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魔女手册上面可没有教过,如果有一天有人突然间逆召唤出现在我·正·在·泡·澡的浴池里、我应该做些什么。
“...玲王?”
我眨了眨眼,眼睫上的水珠滴落,坠入了波澜未止的水中。再轻柔不过的一滴水珠了,当下倒像是响彻在他耳边的锣鼓,震得紫发少年原本的神采飞扬如同潮水般褪去。
他脸上因术法成功的兴奋和欣喜顿时化作了难以言喻的赧然和震惊,原本稚气的脸因为突如其来的呛水而微微泛红,已然进化到面红耳赤可以拉去测量体温是不是高烧的地步。热气蒸腾的浴室里,这刚刚还大喊着“我成功了——”的小少爷,此时对我的提问,却结结巴巴地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你、这是、”他跌坐在浴池里,浑身湿透像只失足跌进湖里的小狗,水润的瞳孔颤动着,湿哒哒黏在脸颊上的头发和拧起的豆豆眉显得有些可怜。温热的水淹没了他的脖子直逼下颚,我无法看清他的着装,应该不会太脏吧?毕竟他也是个有洁癖的小少爷嘛。
我勉强原谅了他穿着衣服弄脏我一池水,却也无法继续呆在这里,见他没有声响又怕他直接泡晕,我正打算起身离开,没想到哑炮了一会的小少爷顿时找回了落水的惊慌,蹭的一下站起身,手忙脚乱地往池子外走——或者称得上是连滚带爬了。
他差点破音的声音里满是崩溃的羞耻心:“对、对不起——!!我、我现在就出去!!”
大片的水洒在地上的声音、踉跄的脚步、被粗鲁打开的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又被关上,我饶有兴致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慢吞吞从暖和的水里站起身来。
用剩下干净的水重新草草冲洗,我换上了贴身的衣物,扯过了浴袍将身体裹好,用魔法烘干了湿透的头发。
那么,接下来。
要怎么处理这只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的小狗呢?
将他漏在地上的防水背囊拿起,趿着拖鞋往外走的我如是想到。
2.
我和这名为玲王的小少爷初识,并非自愿。
当他第一次出现我的面前时,我正在家中做饭。所以一手汤勺一手试汤碟、系着头巾穿着围裙,无比居家煮妇的我身后浮动着各式刀叉,蓄势待发准备将入侵者干掉的场景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理解...不了。”妹妹头人类小鬼脸上还带着污渍,呆愣地回答我,在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阵地后,紫水晶般的双眼里却闪烁着耀眼的欣喜,在暖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魔女!你是魔女对吧!这次推算是正确的!我做到了!”
我感觉自己好像是看到了一条洋洋得意疯狂摇着尾巴的小狗,豆豆眉像是在炫耀和想被夸赞一般向上飞起,以至于我不禁伸出了拿着试菜碟的那只手,里面还乘着一点我还在炖煮中的土豆炖菜。
“呃...恭喜?”没有任何被逆召唤的经验,也很久没有和年幼的人类小孩沟通过,我一时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他,略迟疑地问道,“来点奖励?”
对方双目放光,念念有词着【难道这就是魔女的魔药吗】【究竟是什么样的药效呢】【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拿试管】之类的话,我竟无法解释起这只是一份普通的家常菜了。
于是我遵循了内心的想法,自己把汤和肉都一口干完。
嗯,虽然他兴致勃勃的样子还挺可爱的,但这幅瞠目结舌的表情也很有意思。
太久没有接触过外人了,原来外面的小孩还是有点意思的嘛。
我吧嗒两下嘴,心想还是得加点盐。
*
花了一点功夫,我终于和他解释清楚了情况,并欢迎他光临魔女之家,而我不是在煮魔药只是在做饭,抛开他恍然大悟【原来魔女也要吃饭】这点不提,这个礼貌欠身道歉却又堂而皇之坐在了餐桌边上、正大光明环伺四周的人类小鬼,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吧。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怕我。”我重新开了炉子,掀开炖锅的盖子,“是我太久没有去外面的世界了,现在外面的小孩被传送到陌生的地方都会这么冷静吗?”
