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是十年前从塔下出来的,其实在民国时期塔倒下,她就可以出来了。但她没有记忆,却觉得该在这里等,等什么,她不知道,但是她留下了。
白蛇年年月月地坐在这塔尖,盘在这塔底,既观察着来来往往的操着吴侬软语、亦或是各色语言的普通人,也观察着这个世间的千变万化。
失去了一切苦痛或甜蜜的记忆,加上她本就修炼的天赋异禀,通透如孩童的心境让她尽管没有苦修,修为还是一日千里。
或许也有白的魂魄碎片流落在尘世间,受尽千百种生老病死苦难加身,而后灵魂自己共享的顿悟吧。
但,那几近百年,她一直在等待,她只能漫无边际地想象,在拂过上海滩日报上的墨文时,在小树慢腾腾生长、纹路延伸开时,在青年们义愤填膺、战争连绵起伏时,小白都盘踞在雷峰塔等着。
或许在等一缕风吗?小白猜遍了她所接触过的一切。
一开始她是不知所措的,急切的,到后面,她已经能淡然面对自己莫名的执念了。
她见过无数人的等待,听过孤寂的情人迫切地等着一份安稳,见过苦难的流浪者无望地等着一份幸运,小白同情他们,也怜悯自己。
小白只能不断地用等待,来慰藉自己的遗忘。
直到十年前,即两千年时,塔被人们重修,她只能先挪出来,给他们腾地方。然后遇到了一个很亲切的人。
那个人看得到她。
并且还打招呼。
小白有点羞愧,解释道自己没有记忆了。那个人讶然一瞬,随即友善地道:“白姐姐,那和我去国家超自然管理局吧,我们会努力帮你的。”
其实一开始小白是警惕的,而且也不想离开这里,但是他说从管理局到这边很快,而且休塔工程还得持续一段时间。
总之就是,她被这个人超溜的嘴皮子给忽悠到了京都。于是,她莫名其妙地就在京都一直住下来了,住了十年。
和谜语人狐狸小姐,还有淘气小孩哪吒,还有好多友善的特殊人类等等,一起在国家超自然管理局做了一些事,然后就入编了。
得知小白直接就入编时,那个领她进来的夏云川神色颇为复杂,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十年,小白和局里的,说是咒术师们各种出任务,说起来哪吒等好几个神话故事里的家伙都是被小白他们拽回来的。
当然,他们也驱逐了相当多的神话级仙啊妖啊,有的妖说她助纣为虐,说她不顾同胞之情。
小白不理解。
但是她明白,国家超自然管理局做的是对的,建国后不许成精,建国前的神仙妖精不可能就此放任,她还是很喜欢这群一直在钻研,好奇心很重并且勤奋刻苦有意思的人类。
尤其是他们造出了能飞向太空的火箭和飞船以后。
而且不是所有仙妖都被驱逐出这个世界,那些友好的、能沟通的并且能收编的肯定是留在这个世界,留在他们华夏。
除了对仙和妖的处理,他们局其实还有别的任务,比如说完全性的猎杀,猎杀由人类恐惧而生的咒灵。
所幸华夏信科学以及唯物主义的占大头,再不济就是咒灵其实占比很少,所以这个任务不像隔壁那样累,有时候甚至说,他们还会去支援隔壁。其实,就是借着鲨咒灵之名,出差去各地游玩,这种任务在局里可是相当抢手。
猎杀过程中,轮到小白手上的猎物,基本上都是所谓旧识,他们临死前总说自己无情,可情到底是什么呢。
除了这俩,还有一个最令他们头疼,也最艰巨的任务——守护边境。
外面的神啊,妖啊,魔啊,撒旦啊,吸血鬼啊或者什么食死徒啊,总之千奇百怪,他们常年有局里成员驻守边境,高原之上的绝境、海洋边缘、繁茂密林等等,几乎整个边境线都有他们的身影。
说这种任务难,其实就是环境艰苦,但对于他们这些有能力的咒术师或者仙妖,更难的是跟护国防护阵外的家伙们拉扯沟通。
这十年,小白过丰富吗?从轨迹上说,是丰富的。从小白的心理上说,其实就是一潭死水,没有新泉。
每年的大半年,她还是固执地留在雷峰塔,只不过有局里的朋友请她帮忙,她就会出来,不过也很快回去。
用夏云川的话讲,她就是在“等待戈多”。
“我毫无指望地等待着我的戈多,这种等待注定是漫长的,我在深似地狱的、没完没了的夜里等待,生怕在哪个没有星光的夜里,就迷失了方向。开始是等待,后来我发现,等待成了习惯。”
夏云川夸张的咏叹调引来一阵前辈的哄笑,小白穿着入乡随俗的白体恤牛仔裤,乖乖地坐在角落的小沙发上,也温柔地弯弯唇角。
这样说,她确实像在等待戈多。
不过,这种等待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痛苦。
有这缕执念的存在,小白才觉得自己活着。对于没有记忆的小白蛇,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想过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可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忘了,一切如同水中月一样,她拂过这个世界,但心底留下的涟漪也是很快平静。
