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七的出现让局面一下子有了转变,在她拆穿了所谓神侍的真实身份之后,属于北周侯的兵力一下子就将整个宫廷控制住了。
凤后被幽禁,她的势力也被瓦解,裴如风被卸下曾经御赐的宝剑,一干人被一同关进大牢,只等新的掌权者落下处置的命令。
而过不久,平周皇便被御医宣布断气,一代皇帝死得面目全非,烧得只剩下骨灰被草草埋葬。
此时,社稷飘摇,急需新皇统治,国师当庭占卜,择一日而奉北周侯为新皇,即日登基,改年号为元极,新令随之而下,各处朝臣领命,推行新令,百废待兴。
而前朝遗孤,获罪极重者,于正午门前斩首,负罪轻者则流放。
勇亲王府,幽暗潮湿的地牢只有微弱的火把点亮,这座私人建设的牢房并不大,血腥味却浓厚,每走一步,都能顺着幽微的火光看到地面被血浸得发黑的颜色。
这里原是前朝太子入东宫前的府邸,新皇登基后,便被赐给了新赏封的勇亲王祝七为府宅,因时日尚短,只是简单修缮,这座地牢更是保持了原貌,从这里可以窥见前太子暴虐名声的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地牢在前太子暴毙后空了一段时日,如今又住进了两名新“犯”。
祝七独自拎着火把,漫不经心地踏进里头,闲散的姿态好似在观赏什么风景,她停驻在一处牢房门前,随手将火把插入墙上,火光将牢房里头的景象照得清晰。
可以看到是精心布置过的,里头不仅有一张铺有锦被的木床,还有一套完整的桌椅,但关在这里的人,却宁愿坐在角落里的稻草上,也不愿意坐在椅子上或者床上。
祝七目光俯视靠墙而坐的人,她还记得那日救了对方自己脱口而出的“殿下大人”让这人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甚至在尘埃落定后,这人反手拔剑就要自戕的动作有多么令人震惊。
于是祝七终于知道,这一方世界里,只有她保留了身为初七身份的记忆,祝湫什么也不记得,只当自己真的是这个朝代的三公主殿下。
既然前朝已亡,她身上留着的肮脏血液也应该消亡。
这是祝湫的原话。
初七经过几日的了解,早已知道,被厌弃的三公主过着比浣衣局婢女还不如的生活,吃不饱穿不暖就算了,还要靠着给其他宫女干活换点能吃能喝的东西,生病了也只能硬抗,大抵是命硬,竟也跌跌撞撞地长大 。
谁知,一朝祸乱丛生,还要被充当替罪羊,实在太惨了。
幸好她们并不是原主,三公主殿下也不是真的祝湫,初七不由得有些庆幸,但现下,她的师尊失去了记忆,并不信任她,也是实在让她苦恼。
关进地牢也是无奈之举,毕竟祝湫还是前朝之人,以北周侯痛恨前朝之人的程度,再加之她现今的人设也不应该认识三公主,借着亲自审问的名义,她才得以把祝湫和云弄都关到自己地盘上来。
为了防止三公主仍然想不开,她可是画了好大一张饼。
“殿下,吃点东西吧。”祝七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又贴心的摆放出来:“饿着对身体不好。”
她言语亲切,语气之间尽是关怀熟稔,可是祝湫并不记得,自己跟她有任何交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公主殿下,王爷还是喊我的名字吧。还有,我不饿,您之前说要还我一个真相,究竟是什么意思?”
初七有些稀奇地看着这样的祝湫,在修仙界的时候,祝湫身份高贵,性格看着温和却淡漠,到了凡人之处,失去记忆的祝湫,竟又冷又倔。
有一瞬间,她以为是自己认错了,或许这本就是三公主,不是她的什么师尊大人,可是这张面容,这句身体装着的灵魂气息,都是她所熟悉的。
难道这就是人设的威力吗?她想起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祝湫对她的嘱咐,让她忘掉自己,可是,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体,同她就是本源,她脑海里的记忆亦是那么的妥帖,不像是假的,仿佛就是她自己的一样。
难道这是她的前世?但她可是天生的灵,哪里来的前世?初七带着一股子疑问,面对毫无记忆的祝湫,只能自己琢磨。
“等殿下吃完,我就带你去找真相如何?”
祝湫虽然纳闷这人为何对她吃饭的事情如此执着,但她确实不想糊涂地去死。她从地面缓慢起身,走到桌前,才落座,对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给她布菜。她顿了一下,才抿唇,拿起筷子吃着简单但绝非普通的膳食。
“殿下身子骨弱,不能吃得太油腻,得慢慢养才行。”
祝湫只埋头吃饭,并不回话,初七也不觉得尴尬,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给她夹菜,投喂地很是愉悦。
她没有食言,吃完便带着人到了另一处牢房,但里头,已有人比她先来一步。
“嘘。”她比了个手势,拉着祝湫的手,驻足原地,不躲不避,听着里头的对话。
“你骗了我,你说你要回南疆,我才放你离开,结果却浑水摸鱼,进了皇宫就算了,还胆敢冒充什么神侍糊弄凤后,你就不怕露馅,被当场凌迟?”