“不,是我比较特别。”使用着敬语的小少爷说着些听起来自大的话,他端起花茶喝了一口,夸赞了一句茶的味道,“不过这个术真的好难!我居然失败了整整五十八次才成功!”
那他确实有自满的资格。以前,我还只是跟在前辈身后的见习时,从未听闻前辈在任时期有任何种族的人实现了逆召唤,那可是担任魔女长达三百年之久的【人】啊。
我竟然就能碰上,这到底是好运,还是厄运呢?毕竟这个、蠢蠢欲动盯着锅子看起来很好奇我料理手艺的小鬼头。
怎么看都不像是【勇者】的样子。
*
“我有看过相关的记载,传闻魔女喜怒无常,对与魔族的战斗没有兴趣,对待窥探自己宝物的任何人都不会手软...魔女小姐,您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想伤害我的样子?”
够胆坐在魔女之家的餐桌上吃下魔女烹饪的食物,优雅进食后发表感谢,虽然他点评我料理没有泡茶手艺好时我真的有点想动手,但事实是,我俩相安无事地在餐桌前各自捧着茶杯吐气。
他在氤氲的水雾中打量我家过于田园风情的装潢,看似放松,却老练地观察着出逃的路线。
真是不可思议的孩子,年岁不大,面对这种场景竟然如此冷静,还隐约想要和我争夺话语的主权。
我约是被这新奇感冲昏了头,或者只是有些不知所措吧。我不担心对方的逆召唤成功了一次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出于对于幼崽的照拂之心,他目前为止并未触及我底线的情况下,我基本上对他有问必答。
于是我诚恳地坦白:“因为你太弱了。”
“......但是作为魔女!您就没有一点被人入侵领地的不适吗!”他顿时沮丧了起来,听起来开始抱为我打不平,仿佛是在怂恿我做出些什么事情。
“入侵倒是算不上,这对我来说没比从楼上掉了只猫下来更...啊,很打击你?那好吧,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到底是从哪里得到逆召唤卷轴的。”我摩挲着下巴,“我记得那卷轴已经失传很久了才对......“
“说到这,小少爷。”
我对他伸出手:
“你有没有兴趣逛逛?”
4.
我顺着地上的水渍,找到了蹲在墙角碎碎念的玲王。这么一看他可不像只落水狗了,更像是散发着诡异气息的紫蘑菇。
可是这人看起来长大了点,怎么就不记性呢?虽然屋内常年因为魔法而恒温,身上这湿哒哒还是会感冒的吧,人类的身体那么脆弱。
他过于陷入了自己的小世界,竟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直到我直接在他身上释放烘干魔法,才像是被踩到了不存在的尾巴一般跳了起来。
“唔...!”他还在惊疑不定,根本不敢转过身来看我,“你...洗、结、结束了吗?”
“如果不是因为你突然出现的话,我现在应该已经喝上了热腾腾的煮红酒,然后倒在沙发里看书。”我走到沙发那坐下,从空中慢悠悠飘过来的杯子,一份是红酒,一份是什么也没有的热水。
摇摇晃晃的杯子安稳地落在了他伸出的掌心里,当他鼓起勇气转头时,我已经窝在沙发上一口口抿着红酒,书页无风自动,显然没把他的突袭当一回事。
“你怎么不穿好衣服!”
“我的浴袍哪里没遮到?”
“.......”
