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看看腿可以吗’送来的一个嘉年华,谢谢老板的礼物,麦甩主持。”
挂断冗长的直播连麦,焉其希闭着眼拽下耳机,整个人脱力地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全当自己是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从早上睁眼就开始直播,播播播,眼睛都不能移开直播间一秒,稍不留神错过了查岗还要被罚款。
就得这么干坐着,等吧。
没观众送礼物,业绩流水达不到,直播间有的是惩罚游戏变着花样给人难堪。
有观众送礼物,唱歌事小,哄得老板如沐春风、龙心大悦才是头等大事。
撩拨暧昧的话语是必不可少的。
老板受用了,再讨礼物就容易了,焉其希在直播间围观过不少精通此道的高手。
x但奈何,焉某人秉承着不露脸、不回复的冷酷作风,在这个喊麦与喘麦齐飞的直播间里,不为所动地犹自高音飙到G5,堪称恐怖。
由于她的这种“不会来事”,理所当然的,每个月的直播业绩都岌岌可危。
至今还没把自己饿死的原因很简单——她打的工可不止这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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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奶茶店兼职,路程最快也要一小时三十七分钟,平常三点下播、三点十分出门,到店时间刚好。
今天难得有人送礼物点歌,多唱了几首,下播就已经三点十四了,预计迟到十四分钟。
……没时间磨蹭了。
焉其希瘫坐在椅子里,冷静地想。
她迫使自己动起来,一头冲进了洗手间。水龙头开到最大,捧着水哗啦啦往脸上扑,来不及擦干,顺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开始梳头。
——她一头颇具先见之明的及肩中短发,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
草草梳了几下头发,最后打量了下镜子里的自己,焉其希把一侧的散落的发丝拨到耳后,旋即快步走出洗手间。
随手拿了件T恤,焉其希边往身上套边看向墙上挂着的时钟。
三点十九分,很好,迟到时间缩短到九分钟。
临出门前,焉其希回头看了眼窗外。
雨从昨天就开始下了,到现在还是细雨绵绵,为了赶时间,她打算等下扫个单车上路,带伞不方便骑车。
淋点小雨也无所谓,她这么想着,打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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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细雨铺面,焉其希单车脚踏都快踩出火星子,出了一身的薄汗,终于到达停车点。
锁好单车、脚一沾地,用力过猛的双腿差点没站稳,好在看了眼时间,到了这里,总算追平了迟到的时间,应该能卡着点到店。
然而倒霉的人总能变着花样遇见意外。
临到过街天桥的台阶,一圈围栏封了路,旁边立牌上明晃晃写着几个大字。
【雨天路滑地面维修】
焉其希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强翻围栏的欲望。
走不了过街天桥,就只得绕一大圈路,焉其希正匆匆赶着路,来电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来不及细看,她在铃声响起的下一秒就接起了电话。
“哪位?”
“你是,焉……呃,焉其希对吧?”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声。
“什么事你直接说。”
“你在蜻蜓APP本月有笔两千三百六十九元的欠款,打算什么时候归还?”
焉其希反应过来,居然是催债电话。
她独自离家以后,人虽说是穷到贷款,但一贯信用良好,从未到被催账的地步。
“蜻蜓的还款日期不是明天吗?今天晚上我会还的。”焉其希对每个月的还款时间记得很清楚。
“别晚上了,你最好现在就赶快还上,我挂了电话以后给你一刻钟的时间。”那头催债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只是他不耐烦,焉其希比他还要不耐烦。
“你给我多少时间跟我有关系吗?我说过了——晚上会还。”还没到时间就打电话催债,够莫名其妙的。
“你最好考虑清楚,为了这两千三百六十九元的资金,影响今后的征信和生活值得吗?焉其希,家庭住址J市育青里3栋7单元15号,这是你的个人信息没错吧?
“你手机通讯录里父母的联系方式我们也都有,如果拖欠债务的话这边会直接联系他们协助偿还。”
焉其希听得一股子火直往头顶烧,她整个人顿在原地,怒极反笑了出来,“去呗,挺有意思的,我父母都在下面躺着呢,你们联系一个我看看啊。”
说着就陡然变了脸,“我他妈到时候等着给你个傻逼玩意过头七。”
吼完,也不等对面说话,她径直把通话按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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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焉其希沉着脸赶到奶茶店,已经是五点过了二分钟,到底还是迟了。
店员玲玲和小西都在前台,见她来了头也没抬。见状,焉其希也懒得上前打招呼,直接到后厨换好了工作服出来。
玲玲和小西侧身让出了台面,旁若无人地当着焉其希的面商量起来。
“要去和店长说她迟到的事吗?”