“反正你们都是要造反的,那个什么鬼皇帝也是注定要死的人,我这也算是帮了你们一把,我有什么错。”
“云弄!”
那人忍无可忍,气得直喊对方的大名,叫云弄的人却不以为然,仍是施施然一派理直气壮的模样:“在呢在呢,国师大人,你喊我有何吩咐咯!”
原来先她们一步的是国师,听她们对话,这两人的关系匪浅。
“好,其她我不跟你计较,那你为何跟三公主殿下过不去?她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我这不是顺着你占卜的卦象意思吗?怎么,就你们能耍权谋我就不行?你们用什么天意来左右王朝的命运,别打着为了天下百姓的名号,说到底,就是谋权篡位。你们能做的事情,为何我不能?”
牢里一片寂静,这番话叫人撕碎所有的遮羞布,在这场争权夺利中,唯一因此殃及池鱼的便是一直被忽视的三公主祝湫。这人从没有享受过皇家的权益,却在此时,也成了局中的一枚棋子。
尽管知道,经历这些的不是她的师尊大人,初七却突然有些后悔让她听见这些话,她怕她会难过,于是不由自主地想捂住她的耳朵。
耳朵上突如其来的动作叫祝湫愣了一下,那双手是习武之人特有的热度,不像她,总是觉得冷冰冰的难以暖和,温热从耳朵传来,一时之间,她没有阻止,但里头的话还是隐隐约约穿了进来。
她不由笑了一下,很轻微,却叫人捕捉到了,初七便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的嘴角。
“云弄,三公主就是你要找的人对吗?她是前圣女遗落的女儿对吧。”
云弄席地而坐,她脸上的傩面已经摘除,露出来原本清秀的面容,闻言,她笑出一对虎牙:“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国师头疼地按住额角,她知道云弄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不仅天真还执拗,为了验证先祖留下的一句传言,就敢胡来。
“明天我带你去跟亲王请罪,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不会取你性命,但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准再找什么修仙秘术,你自己也瞧见了,先皇为了求仙问道,最后落着什么模样。”
“我不,先祖说了,蛊王会带我找到通往仙界的通道,前圣女是先祖的唯一后代,如今她死了,但她女儿还在,只要取她三滴心头血,我的蛊王就可以养成了。心头血虽然有损于身,但并非不能治,你医术那么高明,还怕治不好她吗!”
“巫蛊之术本就邪妄,云弄,如果真的有仙界存在,你此番行为,倒行逆施,只会得到天罚。”
“我不怕,我已经做了一百件好事,功德相抵,我现在只做小小一件坏事,天道肯定会放过我的。”
里头争执不断,国师见自己说不通,简直气得仰倒,这头倔强的驴,怎么偏生就给她遇见了:“云弄......”她无奈开口还想说什么,就被对方脆声打断。
“童来!”
而就是这声,仿佛一把钥匙,她们身处的整个世界,在初七猝不及防之下竟然开始扭曲变化,鹤唳的风声从她们耳边刮过,所有的画面都被打碎,初七甚至来不及牵住祝湫的手,就被带进了另一片漆黑的世界。
在她面前,是如初见时装扮恬雅的医女童来,而不是这个朝代国师模样的童来。
“你一直在骗我。”初七看着童来,眼神冷静。
“不,我只是一直在等你。”童来摇头,她的周遭不知何时被怨厄缠绕,就如同初七过去见过的每只厄灵一样。
童来便是这个世界的厄灵,当日她在渡河边界见到童来,是因为“无苦海”秘境早就开启了,童来感应到了引路灵的存在,早早地等在了那里,那时初七清醒时,听到的谈论声,也是她跟其他厄灵的谈话,并不是她的错觉。
她早就掉进了秘境当中,之后的所有,包括那场道侣大典,都是秘境里的梦境,不,应该是说,属于童来的记忆,而祝湫,大概是察觉到了,不知为何也一起掉进了秘境里头。
“童来,为什么?”
