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低沉的“威武”声浪尚未在梁间散尽,侧门再次开启。
一妇人被衙役引上公堂,她约莫二十七八,粗布衣裙浆洗得发白。眉眼间残存几分当年风韵,却叫额角一道浅疤破了相。她跪得端正,眼神却游移不定,不敢看跪在她身旁的杜熙微。
梁颂瑄心道:“看来这便是汪逸澜口中的关键证人江芸了。”
卢俊思屈指叩案,堂内霎静。他沉声道:江氏,报上姓名来历。”
“民妇江芸,原是醉花楼清倌。”她声音嘶哑,像掺了粗粝的砂,“柳妈妈去后,杜妹妹……杜氏许我赎身,嫁去朔宁灵武。上月战乱,民妇便逃回雍州。”
梁颂瑄瞥见杜熙微嘴角扯了扯,不知作何感想。她仍旧跪得笔直,素白囚衣裹着清瘦身量,倒像株雪里青竹。
卢俊思目光移向汪逸澜:“汪参军,此人确是你所寻证人?”
汪逸澜拱手道:“是。这江氏逃回雍州后,便因家计窘迫卖身入下官府中为婢。下官也是才偶然认出故人来,细问方知当年隐情。”
惊堂木啪地一响。
“江氏!”卢俊思陡然厉声道,“你指证杜氏谋杀,可有凭据?”
“有!”江芸尖声答到。她停顿一刻,眼珠在杜熙微与卢俊思间左右急转。忽然,她凄厉叫喊道:“大人请看!”
说罢,她便如离弦之箭扑向杜熙微。杜熙微猝不及防,踉跄间已被扯住右袖。
“做什么!”杜熙微一声厉喝,左手死死按住袖口。江芸却不管不顾,像是铁了心要撕下这片衣袖。
粗布撕裂声里,两人已在公堂上扭作一团。江芸十指如钩,指甲在杜熙微小臂上留下道道红痕。
“成何体统!”卢俊思霍然起身,对两名衙役厉声道:“将她二人分开!”
两名衙役冲上前来,一个钳住江芸肩膀,另一个去掰她手指。江芸却低头狠咬衙役手腕,趁其吃痛松劲之际,猛地将杜熙微衣袖撕了下来。
“刺啦”一声,半截袖子已攥在她手中。
堂上堂下一片寂静。众人都望向了杜熙微袒露的右臂上。鞭痕纵横交错,最长的一道从肘弯直贯肩膀,结着暗红血痂。几道浅疤蜿蜒如蚯蚓,在堂前明晃晃亮着。
梁颂瑄瞧见杜熙微慌慌张张地遮掩手臂,像被火钳烫着的猫儿。
梁颂瑄心头一震。她虽早就料到柳氏绝非善类,却不料狠毒至此。那伤痕层层叠叠,定是经年累月所致。杜熙微垂眸不动,可她指尖却在发抖,如同被剥了鳞的鱼生生曝在日光底下。
“诸位大人瞧见没?这可都是柳妈妈赏的!”
江芸被衙役带得踉跄,索性瘫坐在地哭嚷起来:“什么母女情深!柳妈妈拿她当牲口使唤!杜熙微她恨透了柳妈妈!所以她早就起了杀心!”
杜熙微猛地抽回手。她面上哀戚未褪,眼底却浮起冰碴似的冷光。
“江姐姐此言差矣,”她侧身凝视江芸,眼神柔得像三月柳枝拂水面,可看得却教人不寒而栗。“哪个新进楼的姑娘没被柳妈妈调教打骂过?”
“若凭这伤疤便能说有杀人动机,”杜熙微抚过臂上血痂,忽而抬眸望向堂中众人,“那醉花楼上下姐妹,怕是个个都成了弑母凶犯。更何况——”
她斜睨江芸,冷笑道:“妹妹当年挨的耳光,可比我这鞭痕多上十倍,怎的今日不说自己才是凶手?”
江芸一滞。堂下却嗡地炸开了锅。
“肃静!”卢俊思一拍惊堂木,冷眼扫过江芸:“你可有杜氏谋害柳氏的物证?”
“嗅瓶!”江芸急急喊道,“是嗅瓶!她、她让我在中秋夜激怒柳妈妈,让她哮喘复发……”
她攥紧了衣角,犹豫不定地续道,“那时她再用调包过的嗅瓶,换了柳妈妈随身带的药……”
江芸声音渐低,眼珠乱转,“……对!定是如此!那时柳青青的嗅瓶都是杜熙微管着的!药粉也都是她经手!”
“定是如此”这四字被她说得虚浮,倒像是拿不准的揣测。梁颂瑄心底疑云密布,她心道:证词是否可信暂且不管,这江芸言辞既无亲见之笃定,又缺谋划之详实,倒似道听途说拼凑而成。
这般闪烁模样,哪里像是共谋之人?倒像是只窥得冰山一角,便来堂前作证。
“接着说谋杀。”卢俊思敲敲案卷,神色自若,“你方才说杜氏指使你激怒柳氏?”
“是!”江芸像是抓住了水中浮木,急急道:“中秋前夕,杜妹妹让我跟妈妈提赎身……说要让妈妈动怒发喘……其余诸事她自会料理,我便只需坐等赎身便可。”
她喉间一动,帕子绞得紧紧的,“我当真了。第二天便和妈妈摊牌说我怀孕了,求她放我嫁人。妈妈抄起茶盏砸我,骂我……骂我怀野种……”
汪逸澜突然插话:“然后呢?杜氏可说了什么?”
