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刚过,夜色昏沉,一辆黑布罩尽的马车隐匿暗中,马匹裹了四蹄,有节奏地发出笃笃闷响,驶过都城城楼。
马车上,李娱两眼放空,脑中全是方才木里拿献女之举。
百思难解,干脆摊手盘算——
食指——
下午还长鞭直指、激问“池如渊”为何瞧她不上的木里钟,当晚就被父亲当作贡品,进献给皇帝。
但,木里拿宣布献女之时,李娱特意观察木里钟表情,那张盛妆脸上不见一丝慌张之色,与几个时辰前简直判若两人。
反常之一。
中指——
大猪蹄子皇帝应承了,却又未将木里钟立即留入后宫。
是大大反常之二!
无名指——
木里雷看起来……是有些惊讶。
可又不像毫不知情。
嘶。
李娱猛一把合掌收紧——
这帮子奇奇怪怪的北流王族,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池如渊仿佛看穿李娱心思,抬手,在李娱肩畔留下片刻凉意:“不急一时,事缓则圆。”
李娱深吸一口气。
道理都懂,只是……
她心里惴惴的,总感觉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而她却无从下手。
这难道就是池如渊的感觉?
李娱回头,池如渊似乎在闭目养神,面容显得格外平静,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笑意。
还好他在。
李娱略感安心,拂帘看去,粗粝浓黑的树干在月色下张牙舞爪,千奇百怪。
今晚,走出宫门那刻,她仿佛终于感受到了池如渊口中潜伏隐匿于暗处的,那束虎视眈眈的“目光”。
今后须更加小心了,哪怕私下说话,也不能直呼“池如渊”三个字,毕竟一旦露馅,后果不堪设想……
寒栗,后颈,一道闪电掠过。
马蹄声仍在继续。
方才宴会结束,这个声称是郎枢亲自派来的车夫自半路僻静处拦下她,只说要去个地方,郎枢不便前来,派他来接。
这车夫一身麻黑色披风兜头盖脸,连个模样都瞧不真切,一开口,好家伙,500目砂纸十天半个月都磨不出这么个糙劲儿。
要不是池如渊说无妨,李娱估计能当街喊救命。
她低头,幸好出门时带了备用衣服,斗篷也有,不论待会儿什么情况,起码能保全大勤丞相“池如渊”一个不抛头不露面。
正在思考,马车突然传来晃动。
速度在减慢!
李娱警觉起身探头,才见窗外诸般百物只剩一抹轮廓,不知人在何处。
她急看身侧——
池如渊双眸含光,意味深长,朝李娱微微颔首。
无妨。
行……吧。
尽管警觉仍在,多少有底了一些。
未几,马车缓缓停下。
李娱推门探头,登时下巴一松,张嘴愣住——
浓雾。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天地悠悠,像一口将息未息、将吐未吐的气,凝滞在半空。
能见度一米都嫌多!
就连李娱自己的呼吸声,都在周身勉强可见的方寸间被浓缩、挤压,于耳边急促鼓张。
她试图四周打量,可头不见天,脚不见地。
浓得真叫个晕头转向日月无光。
天地难分。
更不用说,想找什么标志记什么路了。
车夫近前下车,只原地停足片刻,姑且表示个“随我走”,再不多留,径自向前带路。
李娱顿步。
她十分希望现下池如渊能说点什么:
“一切平安”最好,“但去无妨”也可,“别怕我在”这种片儿汤话都能忍上一忍。
但背后,唯有寂静。
不对劲啊。
李娱回头——
擦!池如渊呢?!
她甚至猫抓似的伸手往背后划拉了几下,没有凉意,什么都没有。
什么情况?!
眼看车夫背影下一刻就要消失,再无暇细想了!
李娱咬咬牙,扯紧斗篷,脚下发力,一脑袋栽了进去。
雾,好像更浓了。
世界瞬间缩小仅脚下一隅,五感如坠混沌。
李娱不敢错眼,牢牢盯紧前方车夫背影,一步一步。
只剩心跳,和李娱心念中某个不断重复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重——
池如渊去哪了?
池如渊出什么状况了?
池如渊,你说话啊……
池如渊,你大爷!
李娱身上一阵热一阵凉,记不清走了多久,大概二三十步?
前方,忽现光源一豆!
李娱精神为之一振,但不敢掉以轻心,赶快观察四周——
一眼,咕咚,直坠冰窟。
二眼……完蛋!
混沌中,因隐约而更加骇人!
正前方——
一张深渊巨口!
那巨口浓墨翻涌,饥饿癫狂,已近在眼前!
