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池如渊凝神沉思,一时无言。

    李娱望着高悬斗拱之上的清朗明月,想起她在京城的最后一晚——

    也是这样好的月亮,她和朋友坐在人行道边,一起吃冰棍儿喝啤酒。

    五月的晚风夹裹些许花香温柔袭来,是李娱觉得最适合喝酒的时节。

    虽然才过不久,现在想来却恍若隔世。

    “明日先见个人。”池如渊开口,看来心中有了计量。

    “谁?”

    “他叫郎枢,是我的朋友,事发那晚,他就在旁边。”

    李娱支棱起来:“那他……会不会,也有嫌疑?”

    “不会。”池如渊干脆坚定。

    “……打算把这个事儿告诉他吗?”

    池如渊苦笑:“说了他一时也未必相信,明日见过再说吧。”

    午后,热气蒸腾,令人有些烦躁。

    “能找我过来,看来是好些了。”

    眼前这人自院中走来,倒是一派的清凉闲适,看不出丝毫烦闷——

    青色长袍上用同色丝线缀绣竹叶暗纹,疏密有致,行动间仿佛风穿竹林,飘飘洒洒。

    一双凤眼,俊傲而不邪媚,皮肤极白,几欲透光。

    看来这就是郎枢。

    李娱眯眼,一半是热的,一半是被这人形“反光板”晃的。

    “那晚眼见你晕过去,实在吓人。”郎枢进门径直坐到桌边,喝口茶,“想来怕是政务太过操劳了,不如……”

    池如渊表情危险,急忙咳嗽两声。

    李娱会意,拦下那个“不如”,“太医师来诊了几次,只说是思虑过度,不过,恐怕不止如此。”

    郎枢搁下茶杯:“你的意思是……”

    “他……我怀疑是中毒。”

    郎枢拧眉:“中毒?有何根据?”

    李娱心里暗道,老娘就是最好的证据啊。

    随即看向池如渊——“说不说?”

    他微微颔首——“说。”

    李娱瞧郎枢一脸认真,故意顿了几秒:“其实,我不是池如渊。”

    郎枢哼了两声:“巧了,我也不是郎枢。”

    李娱正猜他下一句是不是就憋着当池如渊爸爸的时候,对话戛然而止。

    她只好伸手在身旁比划个人形儿:“真的池如渊在这儿,他在晕倒那晚就脱离身体了。”

    “嗯,”郎枢双手抱胸,不置可否,脸上终于松动了些。

    于是李娱把怎么遇到强气流,怎么莫名其妙出现在这,发现自己在池如渊的身体里,以及现在的打算逐一说明。

    眼见得郎枢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终于——

    “如果只有你能看见他的话,我又怎知你所言属实,他确在此处。”

    于是,郎枢看着“池如渊”对着虚空比比画画,念念有词,他突然后背有些发凉。

    这小子不会是操劳过度,走火入魔了吧。

    李娱这时开口,“池如渊问”,她尽量咧出一个质朴憨厚的笑容,“你那晚回去,是不是又被你老子娘骂了。”

    “才没有!”郎枢脱口而出,一张清爽大白脸迅速从脑门,耳朵,一路红到脖颈,直隐没在衣襟中。

    真是妖孽!李娱的脑袋里开始花瓣纷飞。

    郎枢尴尬着嘴硬道:“也罢,我家这点事,在都城算不得什么秘密,你知道也不奇怪,再做补充吧。”

    李娱笑着歪头:“哪点事儿啊?”

    郎枢怒目。

    李娱听到池如渊吭哧吭哧勉力憋住的笑声,朝他一摊手:“叫你说中了,他果然不信。”

    池如渊揉揉眉心,叹口气:“唉,这是何苦……其实他肩窝……”

    “肩窝?!”

    李娱脑海里“哄”一声直接炸开,刚才漫天的粉红花海中,面红耳赤的郎枢身旁,又多了个目光如炬的池如渊。

    这画面啊……

    “李娱?”池如渊摆摆手。

    “啊?他肩窝怎么了?”

    “他肩窝有个红色胎记。”

    再看郎枢,方才听到“肩窝”的时候,表情已经从半信半疑变成吃惊不已,现在更是猛地站起来,直直后退两步,又赶忙四下看看。

    李娱一脸诚恳:“放心,没踩着。”

    郎枢居然点点头,松了口气,又原地坐下,接着问——

    “那池如渊,还能回来吗?”

    李娱摊手:“不知道。”

    “那你,还能不能回去?回到你刚才说的……另一个空间?”

