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虽是重生,但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都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真正的名字告知他人。
这世上唯二知道自己真名的人,一个是她娘,早已不在人世。
另一个是桂嬷嬷,在她六岁那年就没再出现过。
她霎时戒备起来,却又不敢转身回去一探究竟。
“阿衰”
声音再度传来,这一次,阿衰听的真真切切,唤的是阿衰二字。
这一声呼唤,宛如亘古的风,自遥远的过去穿越而来,直击阿衰的内心。
阿衰瞳孔骤缩,眼底的戒备漫溢而出很快转变为茫然无措的神情。
她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双手止不住抖动,脚上的疼痛被另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完全替代。
在阿衰不知所措的时候,唤她之人从她身后走到她的眼前。
“阿衰”
又一次,阿衰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是个比她还矮些的少年,一身素色布衣罩在瘦小的身躯上,稚嫩的脸庞毫无血色。
唯有那双眼睛,不知正因看见了什么而一闪一闪的,干净又明亮。
苍白无色的嘴唇深深地勾着笑意,似发自内心的高兴又似欣慰。
“你是谁?”
“你认识我?”
“什么时候?可我好像不认识你。”
“你……”
阿衰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都不给对面人答话的时间。
“咳咳咳……别急,慢慢来,一个一个的问,我……咳咳咳咳……都会回……咳咳咳咳……答你的”
话还没开始,面前之人扶着树根咳嗽了好一会才接上话。
剧烈的咳嗽过后,少年的气息很乱,却还是强撑着安抚阿衰的情绪。
话到后面越咳越厉害,搀扶着墙边的手枯瘦如柴,根根青筋暴现,感觉下一秒他就要倒地而下,再也起不来。
“你没事吧”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阿衰已经冲上来扶住他了。
“没事,我没事的……”他依赖着阿衰的搀扶靠着树边坐了下来。
“我叫贺之行”
“我确实认识你”
“认识……咳咳咳……认识很多次很多次了……咳咳咳咳”
他在一个个地回答阿衰刚刚的问题。
见他又加速咳嗽起来,阿衰下意识本能地拍抚着他的后背,有节奏地一下又一下轻拍着。
“贺之行?”
阿衰的心脏随着名字的落下,毫无节奏地加速跳动起来,难受之感油然而生。
“贺之行?我是不是应该记得你?但是……但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股既熟悉又恐惧的感觉席卷而来,阿衰的心头一紧,内心极度荒芜起来。
那颗炙热跳动的心脏好像少了一块,她应该抓住点什么才能填满它。
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
“下雨了吗?”
阿衰拍打的节奏彻底停下来,仰头看向辽阔的天空。
天空霞光万道,赤云绵延万里,星星点点的斑点散布其中,那是归巢的鸟儿啊。
阿衰又低头看前面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少年人的脸,清秀且干净,没有半点水渍。
明明半点雨都没有,但是为什么自己的脸颊会变得湿润润的。
脸上湿润的范围变得越来越大,水流的速度越流越大。
阿衰无意识的落泪忽然变成剧烈的啜泣,原本抚摸凌之行后背的动作变成紧紧的锢着凌之行的手臂。
“凌之行,我是不是应该记得你啊?但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好痛……好痛”
阿衰的眼泪如决堤的河流奔涌不息,她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喊着凌之行的名字。
“阿衰,没事的,别哭,你不要去想,慢慢冷静下来。”
顾不上自己的咳嗽,凌之行着急忙慌的安抚着阿衰。
阿衰完全听不进凌之行的话,声音越来越嘶哑,哭到最后上气不接下气。
阿衰的心很难受,心脏揪做一团,难受到她呼吸不上来。
她只能搀扶着树根不停地哭,将凌之行的安抚置之不理。
“阿衰,阿衰”凌之行的声音变得焦躁起来,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沉稳。
阿衰哭晕过去了。
凌之行抱起阿衰,甫一站起来,双腿就止不住地打颤,他想往前迈步,然使不上半点力气,颤巍巍地抱着阿衰一同摔了下来。
凌之行扶起阿衰,有气无力地低声唤着阿衰,嗓音里明显带上了哭腔。
然不管他如何呼喊,阿衰就是没有应答,他去抱阿衰,不曾想这次竟纹丝不动。
凌之行不死心,依旧不断地尝试着,无论多少次都是徒劳。
与此同时,玉儿终于回来了。
“太子妃,玉儿回来了”,林子外玉儿的声音远远就传了进来。
凌之行放心地松了一口气,他将阿衰轻放下来,连忙向隐蔽的林子里走去。
玉儿一进来,看见的便是阿衰躺在地下的模样,惊得连忙大呼:“太子妃,太子妃你怎么了,救命啊,快来人快来人啊”
玉儿跑过去扶起阿衰,才发现阿衰的脸上有泪痕,躺在地下,双颊都是和着泪水斑驳的泥泞和草屑。
林子外的侍卫进来帮着玉儿将阿衰扶上马车,一行人快马加鞭回宫去。
他们走后,凌之行才从林深处出来,向一队人马离开的方向注视良久才挪动脚步准备离开。
