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旅客朋友们,欢迎您乘坐本次航班,请您留意行李架上的座位号码,有序对号入座,并保持过道及紧急出口通畅……”
窗外,地勤人员正在指挥行李填装,做飞行前的安全检查。
远处,落日余温勾勒出机身剪影。
辞职后的七天里,李娱退掉连租两年的房子,连着几晚和朋友同事胡吃海塞,饮酒作乐,以此告别这两年充实,却也一言难尽的北漂生活。
她迫切需要一次只有自己的旅行,去重新找回快乐。
想到临行前,李妈对自己这三十岁大关撵脚后跟的闺女几近事无巨细的盘问,李娱苦笑。
她靠在座椅椅背,调整到舒服的姿势,戴上耳机,感受飞机缓缓滑出跑道。
解放,自由。
飞机调正方向,加速,冲向余晖……
不知过了多久,李娱被一阵剧烈的颠簸震醒,窗外如迷雾笼罩,漆黑难辨。广播中,是乘务员勉力维持但仍显急促的声音——
“各位旅客,我们的飞机因为受到航路气流的影响,有较为明显的颠簸。请您坐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带。洗手间将暂停使用,谢谢您的配合!”
“三次了!——“啪”隔壁座男士一把扣下手机,抽出安全指南,开始确认氧气罩使用和救生衣位置。
前座小孩儿不知哭了多久,显然早已无力续航,拧着小鼻子,泪眼巴巴从座位缝隙间望过来。
机舱尚未完全混乱,但密集低语声中,恐惧,不安,焦躁,早已像丝丝吐信的蛇,游走在每个角落。
突然!一阵强烈的失重感……
二更,夜半,安仁坊。
烛火摇曳,影影绰绰。
桌边人换个姿势倚着,从水晶盘中拎出串葡萄,似吃似把玩,凤眼一抬,说不出的风流潇洒,嘴角噙笑,目光却炯炯:
“今日这葡萄格外甜,我尝了七颗,颗颗都很甜呐!”
另一边的人盘腿而坐,面无表情,唯有双眼紧盯桌上——《大勤通变》。
七次,整整七次,从新皇登基里正朝纲攘外安内,至今日,通商行船民生兴旺,新皇对变法的态度也从最初的积极,到如今“暂缓不迟”。
每每登堂议事,池如渊都觉如芒在背。他心中清楚,商埠已开放经年,法度却仍缺失,如同繁盛面具下的隐疾,正虎视眈眈盯着这座繁华都城。
他不愿沉迷眼下盛景,任由问题膨胀,以致难以解决。这是他早已明晰的责任,哪怕成为众矢之的。
可如今,皇家的簇金长袍牢牢紧锢,又岂是他想揭就揭开的。
“甜么?甜就多吃点。”
池如渊不理会郎枢的揶揄,兀自倒上葡萄酿,一饮而尽,酒液冰凉,暂时缓解他已经灼热的脑袋。
郎枢斜着身子瘫在榻上,看着眼前这位自小一同长起、都城人人称羡的“金骄子”——年纪轻轻便已登高拜相,众人皆道他前途不可限量。
唔,个子倒确是比寻常人高些,眉眼可算不得出众,唯有那浓眉下一双眸子,动心摄魄,让人不由得生出信任。
只可惜,人们见过他仪表堂堂,成竹在胸,却无缘瞧见他抓耳挠腮,苦大仇深的模样,哎,实在可惜!
心内话音未落,这双眼睛闪了几闪,登时失了焦——咕咚。
“哎!池如渊,你怎么了!”
……
漂浮,轻盈,如同躺在湖心船上,李娱半梦半醒,完全沉浸在这种放松中。
直到眼缝间,钻进来一张半透明的大脸。
我擦!
李娱猛一睁眼。
大脸一跃而起,生生跳出个旱地拔葱的架势。
“你是谁?”
“你是何人?”
