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魔女再怎么擅长制药应该也是做不成后悔药的吧。
这孩子真的、好黏人、
被玲王缠上的我有些头痛。他确实如同自我介绍里所说的那般聪慧,才思敏捷,将举一反三这词语彰显得淋漓尽致——太淋漓尽致了。
我知道他想在这七天里面尽可能地学习更多外面少有的知识,可他根本不是一块吸水的海绵,更像是一台新式的抽水泵,即便我知道他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在七天之内学完魔女所有的存货,我还是被他惊人的好学之心吓到了。
好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魔法研究我能理解,画魔法道具草图和熬制魔药时我也能理解,但为什么我在做鲜花标本、打磨矿石、甚至做饭的时候也要跟在我身边呢?虽然在我说安静的时候他确实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一直在用认真专注的眼神不放过每一个步骤,但每次一个步骤结束的时候都会抬头看一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我对试验有什么反应。
他根本就不是从房顶掉下来的幼猫,不是只敢眼巴巴瞅人的幼犬,是只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狮子。
在那双紫水晶般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时,我偶尔会产生一种幻觉,自己仿佛在照一面穿越了时光的镜子,那端的站着的人还未留着现在的长发,懵懂、笨拙,一心只想追赶着前辈的脚步,那是被前辈捡回去的流浪儿,那是还未成为魔女的我。
从前的我也是这般地拼命,追逐着一个背影。可如今无论是前方还是身后,却仅剩我独自品味这【得偿所愿】了。
*
“玲王,你不如稍微休息一下?”我忍不住在餐桌旁提问到。这是七天期限的第三日早晨,仅仅两天,这孩子的眼底下已经显现出浅浅的乌青,想必睡觉也没有好好睡。
难道我的床垫和四件套不符合人类的就寝习惯?还是清洗被套的柔顺剂味道不喜欢?
“不、并没有...虽然不是家里那种丝绸质地...呃,纯棉的触感很棒很暖和,香味也——”
他悄咪咪瞄了我一眼,又移开了视线,面上浮现浅浅的红晕,若无其事地补充道:“嗯...很好闻...”
“是吗。”我仍有些怀疑。但就算是他不喜欢我也不会特地换一种的,毕竟我喜欢那款味道。
“只是有点不习惯...!”他含糊地解释着,又匆忙补充道,“我会尽快调整好自己的!”
见状,我诚实地道出心中所想:“不要勉强自己。要是拼命过头生病了倒下了的话,你只会在病床上成为我试药的素材喔。”
玲王:“那、那还是......”
我猜的他的脑中一定开始想象起魔女炼药的场景。目前在他面前我做的都是一些让人恢复或者正向能量的魔药,但如果他那天在旁观的时候有认真看桌子上的书籍,就会发现魔女在制作毒药和各种奇怪的药上也是首屈一指。
他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浅浅嗯了一声。我迅速将他面前的咖啡换成了早就换好的香草茶。
玲王:“......”
会用餐后我们一起收拾了餐具。两年过去了,玲王长高了一点。虽然他本人义正言辞告诉我那是准确的八公分,但对我来说十岁的小孩和十二岁的小孩差别不算大。
他的妹妹头倒是没什么变化,不知道是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需要学习的东西多了,他会嫌头发有些碍事,在学习的时候总会把头发拨来拨去。
魔女之家的家具都是根据我的使用习惯打造的,厨房里的洗手池建的也比一般的要高,玲王用得有些勉强,当我问他需不需要拿个凳子过来时臭着脸拒绝了,时不时把掉到前面的头发晃回去,摇头晃脑的模样看起来略显笨拙。
我想他在家应该很少会有自己动手做这些杂事的机会吧。
他在对着一个盘子仔细擦拭,我盯着他的后脑勺发了会呆,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
不愧是魔女出品的高级手作香波——虽然这小子只洗了两天但我还是自夸一下吧。他顺滑的发丝像是高级的绸缎,从我的指缝间溜走,我难道是在摸什么紫藤花的瀑布吗...
