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快递包裹的讯息伴随着周末一同到来。
拎着换下来的床单走上阳台时，梁沿的视线被一片灰色所占据。
他很确定，自己只买过一条这样的床单：逛超市时偶遇清仓甩卖，他从一群老年人手下勉强得以捡漏。
或许正是因为灰扑扑的颜色才惨遭淘汰，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然而眼前悬挂在铁丝上微微飘荡的灰色床单，分明和手里这条一模一样。
究竟哪一条才是他的呢？
如果手里这条是自己的，铁丝上的又是谁的？
柔软的风擦过脖颈，吹起眼前悬挂的布料，未等他上前一步，熟悉的味道便涌入鼻腔。
一个猜想在心中逐渐成型，胸腔内跳动的回声愈发剧烈而清晰。
他飞速走到洗衣机前，心跳涌至喉头，呼吸发紧，牢牢锢在鼻尖。
随后克制而迅速地旋开洗衣液盖子。
某种清新的植物香立时暴露在空气中。
暖风适时地从身后吹来，床单上残留的气息扩散在风中，徐徐飘荡至眼前。
毫无疑问，是相同的味道。不分你我地瞬间融合在了一起，就如两条一模一样，难以分辨的床单。
她似乎比他想象中要磊落。
又或者是幽深的试探，
直白的挑衅。
此刻她正躲在黑暗中窃笑吗？亦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眼前的床单忽然幻化成张牙舞爪的巨网，就连风吹过的声音也变作了轻浮的笑意。
床单被揭下来，一并丢进洗衣机里搅动着。
临出门前清理垃圾时，他忽然被桌角的一抹红色吸引住了视线。
那是他平日里喝水的玻璃杯，此时正孤零零地落在桌角边缘。
似乎是算准了他弯下腰时一定会注意到。
只见杯口赫然悬着半枚小巧的唇印。
#15
轰隆隆。
轰隆隆。
床单连同她被汗水浸湿的胸衣一并在洗衣机内翻滚、搅动，持续而规律的轰鸣声令她感到阵阵眩晕，她起身走向窗边。
这是一栋位于街区闹市，由外置的铁质楼梯连接成四层小楼。
他的房间位于三层中间位置，是整栋楼里面积最大，格局最好，租金却最便宜的一间。
手肘搭在窗口，目光便不自觉向下。
偶尔有人三五成群地经过，自行车驶来，叮叮当当于人群中蜿蜒穿梭，拖行出一串清脆的尾音。
下午三点二十八分。
距离他下班还有好久好久。
同时也意味着，留给她的时间还很长很长。
真是个无聊的人啊。
环顾四周，她不由轻轻皱起眉毛。
已经搬到这里有半年了吧？屋子里除了基本的家具之外，竟然没有半点装饰。
是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吗？
她嗤笑一声，舌尖轻轻一挑，吹出粉红色的泡泡。
清甜的气息在空气中短暂地蔓延，她百无聊赖，和着洗衣机的轰鸣声，开始在房间内游走。
首先是玄关。
她赤脚走过去，转身，仿佛才下班回家的妻子。
他会把钥匙放在鞋柜上还是沙发前的矮桌呢？
想不到。
但如果是她的话，也许会放在鞋柜上吧。
努力将手脚放得很轻，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鞋柜。尽管此刻他并不在房间之内，她却始终怀有暗访者的自觉。
她渴求所有细枝末节，贪婪地窥探着属于他的气息，如同一个卑鄙的小偷，事无巨细地翻找着每一处他生活过的痕迹。
和她想象中一样，鞋柜里空荡荡的。尽管只有三双鞋子，但都干干净净的被整齐码放在了一起。
矮桌上摞着几本专业书，里面有轻微被勾画过的痕迹。她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又乐此不疲地从最后一页重新翻回到第一页。
扉页上用圆珠笔写着他的名字：梁沿。
“梁”字写得瘦长，“沿”字上半部分的弯钩则被拉得很远很远。
她凝视着，唇角忽然微不可见地弯了弯，随即将指腹轻轻覆了上去。
他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甚至闭着眼睛，她也能准确写出相同的字体。
只是那些终究是假的。
他没有为自己真正写下过一个字。
某种悲哀忽然降临她心头，眼角的刺痛令她起了捉弄的念头。
