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审

    卯时初刻,雍州府衙公堂。此时天光初透,厅堂尚存一丝夜阑寒意,然堂下已被挤得水泄不通。低语汇成一片嗡鸣,在空旷的梁柱间浮动。

    梁颂瑄早早便至,立在旁听人群前列。几日前汪逸澜不请自来当众拘走杜熙微,搅得宴席草草而散。仓促混乱间,醉花楼诸事竟都被托付于她。

    梁颂瑄不想接手这等繁杂事务,但情势所迫她又推拒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今日这关乎杜熙微生死的堂审,楼中诸人更是央求她来此听个分明。

    堂上主位空悬,案牍齐整。皂衣衙役手持水火棍分立左右,面容冷硬。汪逸澜已在下首案后端坐,慢条斯理地整理笔墨纸砚。他不久前刚坐上录事参军的位子,如今正得意着呢。

    这人眼风扫过堂下,恰与梁颂瑄撞个正着。他立刻勾起刻薄的得意笑意,俨然一副胜券在握之态。

    梁颂瑄眸光骤冷,胸中恨意翻涌。她正暗自咬牙切齿时,忽觉袖口被人轻轻一扯。

    “玉萱姑娘?玉萱姑娘?”

    梁颂瑄循声侧首,见是一面生的青衣小婢。她挤在人群里焦急地仰着头,正踮着脚朝她低唤:“玉萱姑娘!”

    那小丫头见她低头,长舒了口气,随即压低声音道:秦将军请您过去一叙。”

    说罢,她朝公堂听审席的一角努了努嘴。

    梁颂瑄微怔。她拨开眼前攒动的人头,顺着小丫头示意的方向望去,瞧见秦允泽独坐于角落一席,身旁虚设着一架半旧檀木圈椅。

    他一身绯红官袍,当真是贵气逼人。可这人依旧是一副疏懒模样,翘着个二郎腿斜斜歪在圈椅中。只是朝她望来时,那眸子却清亮如星,与方才懒散之态判若两人。

    四目相对,两心暗牵。

    梁颂瑄甫一坐定,便听见衙役高声喝道:“开堂——”

    私声语浪忽地一滞,公堂里霎时鸦雀俱静。

    堂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道颀长身影自门后转出。这人是司法参军卢俊思,他身着深青官袍,面容清癯,神色更是肃穆如霜。

    梁颂瑄知道这人,父亲从前很是欣赏他,赞其“嫉恶如仇、断案如神”。今日杜熙微落在他手里,怕是要吃一番苦头。

    卢俊思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堂上主位。落座后他并未立刻开口,而是用古井无波般的目光审视着堂中众人。

    目光所及,寂静无声。

    “啪——!”

    惊堂木猝然拍落,震得梁颂瑄心弦一颤,下意识地一缩肩膀。

    余音未绝,一道目光悄然落在她侧颊。梁颂瑄微一偏头,便骤不及防地撞进秦允泽含着促狭笑意的桃花眼。他薄唇无声开合,清晰地勾勒出二字来:

    怕了?

    甚至他还轻佻地朝梁颂瑄扬了扬眉,那份恣意在肃杀的公堂格格不入。

    梁颂瑄顿时心头火起,狠狠剜了他一眼。她心道:“这个人,怎么总是这般没轻没重的!”

    秦允泽眼底笑意更深。他搁在扶手上的手忽然动了,不是收回,而是极其自然地探向她的手。

    梁颂瑄指尖一颤,本能地缩手,却被他更快一步攥住了手腕。

    宽大的绯色袍袖翻卷如浪,覆住两人交叠的手腕。他温热的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她挣脱。

    梁颂瑄呼吸一窒。正值她惊愕失神之际,一卷文书被不容置疑地塞进她的衣袖。

    绯浪欲退,可秦允泽像是存心要戏弄她。他的指尖有若无地划过她腕骨,留下一道转瞬即逝却令人心尖酥麻的轨迹。

    梁颂瑄耳尖隐隐发烫,她的手僵在膝上,不知作何动作才好。满腔怒火被袖中之物阒然打断,化作一团乱麻缠在她心头。

    这人真是……轻浮无礼!罢了,且看看他递了何物过来吧。若是无关紧要的物件……

    梁颂瑄低头冷笑了一声。秦允泽似乎亦有所感,却是肆意一笑。

    她强压下被秦允泽搅乱的心绪,借着整理衣袖将那卷文书展开一角。可目光甫一落下,梁颂瑄便如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处!