即将吞天噬地!
要不要跟?
猛烈的酸胀感迅速自胸口蔓延,一阵刚碎过大石、难以呼吸的窒滞。
还要不要跟?!
李娱深吸,提气在胸,脚下小步错着,稍稍向那巨口靠近约一臂。
浑身冰凉!
战栗陡生于背,六臂八个爪,从肩膀、肋下缠绕着,紧紧裹缚而来。
冷汗泗流。
但光点仍在向前!
谁能告诉她,到底还要不要继续?!
池如渊!
喊出名字的冲动,在李娱脑中爆裂。
可下一秒,理智就扑将过来——
不能!不能喊!
也许暗处正有一双等待捕捉“池如渊”的眼睛。
不能喊。
李娱右手捂住左侧胸口,强迫自己定下心,感受着,谛听着——
但身后,依旧没有动静。
而身前,光点已渐行渐远……颤动着、飘忽着……
像一个望而生怖的寓言,一个即将揭开的谜底,径直向前飘去……
要跟吗?
还要跟吗?
李娱勉力令心念集中——
如果是池如渊,他会怎么做?
他会跟。
那么,她也会。
她深深提住一口气,迈步向前——
至此,仅存的半米视线,全部埋于幽深之深。
这是个什么地方呢?
视线受阻,李娱调动剩余四感,仍希望记住些有用信息——
说是地道,但潮味和土味都很稀薄。
说是岩洞,但也不太像喀斯特地貌,脚下并没感受到太多起伏磕绊。
仔细听,也没有洞腔回声。
甚至一丁点儿水声没有……
甚至车夫的脚步声也听不见!
仅仅一豆微光,在不远的前方,半空浮动着——
李娱几乎是狠着心咬着牙地,从斗篷里拔出一只手。
以一臂为距,摸象似的上下左右前后统统试探一遍,没有实感,没有触摸到任何实物的反馈感。
只有空气。
李娱猛地缩回手,紧紧裹入斗篷之内。
这是哪?到底是哪?
微光没有丝毫停顿,起,伏,起,伏……直引向巨物咽喉。
全然静寂。
此时此刻,李娱感觉自己身体内,有一个心念正在疯狂生长。
就快按不住了!
不可以!
想点什么,快想点什么!
想想她在京城的生活是怎么朝灌咖啡夜饮酒痛并快乐的,又是怎么一杆子就被发配到这儿的。
想想她是怎么一睁眼就看见池如渊大脸又看见自己一摸一样大脸的,又是怎么短短时间内从诗会射箭比赛一路走到这的。
顺,逆,她毕竟走下来了。
这次也可以。
李娱用力摇摇头。
她很清楚,这一切,只不过是脑细胞在拼尽全力。
尽力控制着,不让那几个可怕的字眼,排列出某个顺序——
车夫,人,是吗。
不要!
已经来不及……
车夫,是人吗?
寒意迅速蔓延全身。
几乎不假思索,李娱原地一个急刹。
最原始最下意识的想法,不假思索——
池如渊。
她期待,祈望!
现在池如渊能突然一下从背后狠狠撞上来!
带着她熟悉的凉意。
至少她能感受到那股凉意。
至少她还能确认——
尚在人间。
而停顿耽搁这几秒,转弯处,微光陡然熄灭!
黑暗没顶。
李娱几乎接近歇斯底里的,慌不择路的,抓住最后一丝记忆的残痕追上去。
从一处才被体温浸染的安全门,纵身跃入另一处刺骨的未知漩涡。
退不得了,已经完全退不得了。
斗篷再次裹紧,衣料紧贴指缝手臂脖颈,摩擦传递来的压力,让她肺部得以稍作舒张。
池如渊。
你在哪?
李娱胸口酸胀再度袭来,眼中,几乎憋出赤红潮意。
她不能喊他的名字。
即便她很想!非常想!
因那束“目光”,因她不确定这黑暗中是否匿着眼睛,藏有耳朵,她不能喊。
喉头哽住似的猛地一咽,连名带姓滚落喉底,心脏却几乎要呕出来。
不能露馅!她答应要帮他。
至少这一次,她要做好!
让她做好!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呼吸充斥耳内,胸腔就快炸开。
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动如雷鼓!
而在李娱尚未察觉的背后,某个寒气缭绕的人影,正在慢慢靠近……
一步,两步……
慢而静默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几节冰凉探出,从背后,缓缓搭上李娱右肩。
“欢迎李……”
“啊啊啊啊!!!老子打死你个龟孙儿!!!”
溃堤!
