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

    暮色渐沉,醉花楼内灯火次第亮起。梁颂瑄还未跨进门槛,便听得厅内丝竹声声。

    这是做什么?她脚步微顿,蹙起了眉。待一阵琵琶铮鸣入耳,她才恍然大悟——是了,中秋将至。

    往年这时节,楼里都要排演新曲目,好教佳节时宾客盈门。今年因着谋杀案的风波,倒教她险些忘了这茬。

    她垂眸掩去眼底恍惚,抬脚迈过门槛。转过屏风,果见堂中十数个乐伎正调弦试音。乐音一起,七八个舞姬便挽着披帛水袖在台上翻飞。

    梁颂瑄立在朱漆柱旁,静静望着厅中众人。突然,有个歌姬轻启朱唇唱道:

    “月到中秋分外明,花好时节人团圆。金风细细吹罗幕,玉露泠泠湿画栏。但愿年年花似锦,莫教明月照人单。”

    梁颂瑄静静地听着这支《月殿秋》,那歌声如丝如缕,缠得她心头隐隐作痛。

    “月到中秋分外明,花好时节人团圆……”梁颂瑄喃喃地念叨着这句词,恍惚间忆起往昔。

    她尚且记得去年此时与亲人围坐赏月的情景。那时家中庭院早早摆好了桂花酿、月饼和瓜果,她强拉着阿姊拜月,父亲笑着吟诗,母亲在一旁添茶。末了,父母亲还笑吟吟地替她和阿姊簪上新打的银钗。

    而今,月还是那轮月,人却再难团圆。父亲含冤饮鸩而亡,母亲替她挡刀而死。阿姊迫于形势,不得不离她而去……就连素纨,今日也随阿姊一同躲去济世堂。

    台上舞姬的披帛翻飞如蝶,梁颂瑄望着望着,喉头一哽。这偌大的醉花楼,竟再无人能与她说一句体己话。蓦地,她想起母亲从前写的一首小词:

    “桂花浮玉,月满西楼,人倚阑干看水流。今夜清辉似往年,可怜不见旧人颜。”

    可怜不见旧人颜……

    那时她尚年幼,只觉词句清丽不知其中深意,还缠着母亲问“旧人是谁”。如今读来,想必母亲也是这般立在月下思念着早逝的外祖母罢。

    她心道:原来这世间最痛的不是阴阳两隔,而是明知月圆人难圆,却还要强撑着笑看他人团圆。

    暮风穿堂而过,吹得灯影乱晃。直到一滴泪猝不及防砸在手背上,梁颂瑄才惊觉自己落了泪。她急急用袖子抹了,却听见身后小丫头们嬉笑着捧了月饼来往。

    她摇摇头,正要转身往楼上走。忽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梁颂瑄循声望去,只见素纨在台上轻旋。她广袖如云般翻卷,袖中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宛若天女散花。

    众人拍掌哄笑,梁颂瑄却心头一震——素纨怎还在此?她不该和阿姊躲在济世堂避风头么?

    排练一散,梁颂瑄便立即上前把素纨拉到僻静处。

    “你不要命了?”梁颂瑄声音压得极低,喉头发紧,“孙昌荣的眼线还藏在醉花楼里,你竟敢——”

    “姑娘。”素纨反手握住她,“琬姑娘在济世堂有春杏守着,不必担心。”

    “我担心的是你!”梁颂瑄声音陡然一厉,又怕旁人听见,只得咬牙道,“你、你留在这儿,是想找死?”

    “我若走了,姑娘身边连个可信人都没了。”素纨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今日的饭菜咸淡,“孙昌荣逼得紧,杜娘子的案子又悬而未决,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

    梁颂瑄甩开她的手:“糊涂!你当孙昌荣是吃素的?若他发现你们没走……”

    “那就让他来!”素纨突然拔高嗓音,又急急压低,“梁姑娘,我不是你养的雀,不能总躲在笼里。你替我为冤死的将士报仇,我便替你守着后背!”