如果用“他”的笔迹给自己写封“情书”会怎样呢？
他会吓一跳吗？
跪坐在地上，她的心从未如此紧张过。
那感觉就像是他正在卧室里无知无觉地四处走动，而她就藏在衣柜里下一秒便要失去呼吸……
滴滴滴——
滴滴——
洗衣机不知何时停止了滚动。
她舔了舔唇角，有些不耐地合起书。
从客厅到阳台大约几十步，晾衣服时，或许是因为呼吸到了柔软的阳光，那些不太光彩的湿哒哒的念头也一并被蒸发了。
站在太阳下，她头脑有片刻失重。
于是带着这份飘忽而温暖雀跃的心情，她重新荡回卧室，仰面倒在了他床上。
鼻息间熟悉又带着些陌生的气息令她脚趾蜷缩，兴奋地在床上滚了好几圈，呼吸错乱，喉咙里是几乎抑制不住的，欲要呼喊出声的喜悦。
想要快点见到他。
想跟他说话。
他会喜欢怎样的女孩子呢？
他会喜欢……她吗？
熟悉的阴郁之感又一次笼罩心头。
她坐起来，面无表情地重新将床单抻平、压好。
喉咙缓慢地吞咽着自他玻璃杯中流淌而来的水时，她有些跳脱地想，如果这里也落下她的痕迹就好了。
#16
梁沿和室友约在上午十点半见面。
十点一刻，他便出现在了教学楼门口。
周末的校园人并不多，偶尔有人三五成群地经过，谈话声很容易便传进了耳朵里。
“您好，心理学专业问卷，请问可以帮忙填一下吗？”
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越来越近，最终落在他耳边。
“您好，我是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最近正在写毕业论文，请问您可以帮忙填一下问卷吗？”
梁沿看过来，是一个穿着朴素，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声音怯怯的，甚至有些颤抖。
“现在吗？”梁沿看了眼时间，已经十点二十八分了。
“不用不用，您抽空有时间了填就行。这有个网址，您网页登陆一下就可以填。”
说着，像是怕他反悔似的，连忙塞过来一张纸。
“好的，我晚点会填的。”梁沿冲她微微一笑，目光中带着些鼓励。
从他站过来之前，女生便在远处的树荫下了。十几分钟时间，她大概拦了八九个人，竟然没有一个愿意答应。
或许他应得太快，女生有一瞬间怔愣。见她直直看着自己，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梁沿想了想又说：“我真的会填的。”
“真的吗？”女生上前一步，镜片折射出细凌凌的光，鼻息间若有似无的香气飘来。
梁沿下意识后退，但想到这样可能会伤了她的心，于是稳住身体，轻轻点头，“嗯。”
“那谢谢你哦。”她笑起来，唇边两颗梨涡若隐若现。
梁沿刚想说没关系，室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梁沿！”
“刚跟谁说话呢？”室友张望着。
“一个学妹，说是让帮忙填下问卷……”说着，梁沿转过头。
然而身后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走得这么快吗？
他摸摸鼻尖。
不知怎么，总觉得哪里有些熟悉，又有些怪怪的。
#17
站在宿舍楼下，室友将包装完好的摄像头交给他。
“我说，你就算抓鬼，怎么还大老远让我给你下单？怎么？还怕鬼知道你买摄像头准备抓他？”
梁沿踌躇着，想了想，只好将自己手机的诡异状态一一说明。
“你是说，你手机哪哪儿都好好的，就是不能下购物软件？”室友一根眉毛翘起来。
梁沿无奈点头。
“你这是中病毒了吧？是不是看什么不干净的小网站了？”不怀好意的笑声。
梁沿大窘：“怎么可能。”
“嗬，难不成你从来不看？别装了啊！”舍友耸肩，“不过一般病毒都恨不得你买点东西呢，这个不让买，确实有点奇葩。不行你送去修修得了，让修手机的看看咋回事。”
梁沿点头：“嗯。”
两人一块在食堂吃了个午饭，又说了会话。差不多到了快十二点，终于互相道别。
“有什么事call我啊。”室友拍拍他肩膀，“你这人老爱闷着，闷葫芦一个。有什么难处记得跟兄弟说，能帮兄弟肯定帮！还有啊，别老当内什么老好人，好人哪有那么好当的？我老觉着你特容易被骗。”