玲王身躯一震,盘子从他手中滑落,我在它摔碎前用魔法将它停在了半空。
“抱歉。”我伸手将盘子捞回来放回水池,侧头不好意思地对他道歉,直直对上了他忸怩的小表情,难为情中带着一丝忿忿,在用眼神控诉我的突然袭击。
“不要吓我啊。”玲王叹了口气,满手泡沫的他不自然地耸起肩,蹭了蹭耳后,“希音要是实在想摸的话至少等我结束这个...”
这话说的我像是个在无理取闹的孩子了。我神情复杂地瞪了他一会,他怎么看起来对我的冒犯很是习惯的样子?
“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帮你把头发扎起来。”我捏着他的一丝发尾,和他商量道,“手工缎带的话我也——”
玲王当机立断:“要。”
“...我还没说完、”
“要。”
“......”
*
等我从楼上下来时,玲王已经将餐具都洗好了。他甚至模仿我动作流畅地使用茶具。我捏着手中的缎带想,既然他已经把手洗干净了的话应该会自己绑吧?
玲王将茶具摆好,转头看见我悄无声气出现时又是一惊。他问我什么时候到的,我答,在他信心满满将东西放好然后自满地捏着下巴欣赏时。
被暗自围观了的玲王吐槽道:“竟然就这样一声不吭看着...”
我无所谓地摆摆手:“隐匿魔法是魔女的必修课,想学吗?”
他速答:“要。”
哄他真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啊。我在心中感慨着。将手中的银黑色缎带递了上去,却见玲王在我伸手那刻无比自然地转过来身,一副做好准备等我开始的模样。
结果还是要我来吗?该说真不愧是少爷吗习惯了被服务...可我感觉他好像是在照顾我的愿望一样,一定是的我的错觉。
“怎么了?”他侧头仰视看我,“是忘记带梳子了吗?”
面对他明晃晃的狡黠,我面无表情凭空变出了一把梳子:“这种事情对魔女来说不存在。”
玲王挑眉,拖长着音“欸~”了一声,又转过头去,捧着我给他的书籍研读起来。
所以说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心满意足摸着手感极佳的头发,我是惆怅的大人。
梳子打理头发时声音,能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我忍不住又摸了一会,毕竟他可是自己允许过的。
手掌下的脑袋小幅度跟着我手的方向贴近,仿佛在留恋掌心的温度。玲王一言不发,因撩起发丝露出的耳尖却悄无声息地露出一点红,果然还是小孩子吧。
玲王家里肯定给他上足了贵族礼仪,但玲王并不是一直端着少爷架子的类型,他也在某些时刻露出孩童的随性自然,不过在仪容仪表方面还是无懈可击,就算是一大早起来我也没有见过他睡眼惺忪的邋遢模样,头发只需要简单梳几下就整整齐齐了。我捏着他的发尾,将头发拢起一束,将缎带在上面比划了几下后,笨拙地缠绕起来。
给别人绑头发和给自己绑真是不一样。前辈一直都是短发,我的头发还是自己研究怎么扎的呢。信誓旦旦跟玲王说放着我来,其实我一点经验都没有。
我一直担心自己会不小心用力过头扯到他,玲王却始终一声不吭,沉浸在了知识的海洋里无法自拔。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他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不禁心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了,玲王这才抬起头应了一声。
葡萄紫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了个小啾啾,他的颈边变得清爽起来。我好奇地盯了他一会,他眼神飞过来一瞬又收了回去,伸手捋了捋发尾,转过来问我好看吗。
我点头:“很可爱。”
玲王鼓起了包子脸。
他纠结地睨我一眼,对我的形容词略有不满,可见我很是满意的模样又不忍出声扰我兴致,最终只是烦恼地叹了口气。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装什么苦大仇深呢。
“虽然嵌着的宝石很小,但缎带上面的银线纹路,我是用魔力绣上去的防御术。”为了不让他嫌弃我的手艺,我替自己挽回一下尊严,“为了方便清洗所以我并没有让它防水...啊,你们贵族是不是次抛的?如果术用掉了的话丢掉就好了。”
“我会好好保管的。”他立即正经了神色对我道谢,俨然一副又要掏出什么贵重宝石的模样。这可用不上,我无聊的时候可是直接做了一匣子。
将梳子传送回了房间,玲王扬了扬下巴,自信满满让我试试看他泡的茶,又问我今天有什么打算。
一直被人盯着工作也很辛苦,就算是终日沉迷于魔法的魔女也会有倦怠的时候吧。
细微的鸟鸣从窗户那传来,我下意识挥了挥让窗户打开。眼熟的小鸟跳上的窗沿,圆溜溜的小眼睛转呀转。
「魔女大人!啊、为什么这个可恶的人类幼崽还在啊!你好久没来找我们玩了!」
“抱歉,因为答应了他的请求。”我托着腮,指挥厨房里的罐子打开,零星的面包屑在空中迈着不稳的舞步,晃悠悠地落在了窗沿上,“吃完之后帮我向你的同伴们问好吧,不要告诉它们哟。”
「面包糠!」小鸟欢快地叫了两声,「我不会告密的!魔女大人再见!」
它啄了几口后叼着最大的那块飞走了。玲王安静地看着我熟练的投喂动作,等小鸟飞走时才开口:“它刚刚说了什么?”