    那竟是一份雍州府衙签押归档的尸格文书!纸札早已泛黄,赫然写着:

    死者柳氏,年三十有七,朔方雍州县民,居平康坊东巷醉花楼,罪奴。

    验得柳氏体貌:面色青紫,双目微瞠,口唇绀黑。十指尖暗青,指甲无破损。右肩及后腰皮下有瘀斑,但颈项无绳痕、指爪印。周身无刃器、击打伤痕。

    尸身无致命外伤,口鼻有清涎,系“喘疾发作,气息壅塞致死”。

    附证:卧房寻获嗅瓶一枚,其内药粉甚少。熏香炉灰烬主为沉香,燃痕杂乱,混有未烬劣质香末。枕巾褶皱,缝线间藏极细粉末,闻之无味。

    落款是雍州府衙仵作手书画押,一旁还端端正正印着“验讫”二字红泥官戳。

    其中,秦允泽又将这几处圈出:“药粉甚少”,“混有未烬劣质香末”以及“缝线间藏极细粉末”!

    这人给她看柳青青尸格是想做什么?还有他今日为何要来听审?明明此事与他毫无瓜葛……

    梁颂瑄猛然抬眸望向身侧之人。

    秦允泽依旧歪在圈椅里,一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正百无聊赖地敲着扶手。他似是察觉到梁颂瑄的凝视,懒洋洋地侧过头来。

    这人脸上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只是桃花眼里却再无半分轻佻戏谑。那眸光让梁颂瑄想到了鹰隼——锐利、清明。但下一刻,这眼神便隐去了。短得如同错觉,快得无从捕捉。

    他下颌朝公堂上轻微地一点,传递着再清晰不过的意味:柳青青之死,绝不简单。

    “威——武——”

    就在梁颂瑄思索尸格之际,衙役们齐声低喝,以水火棍再次顿地。

    “带人犯杜氏上堂——!”

    “吱呀”一声,公堂侧门开了。铁链拖地的摩擦声由远及近,听得人毛骨悚然。梁颂瑄收起尸格,紧紧望着那半开的小门。

    两名皂衣衙役一左一右,押着一素衣女子步入公堂。此人正是杜熙微。

    她一身粗布囚服,发髻微乱,面容素净得近乎苍白。一双眸子沉静如深潭古水,神情淡漠得教人以为她还是从前那个转轴拨弦的花魁娘子呢。

    梁颂瑄感叹:这人真是……傲气。纵然身陷囹圄,形容清减,却绝不肯露出半分阶下囚的惶恐瑟缩。

    只是她此刻的平静,是问心无愧的坦荡,还是……心有成算的伪装?

    卢俊思端坐堂上,目光沉沉落在杜熙微身上。惊堂木的余威仍在梁间隐隐回荡,公堂内外落针可闻。

    “杜氏,”卢俊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与死者柳氏是何关系?”

    杜熙微恭谨答道:“回禀大人,妾身是柳妈妈义女,受她养育之恩,醉花楼人尽皆知。”

    她语速平缓,说到“养育之恩”时眸光含泪,真真像是个情真意切的孝女。

    梁颂瑄心中冷笑。这世道连贩儿鬻女者都大有人在,何况勾栏瓦舍里逢场作戏的“母女”?