    李娱摇头:“也不知道。”

    郎枢满脸的消化不良,不住搓手:“哎呀……哎呀……”忽然一拍大腿,“你说,这种举世罕见的事儿怎么叫我给碰上了!难得难得,实在值得浮一大白!”

    “哎?!”

    李娱心中默默鼓掌,这脑回路实在难得,值得送进闺蜜实验室,架上仪器好好研究下。

    旁边的池如渊倒是很习以为常,正下意识想端起茶杯,但手却从杯壁直接穿了过去,端了个十分寂寞。

    “等等!”郎枢像突然按了暂停键,“方才说,你是……女子?”

    “嗯。”

    “你现在……在他的身体里,那池如渊的清白……”

    于是李娱切换到解说员频道,向郎枢如实陈述——

    “池如渊原地起跳,先从后脑给你一个暴击,又迅速肘击后腰,现在正锁喉呢。”

    郎枢缩缩脖子:“我说怎么凉嗖嗖的。哎呀实在抱歉,言语多有冒犯……你们怀疑是中毒?”

    “嗯,池如渊留了那天晚上的酒液,说你或许可以查出些线索。”

    “也好。”郎枢从袖中掏出只小瓷瓶,“就装这里吧。”

    李娱一愣:“您什么工种的,这也太专业了。”

    “多谢夸奖!”郎枢收起小瓶,“对了,五日后是都城的诗歌雅集,很有意思,左右调查也需几日,你初到大勤,不如来热闹热闹?”

    “好呀。”

    郎枢回去后不久,帖子便送来府中。李娱莫名有些开心。

    虽说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另一空间的自己也是生死未卜,但既来之则安之,若真能帮上忙,何尝不是相较旅行更精彩的开始?

    况且,这可是她来这里第一次参加聚会。

    池如渊见她手握拜帖满目期待,微笑介绍:“诗歌雅集一般在每年四月举行,除了以诗会友,还会安排表演,各家轮流主办,今年正好是郎枢。”

    ……

    雅集当日,郎枢亲自来接李娱和池如渊——

    只见他身着远山蓝袍衫,袍底暗绣几簇兰花,原本略显暗旧的颜色,却衬得人肤白胜雪。

    李娱翻遍池如渊的袍箱,发现他衣服虽然质地考究,但左不过就是黑色白色——实在像极了自己的衣柜。于是选了件月光白缀梅花的长袍,倒非常符合池如渊气质。

    “咱们现在去哪?”李娱好奇,现在比帖子上的时间还早一些。

    “当然是先祭五脏庙,祈祷待会儿出口成诗了!”

    郎枢见“池如渊”满眼好奇,实在罕见,不禁颇有成就感,于是继续道,“今年特意选了翼湖楼,都城三大名楼之一,临依春河而建,形制独特,夜晚灯光亮起时,别有一番情致。除此之外,他家的蒸盘肉,羊鸡炙都堪称美味!最重要的是,”郎枢咽了咽口水,“他家窖藏五年的梨花白,今日开坛。”

    有肉?还有酒!李娱心中“唰”一把红绿相间大花扇直接舞了起来——“不为俗尘洒一物哇,只为美酒动心弦儿~”

    一下车,依春河的盛景便映入眼中——绿草青青,杨柳依依,粼粼波光与畅步河畔、身着轻盈春装巧笑倩兮的女子们一同荡漾。

    不远,一处木制三层亭台,飞檐高耸如青鸟振翅,木色与漆色相间,亭台四周的围廊顶部,更巧妙点缀琉璃片与贝母片,随着阳光与河水的流动投射在廊前地板上,如同水波一般,一时竟分不清是在水底还是廊中。

    大门正上方,端正三个大字——翼湖楼。

    虽然还不到时辰,楼内间或传来的吟诗声已不绝于耳。

    店老板看见郎枢与池如渊,快步迎出门来,长揖下拜:“哎呀呀,有失远迎,二位贵客请随我来。”一路引至二楼厢房。

    推门而入,房内设计也别出心裁——临河一面设宽窗,恰将河景、远山与街道行人容纳其间,好一幅动静相宜的春景图。

    窗边以花架、小几为主线延伸室内,错落有致的点缀着时令花卉,随风传来阵阵淡香,将窗外春色一并引进屋来。

    桌上摆天晴色瓷杯瓷盘,并一壶调配过的香茶。

    “来,先润润喉。”郎枢帮李娱倒上一杯,“这茶中放的盐,是用花瓣窨过的,格外清香。”