沉默……
大脸一身雪白长袍,面无血色,更显得双眼墨如点漆,犀利刚劲。
李娱强压恐惧,看着大脸的衣着打扮,又联系刚刚那波强震——完了!这特么怕不是个白无常。
与此同时,池如渊心中也在紧锣密鼓的盘算。
自昨夜晕倒后醒来,他便发现自己游离肉身外,变成这副模样。
如今尚未想到解决之法,自己身体倒先易了主,住了不知何方的神圣。
更重要的是,在他几个时辰不断尝试下,终于确认了两件事:
一来,是他无法远离这个身体,十步是个极限,之后不论如何奔跑,都会被牢牢吸回来。
二则,就是现在能看到自己的,只有这个“自己”。
饶是他疑问重重,眼下,要先解决当务之急!
想到这,池如渊拱手一礼:“在下池如渊,有一紧急之事拜托阁下。”
李娱下意识赶忙起身:“您可太客气了,什么事?”
“速速随我来!”
“现……现在?!”
“是!”
李娱后脑勺嗖嗖冒凉风——完了完了,他这是要带我走了啊……
脚下却不敢放松,数十步,来到一方矮桌前。
“这个,快收起来,放到暗格里。”池如渊一指桌上的琉璃酒瓶,里头还有大半瓶紫中泛红的液体,又指向靠墙的一块石砖:“推,向右旋转。”
嘶,这有点儿电视剧反派那意思啊。
李娱正想思考下要不要放,大脸突然侧耳,静默须臾:“快放啊,有人来了!”
……
交谈声渐渐远去。
李娱警觉唤醒,她从床上坐起,重新打量眼前这个“人”。
池如渊看起来多少有些抱歉,此时整整衣袍,拱手再拜:“在下池如渊,方才谢过阁下,事出紧急,言语多有不周。”
李娱心里太多疑问,她没说话,点点头,又摇摇头。
池如渊眼神落在窗边的镜台,意味深长:“这里有面镜子,阁下不妨……先看一看?”
那就看一看吧。
仿佛开了磨皮特效的镜子里,一张和眼前人一模一样的大脸!
什么情况?!
李娱耳边,响起二十年前凸屏windows98台式机,歇斯底里的风扇声。
四周——朱漆,白墙,矮桌,幔帐,再看自己身上,一样的雪白长袍!
“我……你……”李娱震惊,话全压在胸口,一时竟说不出来,只能用手在两人之间来回比划。
池如渊点头。
那我的身体呢?等等……这可能是梦!
李娱下狠手一拍大腿。
生疼!
“这是哪里,”李娱喉底发干,“什么年代?”
池如渊只一愣神,随即说道:“大勤元长四年,大勤都城。”
“秦?哪个秦?”
池如渊以指代笔,在虚空中书写——大勤。
一个……从未存在过的朝代。
一个,至少,在她生活的时空中……从未存在过的朝代。
李娱心里有了些猜测,还是不甘心:“为什么我们看起来样貌一样?你又为什么看起来是……半透明的?”
而池如渊的解释,印证她的猜想。
她不仅穿越了,还砸到别人身上,占了别人的身体。
占了倒也罢了,关键是,正主就在你旁边晃荡——这么大鸭梨谁咽得下?!
可一旦认清现实,李娱思路倏尔变得清晰起来。
“我现在,”她正视池如渊,“有很多问题。”
池如渊正色:“巧了,我也是。”
……
“你是丞相?!”
经过池如渊一番说明,她终于明白现下处境——一个恐有生命危险的叛逆青年。
而池如渊也基本弄清身体里来者何人——一个女人。
顿时一个头长出两个大,变法本就前路未卜,又屋漏偏逢连阴雨,他眉心一阵阵发胀。
这当口,竟然还冒出一丝奔逸想法,念及自己尚未婚配,现在这……
“你在想什么?”李娱看向眼前这位从天灵盖一路红下来的“丞相”,不禁好奇。
“男……男女……”
“男女授受不亲?”
“……嗯。”池如渊尽力控制表情,耳朵却一览无余,红得滴血似的直冒热气儿。
那能怎么办!李娱只能状似无所谓的挥挥手,宽慰他:“还不一定有没有得看呢。”
池如渊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不是这意思!”李娱赶紧补充解释,“我是说,既来之,则安之。”
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池如渊母亲林氏常说的话。
他突然想起那个,自己一有风吹草动便草木皆兵,成天跟父亲窝里横的女人。
但从仆从将帅偶尔的回忆中,年轻时的母亲,也曾是横刀悍马,千里长奔的女中英杰。
似乎还一度蝉联都城十大最想迎娶女子榜首。
此时,听到这一样的语气,莫名生出些熟悉感。
咕噜咕噜——
“那个……”李娱摸着肚子,有些不好意思,“我饿了……但不太敢吃东西。”池如渊方才对自己可能被投毒的推测,深深扎根在她脑海里。
老实说,作为一个只经历过现代“办公室斗争”的人,她还不能预估,一个冷兵器时代刀枪无形夺人性命的实战,到底是何等危险。
况且,她其实也还不了解池如渊的为人。
他会不会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反派?