被呛回去的玲王默默地捧着热水杯暖手,片刻后踱步到我附近的另一个沙发上,有些委屈,又有点不满问我为什么不问他怎么来的。
怎么来?肯定是逆召唤过来的啊,不然怎么这么突然。
“两年了...我花了两年才又集齐了绘制阵法的素材...”他更怨念了。
“噢。”我恍然大悟,开始夸赞,“真不错,两年而已就...真不愧是...真不愧是玲王。”
差点就把【御影家】说出来了。
两年前,这个小鬼和我共处短暂时间里,可是一次都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姓氏。
*
他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在知道自己费尽心力研究的魔法会支持他停留几小时后,他并没有如我想象中的那般心急如焚地想要马上回去,甚至觉得有些可惜自己并不能久留。
确实,对于外人来说,魔女之家的秘密收藏会让人心跳不已吧。他看起来就是那种好奇心求知欲浓厚的孩子。我以为自己本不喜应对他这种类型,却一次次在他憧憬的目光中妥协。
并肩从院子走回房子里,他问我为什么要对他这么亲切,我说,就当满足(弱小)孩子的一场梦好了,反正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影响。
“才不是梦呢。”小少爷皱眉不满道,“我可是因为自己想要见魔女小姐,才耗费心神财力到达这里的。这是现实。”
想要的都要得到。
人类中即便是当代最长寿的神职者也只活了一百五十年,最长寿的魔法师活了一百二十年。
他说,高贵矜持的精灵,热情豪爽的矮人,还有英勇善战的兽人,优雅的塞壬。不同的种族,不同的文化,只要是能够追寻到足迹的他都想去看看。可是魔女像是浮在海面上的一座孤岛。撇开寿命不长的人类不谈,就算是别的长生种,魔女与他们也鲜有交集。人们都说魔女已经消失了,劝我不要白费心机。”
可我不信,我想亲眼见见。他这般说着,抬起头直勾勾地看过来,执拗的双眼似乎想要向我传达出某种我不能理解的祈愿:
“我是御...不,...我叫玲王。很高兴见到您,魔女小姐。”
之前数次打断他的自我介绍、认为萍水相逢无需多言的我,这次颔首表示听到了解,气氛却忽然冷了下来。
玲王沉默了一会,问我不再说点什么了吗。
我还需要再说什么?我问道。
“...名字。魔女小姐的名字难道是不可说的存在?”他问道。语气仿佛在用激将法。但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于是我如实告诉他,我没有名字。
“没有会呼唤我名字的人。”
我很少出门,与人萍水相逢时,我可以是【客人】,【旅人】,【冒险者】...所以,那不重要。
他那隐约带着攻击性的神色顿时崩塌,垂头丧气,懊恼不已,竟变得有些难过起来。
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名字难道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他在为什么而难过?
我已经将魔女之家安在这里将近两年,还未曾和玲王以外的人类交流过。所以当他如此郑重地将名字交到我的面前,孩子气地、满怀期待地想要向我讨要一个交换时,从未想过这事的我无法给予一个确定的回应。
或许是他眼中沮丧的颜色太过深沉,我不愿让宝石蒙尘。回到屋内时,距离他的到来已经有三个小时了,我们沉默着重新坐回桌前。半晌,我犹豫着开口,说,如果他实在是想要的话,随便编一个用来称呼吧。
不出意外的话,我也不会使用很多次。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他,下一次遇见可没有那么容易。逆召唤魔女的魔法只要使用了一次,下一次的条件就会像是随机密码一般改变,且难度会越来越大。
毕竟魔女不想被找到嘛。
忽然被魔女赋予了取名权,玲王终于像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那般惊慌失措了起来。他坐直了身体忐忑不安的模样,让我回想起流浪时期曾经路过的一家小店,那店主儿子是身高比面前玲王还矮小上不少的人类小孩,当时手足无措地抱着一只毛色杂乱的幼犬,正在和家人商讨着它的名字。
用自己和小狗相比并未让我产生任何不满,某种程度上,我其实更喜欢动物,或者是直来直往的兽人或者矮人。
在我不知神游了多久后,我听见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希音(sion)。”
玲王将双手撑在桌面上,前倾着身体凑到我的面前。桌子对他来说太远了,他努力让自己踮起脚尖显得高一点,却还是在我面前败下阵来。
“就叫希音吧。”他的脸颊因为兴奋变得红润,上目线的攻击晃得我眼花。这个词听起来有点熟悉。耳朵将这个名词过了一遍,注意到他的视线时不时落在了桌面的花瓶上,我挑了挑眉。
“是因为看到了紫苑(sion)?”得到了他的回应,我忍俊不禁,“是个好名字...不过,玲王,那不是紫苑。”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瞪大了双眼石化当场,我的忍耐最终还是破功,笑着和他解释起那是我自己培育的花。虽然长得有点像紫苑,但初始育种其实是矢车菊,而且为了试验,我在上面施加了幻觉系的魔法,看到花的时候,观赏者看见的其实是心中希望(或是喜欢)颜色。
“矢车菊也挺好的。”我安慰起他。
他好像还是沉浸在自己居然会失误的悔恨里,神情恹恹地问:那、在你的眼中,它是什么颜色的?