    她抓起梁颂瑄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摸,我心口跳得慌。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恨!恨不能亲手剁了那群畜生!”

    梁颂瑄指尖感受到她胸腔里剧烈的震动,一时语塞。晚风掠过寂静的回廊,素纨鬓边碎发扑簌簌地抖。

    “你……”梁颂瑄觉得眼眶又热了,她别过脸去哑声道:“你可知我多怕你们出事?”

    素纨噗嗤一声笑了:“姑娘骂人时中气十足,原来也会怕?”见梁颂瑄瞪她,又轻声道:“‘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赴危局。”

    她说着,将梁颂瑄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你如今要蹚刀山,我若作壁上观,还算什么同袍?”

    晚风穿过回廊,将这句话一字一字地送进梁颂瑄耳中。

    她一怔,觉得胸口发闷,可又觉得心头蓦地酸软。她想骂她糊涂,想骂她不知轻重,可话到嘴边却成了硬邦邦的一句:“……谁要你操心这些?你跟着阿姊我才能安心。”

    素纨噗嗤一笑。“姑娘嘴上凶,心里明明高兴得很。”她凑近半步,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方才我跳的那舞,姑娘你看得眼睛都直了。”

    “别胡说!”梁颂瑄耳根一热,别过脸去。

    夜风拂过廊下,吹得铁马叮当。梁颂瑄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她别过脸去,低声道:“……傻子。跟着我,会把命都送掉的。”

    素纨知她心软了,笑意更深:“你放心,我机灵着呢。孙昌荣的人若来,我定比谁躲得都快。”

    梁颂瑄“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她瞥见那轮将满的月,忽然觉得今年中秋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夜渐深,楼内笙歌未歇。梁颂瑄正欲再叮嘱素纨几句,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玉萱姑娘!”孙嬷嬷提着裙角从回廊暗处匆匆走来,她眼神飘忽不定,连素纨向她行礼都没注意到。

    梁颂瑄面不改色地挡在素纨前面:“嬷嬷有事?”

    “姑娘!”孙嬷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发颤,“杜娘子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梁颂瑄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案子还没结呢,卢参军判她暂还押。若十日内无确凿证据,便无罪开释。”

    孙嬷嬷闻言肩膀微微一松,可随即又绷紧了。“十日……”她喃喃重复,手中帕子绞得更紧。

    一阵夜风掠过,吹得她鬓边白发凌乱。

    梁颂瑄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话说……嬷嬷可知道柳氏空棺椁为空?”

    “空、空棺?!“孙嬷嬷瞳孔骤缩,嘴唇哆嗦了两下似有话要说。可一瞧见素纨,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低着头几乎要将帕子绞烂。

    梁颂瑄会意,转头对素纨道:“素纨,劳烦你去厨房看看晚膳备好了没。”

    素纨点头退下。待脚步声远去,孙嬷嬷才颤声道:“我、我知道此事……姑、姑娘怎突然问这个……”

    “是与案子有关。若您想救杜娘子出来,”梁颂瑄飞快地说,继续观察着她的表情,“还望不要隐瞒。”

    檐下铁马叮当作响,惊起几只栖息的麻雀。“空棺的事……”孙嬷嬷沉默良久才出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我做的。”

    梁颂瑄心头一震:“你?杜熙微知情吗?”

    “她不知情!”孙嬷嬷急急摇头,额上冷汗涔涔。“此事与她无关,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夜风忽地大了,吹得廊下灯笼剧烈摇晃,墙上两人的影子也忽长忽短。梁颂瑄盯着孙嬷嬷惨白的脸,沉声问:“为何?”