    那柳青青待杜熙微又能有几分慈母心肠?平日打骂折辱只怕不少。如今杜熙微做出这番情态,不过是台上戏子唱念做打,演给堂上堂下看罢了。

    卢俊思眼神未动,追问紧随而至:“柳氏身故,为何是你继任醉花楼鸨母?”

    杜熙微叹道:“柳妈妈骤然离世,楼中一时群龙无首,姐妹们人心惶惶。”

    她眉尖轻蹙脸上哀色更浓,低头拭泪后磕磕绊绊道:“众、众姐妹……念及妾身平日曾协助理事略懂经营;又……又感念妈妈旧情……这才推举妾勉力支撑危局。”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倒将继位说得如同众望所归。

    卢俊思微微颔首,未置可否,又问:“案发当日,你身在何处?做何事?”

    杜熙微拭泪毕,微微抬眸道:“那日正值中秋,楼中事务繁忙,妾身便在楼下厅堂打点诸事。忽闻柳妈妈房中传来争执之声,我心下不安便急忙赶去。可推门进便见妈妈她……她已喘疾发作!妾身吓得魂飞魄散,想起妈妈随身带着嗅瓶救命,便急忙去寻……”

    她话语微顿,脸上悲色更浓:“可……可嗅瓶,竟已空空如也!我……我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她……她……”

    话语至此,杜熙微已是泣不成声。她肩头微颤,像是悲戚至极。

    梁颂瑄心有疑窦。嗅瓶药粉用尽?这未免太过巧合。她想起秦允泽圈出的那行字——“药粉甚少”。

    仵作明明记录的是“甚少”,而非“用尽”!杜熙微是在撒谎,还是……有意模糊?

    “嗅瓶乃关键证物,”卢俊思若有所思道,“此物如今何在?”

    “那嗅瓶是妈妈生前心爱之物,妾身想着留个念想,便一直贴身带着。”杜熙微神色一黯,又叹道:“只是……唉,天意弄人。后来楼中不慎走水,虽是小灾及时扑灭,可慌乱之中……那嗅瓶遗失了。唉,皆是命数。”

    她轻轻抚胸,仿佛那壶还在似的。

    嗅瓶不见了?!梁颂瑄心头猛然一跳。可既是“贴身带着”,走水之时又怎会遗失?

    卢俊思目光落在手中卷宗上:“仵作验得,柳氏尸身右肩及后腰有皮下瘀斑。汪参军指称,此乃你假意搀扶之际暗下重手所致。你有何话说?”

    杜熙微立即叩首道:“大人明鉴!柳妈妈当时痛苦倒地,妾身便上前拼命搀扶。情急之下不慎使她肩腰磕碰了些许,这才留下瘀痕!这分明是无心之失!大人,妾身冤枉啊!”

    梁颂瑄黛眉紧蹙,无意识地叩起扶手来。她微微侧首,恰好与秦允泽四目相接。他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沉,黑色瞳仁里翻涌着怀疑。

    梁颂瑄心头一颤——秦允泽也发现了!杜熙微在撒谎!

    若是慌乱间搀扶一个倒地之人,应是双手用力在腋下、手臂等处留下对称指痕才对!怎会只在单侧的右肩后腰留下瘀斑?这分明更像是……被人用力按压或撞击在硬物所致!

    只是杜熙微这一番对答,确实将卢俊思的质询一一化解。堂上气氛一时凝滞,旁听人群私语又起。

    “参军大人!”汪逸澜一直冷眼旁观,却在此刻霍然起身道:“杜氏巧舌如簧,然其罪证岂容她狡辩脱身?”

    他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森然道:“下官有证人一名,可当堂指证杜氏谋害柳青青之罪!此人亦亲历现场,知晓内情!”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卢俊思目光微凝,沉声道:“带证人。”

    汪逸澜脸上得意之色更浓,扬声道:“带证人江芸上堂!”

    闻言,杜熙微竟身形一颤,眼底惊惶乍现!她旋即垂眸强抑波澜,可花容却血色尽褪。

    这瞬息失态,已被梁颂瑄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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