真像是只失去了喜欢的玩具而失落不已的小狗啊,一直用动物比喻人会不会太失礼了呢?
不过比起人类,我更喜欢动物。所以...
“蓝色的。”
我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虽然矢车菊的花语大多都是积极向上的,变成哪个我都喜欢,不过真是要说的话——“
“现在...是【相遇】。”
我果然还是更喜欢现在这样,现在这...闪烁的星光、
——再次落回他眼中的模样。
5.
“在魔女眼中,集齐那些东西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我怎么看您一点都不高兴...”他挫败不已,“难道希音一点也不想见我吗...?”
哇,这已经是控告了吧?我和他的关系有好亲密到这种程度来着吗?他怎么好像在对我撒娇?
他身上如有实质般的黑气几乎要蔓延过来,我咽下一口红酒,慢吞吞地开口。
“没有,我很欢迎你。”我半阖眼睛打了个哈欠,真情实感地说道,“如果不是大晚上的话就更好了,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你解释一下那个背囊是怎么回事...?”
“你该不会是想在这多待几天吧?”
被我戳中心思的小少爷仅仅心虚了一瞬就恢复了过来,他仿佛完全意识不到主动跟一个魔女提出想要留宿是何其恐怖的想法。
“魔女的逆召唤魔法可真不容易,但好歹在校外活动前集齐了素材。”
他控诉了下我的云淡风轻,扯过地上的背囊给我解释起,他想要在活动期间窝在魔女之家观测、学习魔女珍藏的魔法,无聊的校外活动就一边儿去了。
有钱过头的贵族小孩真是可怕,有部下愿意让他肆意妄为的贵族小孩真可怕。我不禁开始回忆起当初自己到底给他留下了什么印象,为何这人能两年不见后再遇时能以这种熟络的语气和一名魔女说话,明明我们当时相处的时间不过短短几个小时。
让我想想看:大概是给他吃的,给他介绍魔女之家,让无聊的他取了个名字,给他示范了几个外面没有的魔法,给他看了看从前流传下来的古籍...还有什么?送了点微不足道的小礼物?
当时他好像一副被戳到心窝的表情...确实从广义上来说这是很友善的对待,但是这家伙应该没有忘记传闻中的魔女【喜怒无常】【擅长欺骗】的设定吧?他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突然间就为哪些事情发怒,一气之下就让其葬身在此呢。
“换洗的衣服我也有带...礼物也是。让我留下来吧!我会帮得上你的忙...希音?希音!你在听吗?”
“啊。”听见他上扬的声音,我暂时放下回忆,“我在听。”
“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拒绝道,“只是来玩一天的话我无所谓,但是留宿就——”
“稍等!”他忽然失去了贵族的礼仪打断了我的话,急忙从背包里面拿出了一个可疑的袋子打开。一个个小盒子码在了沙发上,他打开了其中一个,一枚稀有的紫水晶原矿低调地散发着昂贵的光芒。不算大的体型,但色泽极佳,堪称难得一遇的素材了。
我眼前一亮,上等的紫水晶蕴含的能量惊人,对魔女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
难不成那些盒子里面的也是?
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他一个个将盒子打开,黄水晶、白水晶、各式各样能和魔法相性极佳的矿石们在开起了聚会。我被小少爷惊人的财力闪瞎,不由地眯了眯眼。
“你在讨好我?”
“很直白,确实如此。”他颔首,神气的双眼里是藏不住的得意,“怎么样,只是让我呆着一周的话就可以全部拿走!我...我家珍藏的魔法书总该会有你也不知道的知识,只要让我留下来哦?不用想着照顾我,我自己能做好。”
他用手指比了个数字七。
我端着下巴思索着。区区七天,对于魔女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经常我在研究魔法的时候就不知道过去几天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一想到家里多出来个人,我竟有些记不起来自己以前是怎样和前辈一起生活的了。
不过,连年长却懒惰的魔女前辈都照看过,一个看起来挺聪明的人类小鬼应该不会很难管吧?
“成交。”
“太棒...!啊,我是说,咳,嗯,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