突然间,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愈演愈烈,下一秒,暗灰的地上一抹鲜艳赫红的血迹清晰可见。
随着这一口血的咳出,他虚弱地跪倒在地,双手抱着头一抽一抽地打着滚,额头不断地玩外滲着大滴大滴的汗珠。
疼痛越来越剧烈,他的身体逐渐在地上蜷缩成小小地一团。
后背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却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丝毫的哀嚎或疼叫。
此时夕阳已落下,夜幕逐渐落下,林间偶有几声不明的厉叫,半空中深绿的枝叶在暗蓝的夜幕下透露些许的诡异。
“太子妃,喝药了,这是止疼的药,喝了它脚就不痛了”
在太医看过不久后,阿衰就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就一直靠着床头,目光呆滞的,问她怎么会晕倒她也不答,只是一直重复着他呢?他呢?
玉儿问她口中他是谁?阿衰起初答不知道,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玉儿不敢刺激她只好作罢。
现在玉儿要喂药,阿衰依然不理睬,只不肯张口。见她还是不说话,玉儿只好又叫一次。
“太子妃,该喝药了。”
阿衰僵硬地移开面前的药碗,看着玉儿,眼神木楞地重复着道:“玉儿,他呢?”
玉儿面露难色道:“太子妃,玉儿不知到您所说的是谁?”
她是真的不知道阿衰念的是谁啊。
“就是凌……”
“本王这不是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凌樾的声音从屏风外传了进来。
凌樾进来直接到桌前坐下倒了杯茶慢饮了起来,又展开他那纸扇轻摇了起来,瞧了瞧玉儿手上端着的那碗药,忍不住道。
“就这体力,还想让我教你习武。”
“我从未听闻我大景女子有如你这般,仅仅只是扭到了脚就痛得晕过去。”
本来还晕乎乎的阿衰这下子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如今又不是上一世她岂能忍受如此讥讽,索性道:“能不能别扇了,看着就很烦。”
“你……”
“你什么你?有本事就再杀我一遍,反正你又不是没杀过”
凌樾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疑惑道:“再?没杀过?我何时杀过你,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阿衰一时心直口快,也没个防备就说了出来。
幸好马上就想到了解决办法。她假装头痛扶额,弱道:“刚才,梦里,一剑刺穿了我的心脏。”
“原来如此啊,我还道我真的杀过你。差点儿都想以死谢罪了。”
“用不着,等我会武了,第一个杀的就是你”阿衰说的轻松,嘴上的笑意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殿内的侍女吓得都跪了下来。
一直在旁边候着的傅女官出言缓解道:“还请太子不要怪罪太子妃,太子妃尚未清醒才会胡言乱语。”
“让你说话了吗?出去”
上一世,阿衰是临时被抓来替嫁的。
替嫁前,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抓来替嫁的。
那一晚,宋峙来找她,说要带她去一个她绝对会喜欢的地方,那里的高墙没有大魏的这么高,天空触手可及。
无论阿衰想去哪,都可以去,天大地大任她走任她闯。
可结果呢,一路上她晚上被下迷药防止逃跑,白天被傅女官和王嬷嬷逼着学诗书礼仪,琴棋书画。
学不会就打,打完就接着学。
那三个月,阿衰没有一天是完全清醒的,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里学会大魏的礼仪以及基本的启蒙教育。
许安宁再嚣张跋扈,到底是一国最尊贵的公主,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懂。
唯一一晚不用被下迷药却是与凌樾的洞房花烛夜,她们将她打扮的妖艳脱俗,教她要主动取悦凌樾,这样才会大魏才会安全,她才能活下去。
重生的第一晚,她以为只是自己在做梦,意识尚未清醒,所以才主动迎合凌樾。
幸运的是,上一世,阿衰不受大景的待见,更不受凌樾的待见。
凌樾高兴了,晚上便会来见她,除此之外,见他的机会简直少之又少。
景后又忙着如何才能让凌鹰上位太子,更别提景帝。
就像凌樾说的,没人会在意一个败国公主的处境。
所以,阿衰并没有在他们面前露馅自己不是许安宁。
但并不代表日子会安宁,傅女官害怕她迟早有一天会露馅,更不敢忘记魏后的命令,于是每日每日教导阿衰诗书礼仪,琴棋书画。
“太子妃,请恕罪”
傅女官跪倒在地,趴着头不敢直视阿衰。
傅女官觉得如今这个公主变了,不似来时路上那般好拿捏,怕是真的把自己当了大景真正的太子妃。
也不像魏后说的那般是在冷宫长大毫无规矩的孩子。
这分明懂规矩的很,今早拜见景后的礼仪也做得很周到,除了时不时会对太子不敬。
阿衰坚持道:“出去”
“是太子妃,臣这就出去。”傅女官退了出去,殿内瞬间肃静了不少。
傅女官出去后,阿衰也不喝药,躺下休息了。独留凌越一人静静地在桌边摇着扇子。
阿衰的眼睛很累,脚也很疼,慢慢地就睡过去了。
“凌樾,你住手”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圈一圈地回旋着,撕心裂肺,字字揪心。
阿衰看不真切,周围陷入一片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
“谁?”