“我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便顶撞了回去……妈妈大怒,喘疾发作……此时杜熙微便来了……她扶妈妈进内室,回头冲我使了个眼色……”
江芸神色恍惚,似在努力追忆往事:“……这是我们约定好的暗号,我便退了出去……”
“荒谬!”杜熙微终于变了脸色,她冷声道:“江姐姐,我何时与你定过暗号?汪参军与我有过节,你便帮着他攀咬我!当年我帮你赎身嫁人,你便是如此回报我的么?”
江芸面色倏然一白,十指在裙上蜷了又展。她嘴唇翕动几下,却只低低嗫嚅道:“杜妹妹……”
她似有千钧愧怍压在心头,目光终究不敢与杜熙微对视。头越垂越低,几乎埋进衣领里去。
“大人明鉴!”汪逸澜见状霍然起身,袍袖带起一阵急风。他厉声道:“此女惯会笼络人心,可公堂之上,岂容挟恩威逼?”
他眉峰紧蹙,额角青筋隐现。“她当年施以小恩,不过是为灭口铺路!再者你我旧日恩怨,与本案何干?”
汪逸澜刻意了拔高声音,却也压不住堂下渐起的私语。他指向杜熙微的指尖时微微发颤,倒像是比江芸这个证人还要急切几分。
“肃静!”卢俊思打断二人,紧紧盯着江芸:“汪参军曾称,听见杜氏对你说‘按计划来’。可有此事?”
梁颂瑄冷眼旁观,只见汪逸澜闻言身形一滞,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反倒显出几分迟疑。
这么回事?他不也是证人之么?自己的证词都不记得了?
江芸眼神发直:“是……杜妹妹说‘事成之后,摔盏为号’……”
“啪!”卢俊思阒然合上案卷:“一派胡言!这卷宗上说这是杜氏对醉花楼孙嬷嬷说的!那时你已离场半刻,又如何知晓内室对话?”
汗珠顺着江芸鼻尖砸在地上。
“我……我……”
原来如此!好个明察秋毫的卢大人!
梁颂瑄心中暗赞卢俊思这手“引蛇出洞”用得妙极。他方才故意错引证词,正是要探这江芸虚实——若她当真亲历其事,必能辨明真伪;如今这般顺竿便爬,反倒露了马脚。
“这卢参军不愧是刑场老手,”秦允泽伸了个懒腰,歪头朝梁颂瑄抛了个促狭媚眼,“三言两语便让江氏自乱阵脚。”
梁颂瑄避开他的视线,愈发正襟危坐。她凝望着堂内众人,不疾不徐道:“我看,这卢俊思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早疑江氏证词有假。杜熙微先前那番话,怕是已让他起了疑心,这才设局相试。”
秦允泽唇角微扬,打了个哈欠:“这公堂倒比那戏台还要精彩三分。不过这场戏,也唱到头了。”
梁颂瑄侧目望向他,黛眉微蹙:“你这是何意?等等!你要做什么!”
堂角传来一声轻笑,引得公堂众人纷纷侧目。秦允泽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自阴影处缓步而出。那绯色官袍在日光底下流转着暗纹,衬得他威仪自生却不失霁月光风。
“卢参军审了这半日,可审出什么真章?”他目光在杜、江二人之间一扫,“一个证词错漏百出,一个伤痕真假难辨。这般审下去,不过是徒耗时辰罢了。”
卢俊思面色微沉,却不得不拱手道:“秦大人有何高见?”
秦允泽不知从何处变出把象牙折扇,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扇坠道:“本官听了半天,觉得此案疑点重重。其一,江氏‘摔盏为号’之语乃无中生有,显系伪证无疑。其二,她言杜氏更换嗅瓶药粉,却无实证。”
他手中象牙折扇轻敲掌心,唇角噙着三分玩味笑意。“至于杜氏所言,亦非全无可疑之处。”
秦允泽顿了顿,定定地望向杜熙微:“譬如柳氏身故,杜氏继任。若真如她所言乃众人推举,为何江氏却言指其威逼利诱?两相矛盾,必有一假。”
他忽而收扇一指,“依本官看不如开棺验尸,再行定夺。”
梁颂瑄盯着这人后颈看了半天,想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这人明知尸格诸多异样,却半字不提。是要袒护杜熙微么?可他这番话却是一副刚正不阿的架势。
卢俊思沉吟片刻,微微颔首:“秦将军言之有理。杜氏,”他目光一凝,问:“柳青青坟茔在何处?”
“葬在城西义冢。”杜熙微答得飞快,“妈妈无亲无故,妾身买了薄棺……”
“开棺验尸。”卢俊思起身掸了掸官袍,“退堂!此案择日重审。杜氏还押大牢,江氏收监候审!”
水火棍咚咚顿地。
杜熙微被衙役带走时,经过秦允泽身侧略一驻足。二人目光一触即分,却被梁颂瑄尽收眼底。
她捏紧了袖中尸格,觉得此案如雾里看花。江芸明显说了谎,可杜熙微就当真清白么?
人群潮水般退去。梁颂瑄刚要起身,忽被赶来的秦允泽按住肩。他俯身耳语,热气呵得她耳根发痒:“此案水深,梁姑娘若想救人,不妨与我合作。”
梁颂瑄眸光微闪:“合作?”
秦允泽笑意渐深,却避而不答,只道:“姑娘可要随我去探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