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才过一刻,府衙便已乱作一团。书吏们抱着卷宗疾步穿行,慌里慌张地整理卷宗。几个洒扫公堂的差役撞在了一起,高声地相互抱怨起来。
有个差役低声问身边同伴:“这是出了何事?”
对方拭着额汗道:“哎呦你是不知道!有个老婆子天没亮就来击登闻鼓,说柳氏是她杀的!卢大人连朝食都没用,正催着开堂呢!”
这二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梁颂瑄耳中。她刚刚从牢狱那儿赶过来,便瞧见这突如其来的喧嚷。想起孙嬷嬷,梁颂瑄也暗自叹息了一声。
即使是她,也没想到孙嬷嬷的动作竟这般快。
“快些!卢大人已到仪门了!”一名衙役高声催促道。
梁颂瑄整了整衣袖,快步往公堂行去。一进门,便瞧见孙嬷嬷跪在正中。她背脊佝偻面色灰败,似株即将枯死的老树。
孙嬷嬷也瞧见了梁颂瑄。老人朝她惨然一笑,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踏踏靴声打断了。
梁颂瑄不忍再看,她害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便会后悔,后悔自己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推上绝路。
“我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这个念头突然在梁颂瑄心底炸开,惊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孙嬷嬷是替杜熙微顶罪,而她梁颂瑄则是那个递刀人。
堂上的惊堂木重重落下,震得梁颂瑄心头一颤。她看着孙嬷嬷跪伏在地的身影,突然很想冲上去将老人拉起来,大声告诉所有人真相。
可她不能。她不能心软,不能犹豫,否则死的就不止孙嬷嬷一个。
梁颂瑄闭上眼,一滴泪无声滑落。
“升堂!”卢俊思厉声喝道。
水火棍重重顿地,衙役齐喝:“威——武——”
卢俊思眉头紧锁,目光沉沉落在孙嬷嬷身上:“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孙嬷嬷缓缓抬头,嗓音沙哑:“老奴孙氏,醉花楼仆妇,今日特来自首。”她顿了顿,道:“柳青青……是老奴杀的。她的尸首……也是老奴抛的。”
跪在一旁的杜熙微猛然抬头,一双丹凤眼睁得极大。她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才挤出声音:“孙嬷嬷……怎么会是你?”
她转向卢俊思,声音发颤:“大人,这其中必有误会……孙嬷嬷在楼中多年,最是老实本分……”
孙嬷嬷只是垂首不语。良久,她才道:“小姐……不必为我开脱……此事是我一人所为……”
孙嬷嬷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被风吹散的柳絮。
“柳妈妈待你不薄,你……你怎么下得去手?”杜熙微突然拔高声音,带着几分哽咽。说罢她抬手掩唇,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泪珠“啪”地一声砸在地上,看得堂上众人无不动容。
当然,梁颂瑄不在其中。她冷眼旁观,心中暗叹杜熙微演得真好。若非早知内情,连她都要被这梨花带雨的模样骗过去了。
卢俊思身子微微前倾,问道:“孙氏,你为何谋害柳青青?”
“自然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孙嬷嬷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来,浑浊的眼骤然迸出一股恨意。
堂上顿时一静,连杜熙微的啜泣声都停了。梁颂瑄指尖微微一蜷,面上却不显,只静静望着孙嬷嬷。
孙嬷嬷攥紧了衣角,断断续续地讲起了陈年旧事。
“老奴年轻时,是醉花楼的妓子。二十年前我怀了恩客的孩子,那人愿赎我出去……可柳青青不肯。她吞了银钱不放人,还逼我喝下红花汤!”
说着,她干瘪的手缓缓抚上腹部,像是那里还坠着沉甸甸的重量。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那孩子……已经会动了。夜里我躺着,能觉出她在翻身。”
梁颂瑄瞧见泪水顺着孙嬷嬷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在下巴上悬了片刻,最终砸在青砖地上。
“后来……”孙嬷嬷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后来我就再不能生养了。”
公堂倏然一静,只听得一声低低的呜咽。梁颂瑄想扑上前去,却被差役死死按住。孙嬷嬷没有看她,只是把脸埋进掌心里哭,声音闷得像受伤的兽。
卢俊思眉头微蹙:“既有旧怨,为何一直忍而不发?”
孙嬷嬷抹了抹眼泪,哽咽道:“老奴卑贱,哪敢反抗?”她突然抬眸,眼中恨意更甚:“可那毒妇偏要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这其中又有何隐情?梁颂瑄与堂上众人精神一振,继续听孙嬷嬷娓娓道来。
“六年前端午,她定下新规:当红的姑娘月钱翻倍,年老色衰的……只能拿几个铜板。可老奴这把年纪,早就不接客了。每日里浆洗衣裳、打扫庭院,挣的还不够买半斗米。”
堂下几个老妓子闻言身形一颤,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孙嬷嬷微微一顿,又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那毒妇还假惺惺地说,没钱可以找她借。谁知竟是驴打滚的利钱!不出三个月,老奴欠的债就比山还高。”
“眼见还钱那日便要到了,可老奴拿不出钱。那毒妇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是还不上钱,就把老奴卖到城西最下贱的窑子里去!”
“那夜我跪在屋外,看着天上的月亮。想着,”孙嬷嬷突然笑了,笑声比哭还难听,“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拉着她一起下地狱!”
梁颂瑄恍然大悟。孙嬷嬷提起这段往事是要让杀人动机更加可信,只是不知她将如何解释杀人手法?
果然,卢俊思沉声问道:“既如此,你又是如何下手的?”