“肯定啊,她刚来才几天就迟到,当然得报。”
“走,找店长去。”
玲玲笑嘻嘻地探出头,凑到焉其希面前说:“你可要惨喽。”
焉其希大力摇着果茶,虽说劲更想往旁边这人的头上使,还是忍着面无表情地回了个“嗯”。
玲玲无趣地撇了撇嘴,对着小西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同走了。
焉其希刚来还不到半个月,对这两人的印象就是——压根不是一路人。
小西正和隔壁炸鸡的男店员同居,每天上班都能见她偷摸着在发语音,且必定是捏着嗓子以一声“夫君”作开头。
而玲玲则是和老板暧昧不清。
小姑娘和老男人众目睽睽之下调情的场面,看得焉其希心情复杂,偏偏其他人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总之,因着混乱的上下级男女关系,玲玲和小西确实是成为了稳稳站住脚跟的老员工。
焉其希冷眼旁观,没有半点融入的意思。
直播给观众当孙子已经够累的了,摇个奶茶没道理还要给同事当孙子。
况且焉其希对自己的定位有着清晰的认知,那就是食物链底层。
没办法,正规的连锁店都对年龄有要求,好不容易找到这家愿意招未成年的店,丢了这份工作她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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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接着一个挤出甜蜜的冰淇淋,一杯接着一杯摇匀宛如蜂蜜色泽的糖精与果茶。
焉其希窝着的那股火,慢慢从沸腾的烧锅水熬成了糊底的渣滓。
从进店起,她就被固定安排在前台。不参与轮岗,自然也就没有到后厨休息的机会。
今晚闭店打扫又是她一个人。
店长在一旁打量了会儿正在拖地的焉其希,开口道:“你今天迟到了,工资扣五十知道吧?”
“嗯,知道。”知道今天三小时的活白干了。
“你别光知道!再有下次,你也就不用来了!”
焉其希低着头拖地,“不好意思,今天有点意外情况,下次一定注意。”
店长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夜空蓦地炸起的一声惊雷打断。
眼见外面雨又要下大了,店长撂下一句“拖仔细点,明早我开店检查”就急匆匆下班了。
等焉其希打扫完,拉下店铺的卷帘门,地铁早就停运了,只得坐近两小时的公交车回出租屋。
大雨滂沱,白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显得格外空旷,除了不时经过的车辆,只有她一个行人。
再怎么跑也免不了淋湿,焉其希索性不再费力,在雨中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一直到上车落座,放松下来她才感到湿透了的衣服紧裹在身上,头发也湿漉漉粘作一团,邋遢又难受。
焉其希猜想自己现在看起来应该和水鬼也没什么两样,但她已经没劲管了,任由雨水顺着裤脚滴滴嗒嗒汇成了一小洼。
车窗外暖黄色的路灯打在她脸上,忽明忽灭的,她疲惫地摸出手机,指尖迟疑着,还残留着些许水汽,点开了通讯录。
映入眼帘的是置顶备注着“妈妈”“爸爸”的号码,后面还亮着黄灿灿的小星标。
透过车厢玻璃上的水幕,焉其希的面孔影影绰绰,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恍惚间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她还在上小学的时候。
到了放学的点,外面雨下得很大,她没有带伞,独自站在教学楼的台阶上,望眼欲地盯着校门口,盼望着母亲的身影出现。
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们,打闹着嘻嘻哈哈擦肩而过,人群仿佛和她凭空隔出了个玻璃罩子,到最后,整个校园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时,她也是这么淋着雨坐公交车回家,然后看到了趴在梳妆柜上哭泣着的母亲,原来是因为和父亲吵架忘记了她放学的时间。
后来呢?好像是她上前安慰,母亲紧紧抱住她痛哭吧。
那感觉,就好像一个割破手指的人刚要喊疼,面前却出现了一个断了手臂的人,于是他的那点疼痛也就微不足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前座没关紧的车窗忽然钻进一阵湿润的风来,淋透了的身体被这么临面一吹,有种钻进骨子里的冷。
焉其希如梦初醒般放下手机,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脱力地将额头抵上冰凉的车窗玻璃,眼眶却依旧灼热得不像话,闭了闭眼,攥着手机的手缓缓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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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洗完澡已经凌晨三点。
收了奶茶店打来的工资,还上蜻蜓APP的欠款,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先是半天直播耗神,再是半天打工费力,好不容易回到出租屋,焉其希此时就如同死人回到了棺材一样,安详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
良久,她才侧头换了个姿势,却突然发现靠窗的桌子怎么不太对劲。
再一看,窗户是半敞的,雨水漏进来打湿了桌子,劣质的密度板一见水就膨胀,斑斑点点鼓起了一大片。
焉其希只得又爬起来把桌子擦干,窗户也关上,尝试了半天都没办法把泡了水的地方弄平。
僵硬地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焉其希开始了每天的睡前惯例——欣赏自己最新发布歌曲的评论区。
焉其希打的第三份工是独立音乐人,准确点说,这才是她选择的本职工作。
尽管发了五首歌,后台账单每个月收入还是只有几百块,连买录音设备的钱都回不了本,她依然执拗地在坚持。
这次的歌刚发布出来那几天,播放量还是老样子,不温不火的,没成想之后竟然被翻唱带飞小有起色了。
旅行向的短视频尤其爱用翻唱作BGM,她这个原唱也跟着水涨船高,播放量首次突破十万,比之前精心构思制作出来的歌反响还要好得多。
点开评论区,果不其然,又是收到新的好评一片——
【这么绝的歌,词曲唱居然是一个人,这还不火天理难容了吧。】
【某声天天刷到,被那个Mrs羊唱的我还以为是首口水歌,没想到原唱居然这么好听……】
【我的宝藏歌手,从第一首歌就关注了,每首都喜欢得要命!这声线,这唱腔,震撼我全家!!】
焉其希细细品味完每个评论,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一个才华横溢的创作者是不会无人问津的。
私信栏还有几个未读消息,关于生活烦恼的,关于声卡设备的,还有催新歌的,她都挨个回复了。
直到点开其中一封私信,焉其希的目光微微一凝。
“老师您好,我是飞衡娱乐的经纪人吴宁臣,听到您的这首《因为心情好》以后很感兴趣,诚邀与您洽谈合作,有意请致电:1516857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