童来伸手,托住一片雪花,如她和云弄走散时天上落下的大雪。
“我只是慢了一步,这头倔驴就把自己弄丢了。”童来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悲伤。那时,她不允许云弄胡来,也不相信真的有通天之道,但云弄还是趁着她不注意时跑了。
那年雪很大,云弄说想滑冰,她想着拘了她这么久,是该让她放松一下,便亲自叫人去造一个冰场,结果就这一转身的功夫,云弄就跑了。
童来找了云弄很久,从一个月、半年、一年,再到十年、二十年,她后来只能安慰自己,云弄或许真的找到了那条通道,去了修仙界。那时,她满脑子都是云弄说的立功德可飞升,于是她假死,隐去国师的身份,开始遍寻人间苦疾,用自己的医术治人救病。
岁月不居,又不知过了多久,在又一次的瘟疫中,她救下了满城的人,自己却不幸感染,在她以为要就此憾去的时候,天道竟然召她而去,她真的从那条通道来到了修仙界。
“可是我还是来晚了一步。”童来握住那片雪花,雪水从她的掌心流下:“我到仙界后便听闻玉静宗的少宗主要同一名人界飞升的女子举行道侣大典,我有预感,那便是云弄,但当我好不容易赶到的时候,云弄却因什么杀妻证道被她要成亲的人杀死了。”
“她甚至不知道我来,而我的力量并不足以对抗她们,只来得及抱着云弄的身体跳入了黑水河。”
“所以,是你把云弄的尸体练成了僵尸。”初七掏出那只宝葫芦,将云弄放了出来,一只小僵尸沉睡地落入童来的怀里。
“是,但她始终醒不过来,我探寻不到她的三魂六魄,而我身死后,魂魄无法离开秘境,后来,便同这里的厄灵没有什么两样了,直到,你的出现让秘境突然打开,我便知,你便是我的机缘。”
初七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她成了“灵”的模样,那具人类的躯壳无法进到厄灵的意识里头,此时此刻,她竟悄无声息地拥有了自己的灵力。
她忽然想到渡河边界的那座神像,原来神像,镇守的是这方秘境。
这就是她这个世界的任务吗?她无声疑问,却在霎时,灵力溢满了这个空间,琉璃溢彩的颜色驱赶了浓稠的黑色,星象不知何时斗转,光芒散去之后,她们又回到了人界。
但初七没有像在过去的小世界一样化作“系统”留在厄灵的身边,她还是那个勇亲王祝七,而故事也继续书写。
她们又回到了在地牢的时候,在听到相同的对话之后,初七没有再听下去,而是带着祝湫离开,她们已经听到了想要的答案。
没有回到牢房,初七带着祝湫走出了这座地牢,外面寒风肆虐,她在她身上披上厚风衣,一手撑伞,挡住了细碎的雪花。
这座府邸很空,占地也很大,因着还在修缮,除了隐在暗处的护卫,并没有太多侍从在。云鞋踏在雪上亦是无声的,沉默比夜色更浓。
初七悄悄地打量着一直沉默的祝湫,以她的聪慧,她定然已能梳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比如她的身世,她的母亲曾是南疆圣女,为圣上所喜,纳进宫中,后来又受圣上所恶,打入冷宫,连带着她也不被欢喜,这一冷落便是一十五年。
她艰难地长大了 ,偷偷读书,明了一点道理,便又不肯轻易堕落,不喜欢便不喜欢,她可以做一个她自己喜欢的人。
所以在知道要亡朝的时候,作为一个公主,她要堂堂正正地和自己的王朝共存亡,她试图唤醒被蛊惑的凤后朝臣,试图减少这场必输的仗中被牺牲的无辜士兵和宫女侍从。
但她失败了,现在还知道自己也是其中牵涉的一步,她在王都的深宫之中,好像怎么也走不出去,做不了堂堂正正的公主,也做不了清清白白的人。
蓦地,祝湫的脚步停了下来,她们肩膀挨着肩膀,几息沉默后,祝湫终于开口,嗓音很轻,听起来竟有几分沙哑:“你呢,靠近我也是想要利用我吗?博取一个宽容的好名声,还是也想求仙问道,找到修仙的入口?”
初七忽而笑了,她没有回答祝湫的问题,反而突然问了一句话:“方才你在牢房的时候为什么笑?”
祝湫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意自己笑不笑,抿了下嘴没有隐瞒:“因为我觉得你的样子很像掩耳盗铃的故事。”以为没听见就是不存在,而她又偏偏还是听见了,让她单纯觉得有些好笑而已。
“你好像很喜欢读书,有句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如你跟我一起回北周吧,你一直在宫里,要跟我一起去看一眼这个世界吗?”
大雪呼啸,将她们的长发吹得缠绕在一起,那时,祝湫惊讶地瞪着双眼,好似很惊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还是答应了。
元极初年,为平天下祸乱,帝命钦差于各州县赈灾兴法,勇亲王七赶赴北周重守边疆抵御外敌。
元极二年,祸乱初平,国师祭告天地,以表天恩,当年风调雨顺,帝悦,大赦天下。
元极三年,天下五谷丰登,百废具兴,然国师病重,遂向帝乞骸骨,帝三留而不得,即允。
......
这是初七留在这个小世界的第七年,北周边陲突发瘟疫,童来带着云弄共同救济,这是她们行医问善的第四年,也是在人界的最后一年。
如同上一世的大结局一样,她们拯救了一座边城,自己却感染而亡,但上苍有好生之德,她们因着无私的功德,受天道垂怜,踏入了那条常人难以寻求的通天之道。
这一世,她们会携手共进。
初七展开往生簿,那里有两个人名重新亮起复又消失,踏往仙界之人便注定跳脱六道之外,能否化神飞升,便看她们的机缘了。
她合上,看向不知何时恢复记忆的祝湫,弯眉笑开:“大人,我们去下一个世界吧。”
秘境的厄灵还有许多,她有预感,等到这些厄灵都解脱,她将会捉摸到一个更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