孙嬷嬷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那毒妇有喘疾,春秋时节发作得尤为厉害。老奴知道她对蒿草花粉不适,便借口治疗风湿痛存了些。”
“中秋前楼中例行打扫,老奴告诉杜娘子要换柳青青的寝具,还主动请缨去铺床。我把蒿草粉洒进新被褥里。量很少,但能让她夜夜难受。”
卢俊思目光锐利:“熏香呢?尸格里的熏香你又作何解释?”
梁颂瑄心中一凛。这卢俊思果然敏锐,旁人皆被孙嬷嬷的供词带着走,唯有他抓住这般细微之处。
思及此处她不由得望向了杜熙微,正巧瞥见这人紧紧攥起了衣角。
可察觉到了梁颂瑄的目光,杜熙微似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收回了手去。
这动作转瞬即逝,却被梁颂瑄尽收眼底。她知道杜熙微在害怕。怕什么?自然是怕孙嬷嬷在此处露馅,怕苦心谋划要前功尽弃。
“杜娘子见柳青青不适,提议点沉香安神。”孙嬷嬷垂眸,“那毒妇便买了沉香来点,老奴便趁人不备往香炉里掺了劣质香末。那香烧起来烟大呛人,能让柳青青咳得更厉害。”
堂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卷着几片槐花扑进门槛。杜熙微肩头微松,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影。
卢俊思指节轻叩案卷,似在权衡。梁颂瑄见他目光渐缓,暗自舒了口气。孙嬷嬷这番说辞,不仅将杜熙微撇得干干净净,还将尸格记录也圆了过去。
“然后呢?”卢俊思突然出声道,“这些手段虽毒,却不足以致命。柳青青究竟如何死的?”
日光忽地一跳,映得孙嬷嬷皱纹更深。她缓缓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那时中秋将至,楼中事务繁忙。毒妇因琐事愈发易怒易激,我便知机会来了。我挑唆怀了孩子的芸丫头和毒妇闹,她果然发病倒地。”
“那毒妇随身携带嗅瓶,能在喘疾发作时救她一命。可我早就找机会将嗅瓶里的药粉倒了大半,换成了淀粉和蒿草粉。她发病时吸了嗅瓶,反而加重病情。”
“那毒妇倒地不久后,杜娘子便赶过来了。我假意去请大夫,实则躲在帘后看着。”她声音忽然压低,带着几分狠意:“见她迟迟不断气,便……”
话到此处,孙嬷嬷用枯瘦的双手做了个扼颈的动作。
卢俊思目光如刀:“你亲自动手?”
“是。”孙嬷嬷挺直佝偻的背脊,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老奴用枕巾捂死了她。她那时喘疾发作身体虚弱,根本无力反抗。而杜娘子见她手中嗅瓶已空,当时正忙着找备用嗅瓶。等她找到了,那毒妇也已经死了。”
“我看着她喘不上气,看着她奋力挣扎……”孙嬷嬷的声音越来越轻,“真痛快啊。”她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得可怕,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梁颂瑄站在堂下,后背沁出一层冷汗。老妇人的供词太过严丝合缝,每一处细节都能和尸格对上。可她一个浆洗嬷嬷,怎么会留意到这些?
除非……她亲眼见过。
突然,杜熙微方才那个微不可察的颤睫浮现在梁颂瑄眼前。她恍然发现,杜熙微那动作并不是惊慌,而是诧异!诧异孙嬷嬷竟能将作案过程说得这般详尽,就像……就像在复述她亲眼所见的情形。
梁颂瑄突然之间明白了些什么。
孙嬷嬷说的全是真话,只不过……她不是凶手,而是目击者。她看见杜熙微调换嗅瓶,看见杜熙微往熏香里掺杂质,最后……看见杜熙微用枕巾捂死了柳青青。
这念头惊得梁颂瑄打了个寒战,可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移向了杜熙微。那人跪得端正,面上惊愕未消,仿佛真对孙嬷嬷的罪行一无所知。她察觉到了梁颂瑄的目光,很快垂下头耸动肩膀,像是在低低啜泣。
这人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孙嬷嬷心甘情愿地替她顶罪?梁颂瑄想不明白。
卢俊思重重一叩惊堂木,转向跪在一旁的江芸:“江氏,孙氏所言挑唆之事可属实?”
“属、属实!”江芸目光飞快地掠过梁颂瑄,又迅速垂下。她低声道:“孙嬷嬷曾私下与我说,柳妈妈容不下我腹中骨肉,不如……不如先发制人。”
梁颂瑄静静听着,面上无波无澜。这江芸也是上道,竟将她教过的东西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连停顿的节奏都分毫不差。
卢俊思沉吟片刻,又看向杜熙微:“柳氏发病时,为何独你一人在场施救?”
杜熙微抬起头,眼中水光未散:“回大人,当时孙嬷嬷说要去请大夫,我担心人多手杂,反而不利于急救。况且……”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绞着袖口:“中秋宴事务繁杂,楼里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总……总不能所有人都围着柳妈妈转,旁的事便不管了。“
杜熙微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连语气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显得她既不过分辩解,也不显得心虚,像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卢俊思眉头微皱,似在权衡。堂外日影渐移,照得杜熙微半边侧脸莹白如玉,另一半却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杜娘子所言倒也有理。”卢俊思终于缓缓点头,又转向孙嬷嬷,“柳氏之墓可是你所掘?尸首你又是如何处置的?”
“那毒妇生前恶贯满盈,死后也不配得到安息。”孙嬷嬷抬起头,带着一丝得意,“老奴便等她下葬后,托人将尸首运去了乱葬岗喂狗。”
卢俊思沉吟片刻,终于缓缓点头:“供词清晰,人证俱在。此案……”
“等等!”堂外有人高声喊道。
梁颂瑄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汪逸澜和秦允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