢自己?她……
究竟喜欢他,
什么呢。
#21
决定爱上他的瞬间,便向上帝出卖了灵魂。
自尊心被剥离,鬼使神差。
高跟鞋咔哒咔哒踱至她面前,女人摇着腰肢缓缓落座。
一开始表现得很闲适,小人得志的嘴脸简直看了就想吐。
极力掩饰着因兴奋而不断抽动的嘴角,当她将那些照片轻轻丢在桌面上时,女人的神情终于有了裂痕。
“你调查我?”
尖利的声音刺进耳膜,忍住想要干呕的冲动,她耸耸肩,眨着一双冷淡的眼望住她。
“贱东西!”“跟你那个赔钱妈一样贱!”“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么!”
尖锐的声音很快响彻大厅,四周原本喧闹的谈话声悄然中断。很多双眼睛看了过来。
他也在看着吗?
尽管脸上依旧一副淡漠的神情,思绪却在第一秒飞到了九霄云外。
面前的脸是如此扭曲,眼中分明淬着怨毒。而她只是冷冷看着她,熟视无睹,事不关己。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女人哆嗦着嘴唇,“赔钱货生的赔钱种!怎么不跟你妈一块死在那破村子里?”
“我听说你们住的那间破房背后就是火车轨道?哈。你怎么没被火车撞死啊?半夜趁着人少就应该拽着你那拖油瓶的妈卧轨啊。你干脆死了就好了啊为什么活下来?哼,那火烧得可真是不开眼,烧死一个也是烧,一窝也是烧……贱人!”
“你不会不知道你身体里也流着那个人一半的血吧?再怎么讨厌他,眼神里都携带着那人的基因哦。啊——就是这幅表情!他趴在我身上的时候,就是这样提起你们母女——”
砰。
坚硬的刀片直直扎进木质桌板。
没等女人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力强行扯过头发,咚的一声,半张脸死死被压在桌板,瘦削的脸颊因重力也变得扭曲、融化。
透过森冷泛白的光,女人看到了刀片上倒映着的自己那不断颤动的脸颊。而她的鼻尖距离那把水果刀,已不足两公分。
女人那张得意的脸此时像融化了的猪油。
看着大口喘气却吓到吐不出一个字的女人,她由衷地笑了。
那是这张脸,今天第一次,有了表情。
却像一张静默许久的挂画忽然发出了声音,令人颤栗,心惊。
女人怔怔望着,见她细瘦粗糙的手就要握上刀柄,眼中惊恐在蔓延。
她掌心贴上去,故意以极慢的速度,收紧。女人呼吸急促,湿热的鼻息打在她指骨,她嫌弃地冷哼一声。
“还记得五年前么?”
她声音如井底爬满绿苔的石子,冷硬,湿滑,自口中钻入,直直插入她喉管。
女人几乎不能呼吸。
“那时的你是什么表情呢?得意?不屑?还是厌恶?”
她吐字极慢,一粒一粒,刀刃随着手部动作缓缓滑出,拔出来时,创口带出一圈密密麻麻的木屑。
“早知今日,”刀片忽然直直向女人的眼睛贴去,她惊惧至极,试图叫喊,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滑稽的呜咽。于是伴随着她沉重的呼吸,那些木屑被尽数吸入了口鼻。
这样苟延残喘试图求生的低贱模样,简直像砧板上无法呼吸的鱼。
刀背划过女人擦着粉底的脸,啪嗒、啪嗒,如腌制肉食前的准备工序,一下又一下仔细敲击着,从太阳穴滑向下颌,最终停在她唇边。
“为什么不说话呢?”
声音很轻,很甜。尽管有着一张疏离淡漠的脸,语气却始终如同对待幼童一般,轻柔、和煦。
“不是很喜欢说话吗?继续说给我听吧。”“嗯?是说了太多话口干舌燥了吗?”刀背继续向下,戳了戳她纤细的喉管,“抱歉抱歉,”她弯起眼睛,却根本没有笑意:
“不会让你喝水的哦。”
“你这种女人,就算死了腐烂掉化作骨灰也开不出花的。”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易呢?”刀刃动了动,“老头子攥着那么多钱只会埋进黄土。”
“不如和我合作,你得到你要的,我拿到我应得的。如何?”
“还需要思考么?”沉默的时间太久,她忽然变得不耐烦,表情有一瞬崩裂,声调破碎而扭曲——
但转眼便重新恢复了正常。
“你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啊。”她低低地笑了。
“你以为桌子上这些就是全部么?”
“要不要我向你口述一下你父母的单位地址和人际关系网?身为教师的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女儿在外面破坏别人家庭吧?”
“喂——”语调冷硬、随意,仿佛招呼一条肮脏的狗。
“我说——”
“回、答、我。”
刀口陡然加深,有血珠渗出来。
女人猛地一颤,视线哆哆嗦嗦与她相撞。
她就端坐在她旁边,一双眼垂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任谁从背后看了也只会觉得是两个举止亲密的女子在聊天。
她选的这个死角,甚至连监控也只会拍到两个人的背影。
女人精神已被击溃,思绪混乱至极,明明那双眼正看着自己,她却觉得似乎又没看她。
她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下午,不足十五岁的她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
纵使那张脸与现在相比更加稚嫩,可这双盯着自己的眼却没有变!
