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之前做过一些功课,得知您大学时的专业是金融学,这让我们感到非常讶异。请问,您是如何开始您的艺术之路的?最初是什么促使您走上这条道路的?”江潇将笔记本摊开,拔开笔帽,握紧钢笔,目光温柔地注视着顾霓。
桌子上玻璃花瓶中,一束伊迪丝开得恰如其分,晶莹的露珠点缀其间,像一片轻盈的梦。
顾霓坐在桌前,发丝垂落在肩,眼波在光线中闪烁,如晨露般晶莹,又如清风般轻柔,比初夏清晨的露水还要醉人。
人比花娇。
“其实,选择金融学是家里的安排,”顾霓思考片刻,嘴角扬起一抹微笑,“但毕竟谁也不想一辈子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画室里弥漫着独特的气息,既是颜料的清香,又带着些许旧木的沉稳。隐约可以听见外面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阳光透过大窗,慵懒地洒在地板上,勾勒出两人斑驳的影子。
“一开始只是参加学校里的社团,”顾霓顿了顿,稍稍抬起下巴,耸了耸肩,双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后来发现自己对绘画挺感兴趣的,就开始画画了。说不上喜欢,但至少不讨厌。”
江潇身后,雕花窗户敞开,窗外是一派烟雨江南的景致。手中的钢笔沙沙作响,又提出几个与创作灵感、对艺术的看法和影响等有关的问题。
钢笔让顾霓微微出神,她不像家里人那样会用钢笔给公文签字,上一次用到钢笔,应该还是小学的书法练习课,顾霓从不对书法感兴趣,但她还记得,老师总是要求用蓝墨水。
而江潇用的是黑墨水。
江南湿润,青瓦白墙间常年笼罩着一层水汽。顾霓怎么也忘不了那天,那个倚在雕花窗边微微侧脸的人。
绵长的雨丝斜斜地落下,将世界柔化成一片朦胧。细密的水雾在空气中弥散,连垂落的柳枝上,每一滴露水都清晰可见。
雨水沿着雕刻精致的窗棂滑下,透过斑驳的青石小径,最后定格在顾霓的眼眸里,宛若一场梦境,朦胧而深邃。
至于当时为何偏偏注意到这些,顾霓仔细想过,也许是因为,初识江潇时,对方对她已所知甚多,而她对江潇几乎一无所知。
只是一次采访,顾霓就意识到,除了容貌,这个人的头脑只怕也是出类拔萃的。
江潇没想到,顾霓并不像传闻中那样热爱艺术,画室里只有寥寥几幅未完成的画,颜料也整齐的摆放着,像是鲜少使用的样子。
采访接近尾声时,她又冷不防想起七夕画展上的那幅画——冷色调的天空撞进一轮暖橙的朝阳。
“冒昧问一下,上次在画展上,您提到《孤独的黎明》这幅画对您有特殊意义,请问是什么意义呢?”
顾霓愣了愣,所谓“特殊意义”不过是为了搭讪江潇临时编出来的理由,那幅画也是她随心所欲的即兴创作。
当晚同意江潇专访的请求后,她就将此事抛诸脑后。
只是到底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人精,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便计上心来。
“怎么说呢......我们在日常生活里的真正收获往往难以言表,只有亲身经历过才懂得其中的意义,”顾霓笑着伸出手,“如果江小姐不介意,可否与我同去登山,再次见证一次黎明,以朋友的名义?”
多年后,江潇回想起那个下午,总是记起阳光轻柔地洒在顾霓的脸庞上,像一层温暖的金色纱布,尚且青涩的女孩笑着向他伸出手,她知道,那是她们的故事真正开始的时刻。
或许是女孩的笑太过晃眼,令江潇一时失了魂,迷了心窍,愣愣地回握住顾霓的手,应下了这个邀约。
直到很多年后,江潇仍旧会靠着回忆,反复在心底描摹这一幕,连同那天的光线、气味和窗外的吴侬软语。
“那就麻烦顾小姐了。”
“不麻烦,以后也不用小姐小姐地叫我,叫我的名字就好。”顾霓的声音清亮,就像是仲夏里树荫间的偷溜出来的光芒,“很高兴和你成为朋友。”
“我也是。”江潇唇角微微扬起。
一旁的摄影师则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拍下。
江潇从那座烟雨江南飞回江城整理素材时,顾霓已经把登山的相关事宜发到了她的手机上。
她看完信息,放下手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抬头望向窗外。
夜已深了,此刻的城市,仿佛陷入了一场悠长的梦境,所有的声音与色彩都被拉长、柔化,夜风轻拂过空旷的街道,带着些许凉意。
在这个城市这么多年,这样的夜景早已习以为常。此刻她却不期然的想起顾霓。
她那里的夜景会是什么样子的?那样的小桥流水人家,夜里又会点起她怎样的情思?她也会像我一样,静静地看着窗外吗?她现在,睡了吗?
江潇回身躺倒在床上,看着昏黄的灯光,因为前两月的连日阴雨,又或是这本来就是个老小区的缘故,天花板上已经有了黑色的霉菌,难以消磨。
想起顾霓,似乎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毕竟,以她的身份,无论身处何处,都是众人的焦点。而她本人,也足够优秀,足以惊艳别人的一生。
但这在江潇的意料之外,毕竟她一向不在乎别人,初入报社时,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注意到,自己连社长的全名都不知道。
平日里的谦和有礼不过都是她的皮子,混口饭吃而已。
估计江教授生前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会长成如今这幅模样。
一个混不吝的老油条。
江家也曾算是书香门第,家庭环境温馨开明,夫妇俩本也打算送爱女出国留学深造。
然而,意外永远都不可理喻。
高考结束那年,一家人满怀期待的出去,最后只留一人失魂落魄的回来。
从前电视科普里总说幸存者偏差,人们总觉得自己会是那个幸存者,对他人不幸一笑置之。
直到自己成为那个当事人,那个不幸。
才明白那些刻骨铭心的痛。
那年的盛夏阳光刺目,她无法直视太阳,而她的父母,却已经可以了。
那时她才十八岁,她的面容上,却已经有了日后支离破碎的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