    李娱尝了下,果然清香袭人。

    先上的头道菜,是一盘薄如蝉翼的鱼片,透过鱼片能清楚看到盘中纹饰,盘边配两只小碟,一只盛着深色酱油似的调料,另一小碟则是麦草似的带香味的……植物。

    郎枢很有主人翁意识,介绍道:“这是鱼脍,用每天从依春河打捞的新鲜活鱼,先在放了酒的水中养上两个时辰,吐尽杂质,再用快刀片成蝉翼片,用酱和香草拌着吃……少放些酱,可尝出鱼肉的甜香。”

    李娱依言拌好一尝,果然,酱味有些像酱油和甜酱的混合,少许咸味更衬托出鱼肉的细致清甜,香草的回味,平顺了鱼肉被口中温度加热后,残留的最后一丝生味。

    她想让池如渊也尝尝,转过头,只见池如渊临窗而立,面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想到即使盛宴当前,他也口不能食,只好作罢。

    不及多想,第二道菜也端上桌来。

    郎枢见“池如渊”蹙眉回身面露憾色,凤眼眨了眨,心中便也猜到七八分,暗觉如若李娱能虑及池如渊处境,应算是心地纯善,声音也不由得染上几分笑意。

    “这菜不可不尝,翼湖楼招牌,蒸盘肉。取豚肋下肉三分,腹肉七分,煮去血水,用酱焖煮一个时辰,加入煮过的萝卜,同焖上一炷香的时间离火,上桌前再蒸制,这样做出来的盘肉,肉质松软细嫩,萝卜汁水丰富,更胜肉香。”

    话音未落,异香猛然袭来,郎枢眼睛一亮:“羊鸡炙!”

    李娱一愣,羊机智?

    郎枢起身,手持公筷利落拆分,嘴上可一点儿没闲着。

    “要说这道菜,材料不稀奇,全在制作见功夫,需得先把整鸡收拾干净,用香料腌入味,一般要六个时辰甚至更久,之后取未满岁小羊,提前用香草喂养三个月以上,再将整鸡封入羊腹内,羊皮刷胡麻油,蜜糖,香料,均匀烤制,至羊熟透,再把鸡剖出,弃羊食鸡。”

    “弃羊食鸡?那烤羊肉……”

    “做羊鸡炙的羊肉,一般都会烤的老些,以保证鸡肉的口味。你若想吃羊肉炙,我倒有个好地方。”

    “哪里?是刚刚说的三大名楼?”

    “非也,缘分尚未到,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茶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娱撑得直想打饱嗝,突然想起:“酒?”

    “嗯,时辰差不多了,走,咱们下楼,马上就有喝酒了!”

    郎枢先行出去,李娱起身看向立在窗边若有所思的池如渊:“走吧?”

    池如渊闻言,恍惚梦醒一般转过身,波光弥散在他脸上和身周,像一处只可远观的海市蜃楼。

    他笑:“走,去喝酒!”

    李娱和池如渊行至二楼走廊围栏,见一楼中庭处早已围满,便决定在二楼围观。

    中庭当中,郎枢正手举一只空杯,高喊一声:“倒酒!”

    只见十几名小仆每人怀抱一只棕黑酒坛,鱼贯而入,酒香顿时如石投湖面,四下飞溅。

    郎枢在中庭春光倾洒中举杯,晶莹酒液如琳琅滴坠,他环顾四周,朗朗道:“今日与诸君同饮酒,诗如海,杯莫停!”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好!”诸人皆应,纷纷饮尽杯中酒。

    李娱也举杯饮尽,一时感觉心胸畅快无比,花香直冲头顶,酒液清凉,落入腹中,正是春日里河畔梨花纷飞的舒展悠扬。

    身侧,池如渊将李娱形色尽收眼底,默而不语。

    郎枢又举起满满一杯,向空中猛地一挥,高声到:“开题眼!”

    酒液凝着日光泼洒于空的瞬间,今年诗歌雅集的题眼随悬在楼正中的卷轴缓缓展开——

    酒

    郎枢笑道:“今年的诗歌雅集,便以酒为题眼,方不辜负这佳酿。”

    众人喝彩,又是一阵推杯换盏。

    李娱也笑容绽开,在池如渊无声目光中再度一饮而尽,转头正对上他点墨双眸,登时想起此时此刻自己可是“池如渊”,下意识捂住嘴,以目光代言语——

    “是不是太忘形了?会不会露馅儿了?”

    如墨染青池,淡淡笑意自池如渊双眼丝丝缕缕晕开,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只是从未曾想过,自己还可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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