用别人的话讲,她就像被割掉了容纳情绪的那部分一样,不像活着的生物。不过是本性温柔,不过是本性友善,要不她不会在意世界上的任何事。
小白对此不做评价,她只是又回到修复过的雷峰塔顶。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
恍然才觉,原来都十年了啊。
小青都稳重成熟了好些呢。
小白一开始只是对这个背影有些好奇,驻足远远瞧着,手默默地揣在羽绒服口袋里。冰凉的手在口袋里握成拳,小白把脸慢吞吞地埋进白色羽绒里,黑色眼眸里全都是那个青色的身影。
后来,就是心底蔓延出的心疼、酸涩或许还有思念。
没有记忆、没有过去的小白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只是感觉到与伤病截然相反的痛苦,情感这种东西太复杂了,但是她想留下那个家伙。
在她拼成珠钗的那一刻,钗子与骨笛上灰色褪去,清透的青色蔓延上来,空中无形的法力、记忆与残魂,随之灌入小白眉心。
是相比震撼与意料之中的期待而言,微不足道的胀痛,是抑制不住自动流出的泪水。泣不成声的小青,和十米外泪流不止的小白,让陪着小白回来的夏云川莫名地触动。
他远远站在桥上,回忆起那年的惊蛰,漫天花瓣。那时他的前世尚且懵懂,而这对姐妹已经经历过许多分别。
“小青——”过于熟悉的温柔嗓音,让小青奋不顾身地扭头扑来,然而和她想象中的扑空不同,这一次,小青被接住了。
头深深埋在姐姐的颈窝,泪水浸湿领口,姐姐温热的脖颈被她的脸颊紧紧贴着,小白抬手,既有些蒙面的近乡情怯,又对她千年的妹妹温软得一塌糊涂。
她顺了顺小青毛茸茸的发顶,怀里的空虚被毫无安全感的小青硬挤着填满,小青紧紧搂着姐姐的腰,她想,求求老天,诸天神佛,漫天星辰,千万、千万不要再是幻觉。
“姐,姐姐……?”小白扭头,笑着看向赖在自己身上的小青。她那小心翼翼、带着啜泣的疑问声,止不住的心疼催促着她,快点做些事情,快点安慰她。
“是啊,我回来了。从修罗城、也从雷峰塔里出来了,小青。”
“小白!”得到回应,她搂得更紧了,小白被逗乐:“我在,好好好~”
她濡湿的眼神落到肩头:“小青,我们回家。”
“好——”她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好久,好久。
“小青,这里和修罗城的设施都差不多,不过是个基本上和平的年代。我们可以安稳地生活了。”
“姐姐,可是,我们背后的那个人是……?他为什么和姐姐穿着一样的衣服?”小青抑制住动手揍人的冲动,歪头问小白。
小白看向那个也穿着白色羽绒服、若无其事跟在她们背后的夏云川,这才想起来,她身上的衣服好像是超自然管理局发的衣服,失笑了下。她其实一直都穿局里的衣服,只不过以前没注意。
“在另一个我轮回的这段时间里,我本体进入了一个国家组织。”
“国家……组织……?”小青歪歪脑袋,不自觉咬紧舌侧。这又是什么东西,拐走她的姐姐,是人间帝皇吗?是朝廷?是类似牛头帮和罗刹门的东西吗?
“对,相当于朝廷六部里的一个小部门。里面既有捉妖师——这个时代他们叫叫咒术师,然后也有仙神妖怪。他们都是同僚。这种组织任务内容就是维护华夏的稳定。里面都是有能力的家伙,你不要急。嗯……”
“姐姐在吗?姐姐在,那我就也要去。”
一时语塞的小白笑了下,挽了挽垂下来的长发:“好啊,我在京都有另一个住处,都结束了,我们一起离开这座塔吧。”
“好——”小青执拗地牵着小白的手,锋利的眉眼视线牢牢黏在她脸上。她上一次看见这张脸,是濒临碎裂的蒙面温柔地笑,再上一次,是她抱着姐姐的孩子,姐姐虚幻的、被拽走的笑。
我会拼尽全力守护留下这双笑起来看向她的眼。
果然,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别人这样为她牺牲,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不求回报、反而只求保全我的家伙。
姐姐,终归还是你……
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法海,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堆我杀一堆,纵有神佛,我亦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