“你看上人家的尾羽了吧?”我答非所问,“是不是还想着能不能拿来入药?”
被我戳到心思的玲王唔了一声,悻悻收回了追逐小鸟踪迹的目光,似乎对能够飞翔的小鸟产生了一丝羡慕。
他的恋恋不舍让我生出了一个想法。
“出去转转吧。”我提议道,“我有想让你看的东西。”
“嗯?好的。”
玲王并未反对我的决定,顺从地站起来。看着他乖巧的动作,我反而升起了一丝心虚,希望等会他不要被吓到。
出门前我说接下来要看的地方有点刺激,将自己的衣服借给了他,玲王一边正色道让我解释一下【刺激】是哪方面,需要他先准备一些作战工具吗,我帮他折叠着袍子的袖子,反问他难道是在质疑魔女的实力?
我的衣服对于他来说还有些大,愣是向上挽了两层才露出他的手。这小子从穿衣服的时候就开始郁闷着一张脸,就算再怎么嫌弃别人的衣服也不要这么明显吧。
但我是大度的魔女,是大人,勉强原谅你好了。
行走在林子里,拿着的魔杖尖端光芒一闪,挡在面前的植物全都曲枝后退。小少爷问这个魔法难不难,于是在将原理交给他的五分钟后,开路的人变成了他。
这可怕的学习能力,以及对一切【有趣】无法抑制的好奇心。注视着他的背影,我想,说不定玲王比我更加适合成为【魔女】。可是就算魔女的魔法能够传授,这份感慨却无法倾吐,他也无法成为我的同类。
现在这个孩子,总有一天会成长到我无法预想的模样。可能成为取走魔女之心的人类,也有可能在此之前成为一捧我日后会忘记的黄土。我无法想象出来下次遇见他时候的场景,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在期待着下一次见面。
这奇怪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理解,但是我以前好像经历过一次。那天,第一次和前辈一起看到人类所创造的、能绽放在天空中的花朵时,未曾从血肉变成宝石的心脏中涌起的情感。
我想,那大概能被称为——
7.
从密林处重见天日时,春风卷起的花瓣抚摸了玲王的脸颊。
和魔女之家院子里被精心打理的花朵不一样,这开在悬崖上的花朵由内而外透露出一股蓬勃的生命力,星星点点的花朵藏在生机勃勃的绿色中,在海风中悠然自得摇晃着身体,弯腰鞠躬,仿佛在对造访者表示欢迎。
身侧的魔女小姐很满意看到他发愣的神情,用带着笑意的声音感慨着,只是两年前不小心破掉洒落一地的花种,明明一点也没有被呵护着,却在某一天开出了这样的花朵,真是不可思议。
我会挑个日子过来野餐,什么也不干,只是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发呆——魔女这样说着,走进了花海里。
她弯腰凑近了小花,柔和的视线落在花瓣上,如有实质般轻柔的、亲密的,恍然让玲王想起那时头顶上的触感,温暖,发痒,无比地让人眷恋。两年前他在魔女小姐面前消失的倒数二十秒,手忙脚乱地摸着身上的东西,纪念品纪念品,就没有什么能在魔女漫长的生命里留下痕迹的东西吗?