阿衰听见自己的声音飘荡虚无缥缈的黑暗中,却无人能记住。
阿衰慢慢地走着,周围渐渐变得明朗起来,周围的一切变的可视,阿衰认出了这是自己上一世死的地方。
她周围都是身着黑衣盔甲的士兵,乌泱泱的前方,一白尾战马上坐着一身穿黑甲戴着红披风的少年人,他手举长剑,目视前方。
阿衰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城上一紫一绿两道身影赫然跃入眼里。
身着暗紫衣的男子手执一把横刀架在身着绿衣的女子脖颈上。
女子的眼神空洞无物,似乎已经默默接受了所有的一切。
城上的紫衣男子气急败坏道:“宋峙,立刻退兵,不然我可不保证许安宁的安全,本王听说你与她似乎还有一腿,你想眼睁睁地看她死吗?”
“凌樾,你已是阶下囚,有何资格议和?”
“凌樾,你以为我们凭什么敢撕破条约进攻你们?”
“区区一个公主,死后若能换回我大魏的辽阔疆土,便是她的荣幸”
城下的人嗓音冰冷,仿佛自己眼中的是个无人的世界,为尊者只有自己一人。
“杀”
仅一字,冷硬如山。
底下的千军万马突然躁动起来,源源不断地越过阿衰的身旁却带不起她衣物的丝毫飘动。
城上绿衣的女子正缓缓往下坠落,衣祎被风带动,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飞向她所向往的春山。
“凌樾,你住手”
那个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城上那个叫凌樾男子正在组织防守没有听到来人的呼唤。千军万马嘈杂的马蹄声中,有一个马蹄声的声音格外清晰。
阿衰听得出来,那是从外面传来的,“踏踏踏”的,声音由远及近,由浅至深。
阿衰看见,万马踏地扬尘,万丛鸦黑中,一抹青红交织的影子正飞速而来,渐渐地阿衰的终于清楚地看见,那是一身穿青衣的男子骑着一匹通体赤红的马从阵外破尘而入。
下一秒,他径直从阿衰身体越过,带起的风依旧没有吹动阿衰的衣摆,却仿佛吹动了阿衰额前的碎发。
冲在前方的士兵尚且不知道后方发生了什么,只顾着进攻,后方的队列方阵忽然被突如其来意外搅得方寸大乱,瞬间停止进攻,转而对付起这赤马青衣男子。
男子并不恋战,红着眼挥动长剑一路直行,他阻挡了一波又一波,奈何士兵源源不断的冲上来。
他依旧奋不顾身地往城墙方向冲。
倏忽间,男子杀红了的眼像火般在熊熊燃烧着,不要命地杀了一个又一个士兵只为往前冲。
阿衰顺着他厮杀的方向看过去,那绿衣女子已摔下城墙,身下一片血泊,右臂被践踏入泥中,不断有爬墙的士兵被杀落,尸体摔在绿衣女子身上堆叠成山,只剩头颅尚且露在外面,目视着天空。
男子的厮杀依旧在继续,动作干脆利落狠戾,却怎么都杀不完,他身后有人对他搭箭,箭出弓收,阿衰出声提醒他,声音湮灭在手起刀落的厮杀声中,荡不起半点回响。
情急之下,阿衰急得直接跑出去想替他挡箭,不料刚迈出左脚,一阵剧痛自脚下袭来,眼前的画面骤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