或者说,继承了一半他的基因,她从来有着比他有过之无不及的狠戾。
他可以抛弃妻女。
她自然也可以……
女人忽然狠狠打了个冷颤。
“我……”牙齿碰着牙齿,她不由自主地抖着下巴,“我答应……”
眼睛又一次与她对上,女人忽然很难呼吸。
她漆黑的眼珠就那样锢着自己。
狂躁。
冷漠。
冒着寒气。
#22
梁沿的生活平静如水。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两周过去,他几乎开始淡忘那份尾随于身后,如影随形的惊惧与不安。
“诶诶,明天晚上聚餐来不来?”
交班时,小徐敲了敲桌面。梁沿回神,就见她仰着脸,一对大眼睛定定望着自己。
梁沿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心头微微松动,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明天——”
“学长?!”
声音从前方传来,梁沿看向小徐身后,一个小小的彩色身影钻进他视线。
“明天是周末!学长这周有空了嘛?”女孩越过小徐,蹦到梁沿面前,眼中满是期待。
梁沿有些懊恼。
没道理他会放弃聚餐跟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女生单独相处。
况且就算按照先来后到,大抵也是小徐先开的口……
或许他也可以全都拒绝掉吧。
好不容易周末晚上有了空闲,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这样想着,不料小徐忽然开口:
“老板说——”
梁沿看过去,眼睛和小徐对上,想了想:“……不好意思学妹,周末我已经有安排了。”
意料之中失落的声音。
仿佛为了增强信服力一般,小徐接过话头:“没错,我们周末员工聚会。”
“那好吧。”女孩看了小徐一眼,点头,“学长再见。”
梁沿同她道别。
视线从门口转回小徐身上。
“你刚才说——”梁沿偏了偏头,“老板……?”
小徐视线逐渐清明:“嗯对,老板说交班前再多清点一遍货物。”
???
“不是说老板也会参与聚餐?”
“老板为什么参与聚餐?”
说着,小徐往收银台里走。梁沿呆在原地没动,于是两人并排站在一起。
“我以为……”
“老板参加的聚餐还叫员工聚餐吗——哎?我才发现,你这儿有道疤诶……”
顺着小徐的视线,梁沿看向自己手臂内侧。
天气已经逐渐暖了起来,他今天穿了件白色T恤。那疤痕其实很隐蔽,如果不是两人站在一起,大概是很难发现。
“疼吗?”小徐问。
梁沿摇摇头,“不疼,痂都掉了很久了。”
“哦。”
似是想起什么,梁沿神情变得恍惚。
待他重新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家门口。
钥匙抵进锁口,向左转动半圈。
咔哒。
门开了。
今天家里,
很不一样。
#23
她至今没能弄清,他那时究竟是如何注意到的。
她其实已经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即使女人不答应或者反抗,她也有办法让她和那个男人痛不欲生。
因此当刀子落地,反客为主的瞬间,她并不意外,也丝毫没有慌乱。
“想杀了我吗?”
她笑起来。眼尾飞舞,漆黑的发自后肩散落,滑至唇边。
女人握住刀柄的手止不住打颤,刀尖对住她的眼睛,她含笑探身向前。
“想杀我,得对准这里。”她指尖贴住刀背,下压,刀尖对准喉管。
她语气始终柔和,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三餐和天气。
对比之下,手握刀柄的人,反而呼吸急促,仿佛马上就要一命呜呼。
女人崩溃了。
那双手颤抖着,颤抖着……
刀尖越来越低……
越来越低。
忽然直直向她心口刺去!
她下意识身体后撤,伸手去打女人的手臂。却没想到有人比她更快,还没来得及伸开手臂,便被重重推到一旁,紧接着啪嗒一声,水果刀掉落在地。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眼前一阵眩晕,她疑惑地看过去。
却发现站在自己身前的不是别人。
是他。
那个无趣、阴沉、寡淡、丑陋的人。
那个令她鄙夷、厌恶、思念、嫉妒、可怜的人。
为什么救她?
他认出她了吗?
为什么挡在她面前?
周围变得喧杂,人群之中是谁尖叫一声,更多人围了过来。
“你……”
他走过来,轻轻将她扶起。温热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布料传过来,令她有一瞬恍惚。
“不好意思,刚才……推了你。”
“你……没有受伤吧?”
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她怔然片刻,忽然与他视线相接。
直勾勾地,木然地看着他,直到他脸颊变得通红。
哦。
他没有认出她。
她垂下眼睛,不再看他。
她的心慌乱不已,陡然加重的心跳已令她无法继续动作。
完全陌生的心情。
意料之外的状况。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疑惑、迷茫、烦闷,却同时有股热流不断流入心口。
她的心在轻盈地飞舞。
他指尖动了动,似乎在犹疑。
顺着那只手臂看过去,才发现正有鲜红的血不断往外冒。
浅色的T恤被染红了一大片,他却始终沉默地站在原地。
真笨。
明明血都滴在地板上了。
强忍住起伏的心绪,她缓缓抬头,重新对上他的双眼。
“你受伤了。”她说。
语气轻柔,近乎呢喃。
随后伸出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臂。
温暖的,跳动的手臂。
命悬一线,为她染上红色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