「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呢?下一次见面应该说什么呢?还能记得我吗?」
「我的名字,我为你而取的名字,我的脸,我的声音。」
「我的存在。」
那漫长生命中的沧海一粟,那广阔的深空中转瞬而逝的流星,所谓人类中赫赫有名的御影又如何?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又如何?只是一个不会洗碗的小孩,一个不请自来的过客,一个会为仓促的道别和未知的重逢而满心慌乱的人类罢了。
意外的成功来得太过突然,他明明只是和家中的花匠打了一声招呼被送了一袋种子,兴致而起带着一起去再做一次试验而已。
若是能用更加会被正视的方式相遇的话...
不,不存在这种事情。
三、
“希音!”
现在、此时此刻,不是别人。
二、
“拿好!”
御影玲王,只有御影玲王到达了这里。
一、
“——到时见!”
为她而取名字,不会有人比他更适合呼唤了。
*
到时见指的是两年,两年的时间真快啊。魔女这般感慨着,学着他的动作,笨拙地编织着粗糙的花环,小声嘟囔着为什么他会做这种事,她竟然做不好这种事。玲王终究还是忍无可忍,飞速完成了收尾的动作,倏地将魔女的帽子拔起,将手中的花环盖在了对方的头顶。
“干嘛啦我又不是要被套颈的大鹅...”
无视了身后埋怨的声音,他双手扯着帽檐往下压,把脑袋塞进宽大的帽子里,径直走向了悬崖边的岩石。
“你还没告诉我这花叫什么,这是你们人类新培育的品种吗?”
还好、还好。
“玲王?你在听吗?”
魔女的帽子足够大真是太好了。
“不要走那么快呀...”
因束起头发而露出的耳朵,能很好地藏进里面。
*
他问我【有些刺激】的到底是什么?是指我那惨绝人寰的手艺吗?我被玲王突如其来的毒舌弄得一脸懵。这孩子怎么了,忽然像是吃了火药一样。
我说并不是,我想让他看的不只是这片花海。并肩坐在了岩石上,我用手指了指下方撞击着岩石的海浪,问他会不会游泳。
玲王像是舔到了做饭用的柠檬汁一般皱起了眉头,问我该不会是想这个季节去游泳吧。
“游泳的话为什么要穿多一件——嚇?!”
被我抓住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没来得及有动作,便意识到自己浮了起来。
“...飞行魔法!”玲王反握住了我的手,另一只手急忙抓住帽檐防止它被吹跑,“等等,你该不会是想要——?!”
*
“好像在、云上面散步、”
玲王这么说着,小心翼翼地踩在了空中。
少年的手暖烘烘的,像是一个小手炉塞满了我的掌心。
明明说“那是七年级的学生才学会的魔法!”铃王却丝毫不害怕我将手松开。他伸出手想要捞起一团云,在看到从指缝间溜走的白雾也不会气馁,他转过头拉动我,凑到我面前说,快看!我看向他的掌心,发现里面只有一片花瓣。
如何让物品停留在身上的魔法,留住他的花环,留住我的帽檐。我忽然不想看那片花瓣了,另一只手也盖了上去。
你会跳舞吗?我问他,玲王会跳女步吗?
“怎么净是些让人为难的要求啊...”
他仰起头看我,宽大的帽檐盖住了他难为情而皱起的眉毛。我说没有办法,前辈说她只跳女步,所以教我的是男步,如果两个人都跳男步太奇怪了,现在让我学女步我肯定学不来。
“...我一定教你。”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将手放在了我的腰间,“这次女士优先。”
“谢谢?”我揶揄重复,“女士优先。”
玲王:.......
我喜欢海,因为海浪会呼应我的脚步;我喜欢天空,因为云朵会陪我跳舞。
在海边时的铃王是怕被水弄湿的小猫,在云层间的铃王是不怕被我松开手的小鸟。
可怕,可怕,可爱,可爱。
怎么会有人这种情况还会踩到舞伴的脚。
下次见到的时候。
我绝对、绝对、
会提起这件事的。
玲王。
到时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