梁沿想说没有啊，自己上大学以来其实也没吃过什么亏。
转念又想到上次去做模特的事，心头一跳，默默点头：“嗯……”
“那行，再见！”
“再见。”
从校门口出来时，梁沿颇有些感慨地回头望了一眼学校大门。
明明毕业才不到一年，总觉得好像格外陌生似的。
就好像……
忽然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再度袭来。
没来得及等他细想，周身便被一股炽热又冰冷的气息笼罩。
炽热在于那背后浓烈的情感。
冰冷在于他内心激荡的回声。
似乎有双眼睛正藏在某处，
热烈地，
看着他。
#18
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
匆匆洗了个澡，梁沿开始了晚间的客服工作。
不知道是不是通勤超标的缘故，今晚他似乎格外地困。
好在并没有遇到过分纠缠的顾客，两个小时后，顺利结束了今天最后一项日程安排。
合上电脑，梁沿泄了气般歪倒在床上。
咔哒、咔哒。
钟表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梁沿伸出手臂，试图将桌上的钟表拿远些，指尖摸索着，却碰到尖尖的触感。
嗯？
他艰难地把脑袋转到另一边，好一会才意识到，桌上放着的是一张折好的纸。
脑海里有什么噼啪地闪了一下。
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啊。
居然忘记了！
使劲拍了拍脑袋，他抽起那张纸，重新打开电脑。
输入网址之后，大约有几秒的空白。等待期间，梁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但愿题目没有很多……
他真的好困……
咔哒、咔哒。
数到第十下时，屏幕终于有所反应。
“感谢您能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填写本次问卷，本次问卷将占用您约10-15分钟时间，您的回答对我至关重要，请您仔细阅读下列题目，确保如实回答。”
点击确认。
“再次重申，请一定确保忠诚，如实回答。”
点击确认。
“以下是第一部分：基础信息。”
确认。
“姓名”
梁沿。
“性别”
男。
“年龄”
24。
“身高”
178。
“血型”
B型。
“联系方式”
136xxxx3321
“确认输入？”
确认。
“输入信息有误！”
？
梁沿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没有……
啊。
手机号输错了。
结尾明明是3321，怎么变成了3320呢。
“确认输入？”
确认。
“提交成功！”
“第二部分：请根据内心真实情况，如实做出回答。”
点击确定。
“1）你现在是否有另一半？”
否。
“2）你对另一半的描述会是？”
A.温柔体贴，具有女性气质
B.有钱大方，社交能力强
C.乐观开朗，为人诚实有责任心
D.只要她爱我，其他都无所谓
C吧。
光标落在选项处，可无论怎么点，都没有任何反应。
卡住了吗？梁沿打了个哈欠。
一不留神，光标滑向了D。
有什么自眼前闪了闪。
梁沿揉揉眼睛，疑心是自己太困，看花了眼。
“4）你希望自己是怎样与伴侣结识的？”
A.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B.一见钟情，如胶似漆
C.日久生情，细水流长
D.熟人或工作中介绍
：日久生情吧。
“5）你希望通过以下哪种途径了解伴侣？”
A.精心布局，暗中观察
B.潜入他家
C.搜集与他有关的各种物品，比如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纸巾、床单上掉落的头发
D.我已经在做了
梁沿：没有E选项吗……
看起来都很奇怪啊……
犹豫再三，最终选了程度最轻的A。
“6）当倾慕你已久的异性对你表达爱意，你会？”
A.拒绝
B.接受
C.看情况
：看情况。