但是,从他刚刚的言行举止,从他的……眼睛来看,李娱是愿意相信他的。
“不必吃旁的,”池如渊略略思考,“找母亲,她做的肉羹……很香。”
李娱拍手,一跃而起跑出门,池如渊只得跟在后边耐心指点方向。
“渊儿!你醒了!?”
院门口,一个女人难抑惊喜迎向自己,一袭牡丹紫长袍衬得人丰满中浓淡有致,略施粉黛,眉目间坦荡疏朗,快步行走步伐仍沉稳干脆,长袍随步履荡出流畅优美的弧线。
想必这就是池如渊的母亲林氏。
好气质!李娱简直想原地鼓个掌!
她刚刚发现,池如渊这双眉眼完全继承了他老妈的精髓,第一眼便会心生信任,简直就是蛊惑人心的一把好手。
“可怜我儿,”池如渊之母林氏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怜爱顿生,“可有哪里不舒服?”
李娱闻言,停下来感觉了一下,嗯,除了饿,还真没哪里不舒服。
“您不用太担心,没哪里不舒服。”
林氏松口气,见肉羹下去大半,又道:“这肉羹毕竟油腻,你尚未恢复,现下还是少吃些,”
于是命仆从撤下,换上盐茶,嘱咐喝过茶早些休息,款款而去。
李娱看着林氏远去的背影,心中苦笑——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妈。
可这位妈妈,我还没吃饱啊。
……
傍晚,李娱在院儿里边散步边熟悉环境,来了半日,感觉自在了些。
“所以,”她看着身后不时跟上的池如渊,“只能离开十步?”
不等池如渊回答,她迅速向院门跑去,足足十步开外,一回头——
黑成锅底的大脸近在咫尺。
李娱咧嘴,“真的哎!”
“在我们那,”李娱喝口茶,“男女工作差别并不大,比如在朝当官,有男官也有女官,假如有一天你不想干了,就可以说,皇上我不想当官了……至于不当官去做什么,其实想得开,做什么工作都可以。”
池如渊想了想:“所以……你不当了,就遭灾了?”
李娱气结:“这俩就没联系!”
但转念想来,自己会出现在这,难道不就是因为……她不敢再往下,只得转移话题。
“做丞相,是什么体验呢?”
日理万机?殚精竭虑?
“如坐针毡。”池如渊面色平静。
“哎?”
先皇离世,但前朝旧事未清,新皇登基,商埠开放却督管不善,变法难行。
自始至终,池如渊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李娱听出了其中的暗流涌动。她现在觉得,是这场意外,耽误了池如渊的正事,或者说,是对这个朝代更多人有影响的正事。
所以,犹豫再犹豫,半晌,她还是问出来:“如果……如果我死了,你能重新回到身体里吗?”
池如渊看过来,虽然是不一样的人,但此刻李娱这个眼神,却是他极为熟悉的——与他自己的分毫不差。
于是他轻笑:“大概,你能弄死自己的法子,我就算回去,怕也活不过来了。”
李娱不顾池如渊眼中戏谑,认真想想,嗯,是这个理儿。
“那……大勤有没有什么巫师法术,能调换灵魂之类的?”
池如渊作思考状:“倒是听说过……不过这么厉害的,”他双手一摊,“我还无缘得见。”
李娱紧绷的身体松了松,看着桌上那卷《大勤通变》,想到池如渊和自己解释时,坚定又向往的神情。
其实,她真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的神情,已经许久未感受到的,心中有理想时的那种丰沛和不慌张。
“说实话,我怕死。”
池如渊没预料李娱这么直接,愣了下,点头:“人之常情。”
“但是,如果一时不能把身体还给你,那,我想帮你。”
“这条路,并不好走。”
“……我知道。”
“你确定吗?”
“我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