    孙嬷嬷退了一步,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主楼。那里传来歌姬练嗓的咿呀声,衬得这方角落愈发寂静。

    “她活该!”孙嬷嬷眼中迸出滔天恨意来,“我年轻时……是柳青青手下的妓子。”她声音嘶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待我们,比待畜生还不如。”

    “后来我怀了恩客的孩子……”孙嬷嬷声音忽然哽咽,“我不是罪奴,只要凑够银子就能走。可……可她不许,还逼我喝下红花汤……”

    廊外传来一阵嬉笑声,是几个小丫头捧着月饼路过。孙嬷嬷望着她们,枯瘦的手死死抠进了廊柱。

    她眼眶通红,几乎泣不成声:“若、若我的孩儿出世,便该比她们还要大了……可我不像芸丫头那般好命,能有自己的孩子……”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滴泪砸在地上。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已入夜了。梁颂瑄沉默良久,才道:“所以您就掘坟抛尸?”

    “是!”孙嬷嬷猛地抬头,眼中恨意更深:“她活该!死了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所以我挖了她的坟,把尸体丢去乱葬岗喂狗!”

    梁颂瑄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作何感想。月光从云隙间漏下来,可孙嬷嬷却往檐角的阴影里躲了躲。一只秋虫在石缝里断续鸣叫,更添寂寥。

    “嬷嬷……”她开口,发觉自己嗓音干涩。“你知道柳青青是怎么死的吗?”

    孙嬷嬷身形一颤:“姑娘,我……不能说。”她突然抓住梁颂瑄的袖子,声音发抖,“杜小姐是不是十日后就能放出来了?”

    梁颂瑄垂下眼睫,故作迟疑道:“按理来说应是如此……但若汪逸澜查到对她不利的证据,案子还会继续拖下去。”

    “那时,”她直勾勾地望着孙嬷嬷,“她能不能回来就难说了。”

    孙嬷嬷如遭雷击,踉跄着退后半步。夜风吹得她灰白的鬓发凌乱飞舞,衬得那张老脸愈发憔悴。

    梁颂瑄叹了口气,续道:“现在最麻烦的是,这案子已被定为谋杀。若找不出真凶,日后稍有风吹草动,杜娘子又会被牵扯进来。”

    她说得极慢,眼睛紧紧盯着孙嬷嬷。

    “真凶……”孙嬷嬷喃喃重复着,眼神渐渐涣散。良久,她突然抬头,颤抖着问:“是不是……是不是只要有人认罪,杜小姐就没事了?”

    梁颂瑄毫不犹豫地点头:“只要有人认罪,案子即刻便能结。”

    孙嬷嬷浑身一颤,随即惨然一笑。“我明白了。”她轻声道,枯黄的脸上竟浮起一抹奇异光彩。“我一个快入土的人,若能救杜小姐一命……也值了。”

    梁颂瑄心头猛地一揪。她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嬷嬷可要想清楚了,谋杀按律……”

    “姑娘不必多说,”孙嬷嬷打断道,“老奴求杜小姐平安。”

    梁颂瑄喉头一哽,可孙嬷嬷已经转身往暗处走去。她望着那佝偻的背影,喉间发苦。

    她深知此举卑劣,可孙昌荣的刀已架在阿姊颈上。三日之内她必须有所动作,否则阿姊必死无疑。

    她也想过求助于秦允泽。可他纵有相助之心,那刑部文书层层批下来梁颂琬的尸首都凉了。杜熙微确是许诺过替阿姊赎身,可如今她尚在狱中如何践诺?

    唯有让案子速结。

    孙嬷嬷恨极了柳青青,又对杜熙微忠心耿耿。方才那番话,半是试探半是诱引,可不想这老妇人竟毫不犹豫要顶罪……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梁颂瑄脸上明灭不定。她胸口闷痛,暗骂自己无耻。可转念想到阿姊苍白的面容,那点心软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对不住。”她在心底轻声道。

    云翳散尽,满月清辉泼洒而下。歌姬们仍唱着那首曲子:“月到中秋分外明,花好时节人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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