“建议你选择A或B。”
页面自动返回。
只剩下拒绝和接受两个选项。
：拒绝。
“建议你选B。”
页面再次返回。
似乎唯有选择接受。
梁沿觉得这份问卷怪怪的。
“7）当你发觉恋人的缺点与不足时，你会？”
A.离开她
B.继续爱她
C.永远爱她
D.选A是没用的
：……A。
“都说了选A是没用的”
“你要做的只能是……”
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
和
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永远爱我
无数红字从屏幕顶部掉落，很快便占满了整个屏幕。
梁沿终于确认这份问卷真的有问题，马上去点右上角，试图关掉网页。
奈何鼠标已彻底失灵。
下一道题已然出现在屏幕中央。
“你认为恋爱的终极目的是？”
A.和她在一起
B.和我在一起
C.她只能是我
D.亲我
无论他如何操作，光标都只会是往四个选项上靠近。
混乱之间，梁沿点到了A。
“只和我在一起吗？”
“不亲我吗？”
“为什么不愿意亲我？”
光标自动滑向“我愿意”。
“也抱抱我吧。”
梁沿双颊发烫，终于无法忍受，指尖勾住屏幕，试图关闭电脑。
然而仿佛有所感应一般，面前忽然爆发出尖锐声响。
“滴——”
“滴————”
“滴—————”
不、
要、
试、
图、
惹、
恼、
我！
我说了！！！！！！！！！！！！！！！
不、要、 试、图、
惹、恼、我！！！！！！！！！！！！！！！！！！！！！！！！！！！！！！！！
梁沿停下动作。电脑重新被打开。
一室寂静。
问答继续。
“你爱我吗？”
A.我爱你
B.我爱你
C.我爱你
D.我爱你
E.我爱你
F.我爱你
G.我爱你
……
……
“我也爱你。”
“喜欢你。”
“最喜欢你了。”
“要永远爱我哦。”
“我会永远地……注视你……”
“不要讨——”
滚动的字忽然被截断。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什么时候和我恋爱？”
这次没有选项，而是一个对话框。
梁沿点进去，思索再三，输入：你是……
第三个字还没有打完，屏幕瞬时变得四分五裂。
“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觉得太、迟、了、么？”
“难道一开始就没有好奇过我是谁吗？”
“是和任何人都能恋爱的意思对吗？”
“果然是个随随便便的男人啊。”
：不是随便的人。
“真的吗？”
“那么——”
“你会永远只爱我一个人吗？”
……
大约有两秒钟空白，屏幕不断有鲜红的字迹冒出来，一串一串，像滴不尽的，浓稠的血。
“为什么沉默。”
“不是说，只要我爱你就够了吗——”
“都是骗人的吧。”
“说谎的人要付出代价哦。”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你是爱我的对吧？”
“重新回答那个问题。”
“什、么、时、候、和、我、恋、爱？”
梁沿已经不想再输入任何，可对话框里仍有字句正不断往外冒。
“我都知道的。”
“不会讨厌你。”
“我注定是你的……”
“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请……永远地……”
“爱我吧……”
#18
这一晚，梁沿做了奇怪的梦。
梦里的他，回到了高中。
他不断地跑，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回头。
但无形中，总有一双手笼罩在他身后。
四肢越来越沉重，头皮仿佛被人撕扯般，传来剧烈的痛感。
许多熟悉又陌生的、光怪陆离的画面扑向他，迷雾之中，传来一声又一声轻柔的叹息。
是谁呢？
是哪双眼睛总是冷冷地注视着他呢？
这奇异的违和感，终于令他有所领悟。
他猛然睁开双眼。
是了。
白天的那个女生，声音明明又怯又抖，可说出来的话，却自始至终流畅到没有一处磕绊。
她来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