是人是鬼全他娘的不管了!
捏腕,反肘,猛击腋下,黑虎掏心,猴子偷桃……
军体拳,太极,拳击,十三路长拳……
李娱从小到大二十来年军训体育课兴趣班健身房积攒下的杂货铺似的宝贵经验,伴随人体极限时飙升的肾上腺素。
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嗷嗷嗷嗷嗷!”
没有鬼哭,只有狼嚎。
揍丫的!
“嗷!!!”
……嗯?这狼嚎颇为耳熟啊。
耳熟得……李娱拳头捏得更硬了。
省略猴子偷桃,专攻黑虎掏心!
“郎嚎”搓磨着李娱耳膜,带着“不识好人心”的理直气壮和能屈能伸。
“嗷!哎呦!苍天啊!我一番心血啊!”
……
李娱一把扯掉斗篷,甩在地上。
上好丝缎在烛火映照下泛着细腻光泽。
李娱思忖片刻,深吸口气,还是咬着牙捡起来。
毕竟这件特别值银子。
待一回头——
方才遍寻不到、消失于无形的池如渊大人,此刻就在她身后凳子上,坐得那叫一个齐齐整整。
姿态近乎持重,微笑近乎端庄。
活爹啊,真是活爹啊!
那真是,气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李娱手底发力,斗篷结结实实团成一坨,狠狠照池如渊扔过去。
池如渊甚至还作势伸手接了一把。
李娱真恨不得把翻出来的俩白眼儿也一鼓作气扔他身上。
“你刚才在哪?!”
池如渊笑得春风和煦心无挂碍,眨眨眼:“你身后。”
李娱:???
所以池如渊刚刚,就这么……在她身后,眼睁睁的,看着!?
她居然刚才还在纠结,还在保护他?!
她人生跑马灯都快转成人生动画片儿了,他居然,就这么……看着?!
神啊!请现在!立马!请来一道闪电!
不!天雷!大天雷!滚滚天雷,劈完掉渣儿的那种!
看看这位人形物种身上,还有没有一种器官。
叫做,良心!
“所以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在极度无语时,真的会笑出来。
李娱感觉脸皮在抽动,嘴在不自主地咧开——
可她在摇头。
“哈,这是什么整蛊吗!还是试探!”
池如渊正色:“不是,绝对不是。”
“那是什么!”
“这……说来话长。”
李娱顺池如渊目光看去——
郎枢正斜倚桌旁揽镜自照,浑身上下就写了四个大字:
委委屈屈。
李娱咬牙:“来!你说!”
郎枢湿漉漉一双凤目满蓄哀怨,看将过来:“说什么?”
“就说那个话长,说你们这破葫芦里卖的什么耗子药!”
“哪有药……”郎枢瘪瘪嘴,扣下镜子,从揽镜自照换成西子捧心,“你难道不惊喜么?”
李娱:惊喜?惊什么玩意儿,我就剩惊了我!
“这欢迎仪式,我策划了大半个月呢!”
欢迎什么?欢迎池如渊此身距罹患高血压又进一步!?
“鬼市欢迎仪式,可是颇为难得的好不好。”
饶是气涌丹田,李娱还是捕捉到关键词:
鬼市?
但下一秒,身后吭哧吭哧的憋笑声,令她怒目转身——
池如渊一副“你看我怎么能破坏这种惊喜呢”的表情。
李娱反应过来的瞬间,几乎难以置信:“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池如渊点头:“上马车时就猜出来了。”
李娱怒目:“所以你一声不吭?”
池如渊微笑。
“那你不早说!”
池如渊继续微笑:你看我怎么能破坏这种惊喜呢。
池如渊,你大爷!
李娱胸中一口浊气已经越积越浓,濒临爆炸。
这当口,郎枢居然还见缝插针,迅速挨过来,打算——
优化方案?!
“哎,大丞相觉得本卿今日设计如何?”
池如渊感慨:“颇为精彩。”
李娱切齿:“狼狈为奸。”
郎枢:“……啊?”
李娱翻个白眼,专往郎枢肺管子上戳:“他说,拎个脚豆儿都能想出来的玩意,一点儿都不精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郎枢忿然起跳,“他先前那设计才叫普通!今日全凭我诸般巧思才妙手回春!”
他再凑更近,满脸气愤,拉人“评理”一般:“李娱,你说,体验如何?”
李娱感觉指尖正节节卡入掌心。
他设计?
你巧思?
她一寸寸挽上袖子,捏紧拳头,慢慢靠近郎枢,和颜悦色地轻声道——
“呵……要我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