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

    八月入伏天,皇城顺天门大开,天子车架出行,车道两旁行人跪地叩拜。

    金黄盘龙顶后还跟着数架皇室宗亲的车撵,皇子们自不必说,此次皇孙辈基本上都一同来了,其中三皇子府的宇思丹、四皇子府的宇思逸,是年轻一辈中唯二继承了世子之位的。

    又因如今东宫之位空悬,皇子们便只有封号,所以二位世子的封号也是各自继承父王的,宇思丹乃是康王世子,宇思逸则是齐王世子。

    女子中仅有宇思丹的同胞妹妹宇云筝有郡主衔,封号长安,是京城一众贵女中的第一人。

    由此可见三皇子生母萧贵妃圣宠。

    四皇子宇元复是中宫皇后所出,又背靠崔家,年少封齐王最早出宫建府自是无可非议。

    可萧贵妃背后没有家族作为倚仗,仅凭着宫女出身便一路圣宠不衰,以一己之力为三皇子宇元晟争得康王衔,连同他的一双儿女也是顺帝孙辈中最耀眼的。

    宇元晟自己也争气,十几岁起便有贤王的名头,性格儒雅随和,有相当强的一股势力支持他,几十年来与四皇子的抗衡从未落过下风,甚至近几年隐隐有赶超的势头。

    三四之争无疑都是为了东宫太子的位置,许多人暗自押注,说这次祭祀围猎,顺帝选中哪位的猎物,就代表顺帝更中意其为太子。

    因此这一次的祭祀来的人可谓是齐全。

    亲军十二卫戍守在天子驾旁,锦衣卫则在车队最前方打头。

    方烬头戴凤翅盔、衣着锁子甲,腰悬“礼”字号钑獬豸盘云花金牌,执雁翎刀,身骑黑色大马,目视前方,不动声色扫视着车队周边。

    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万国寺行宫,并在辰时抵达。

    寺中禅院有限,且并不宽裕,考虑到年年都要来,因此早年间顺帝曾命人在离寺庙不远的地方修建了一处行宫,比起禅房更宽敞,不过因为是为民祈福来的,祭祀期间一日三餐吃的仍是斋饭,也禁止舞乐享乐。

    圣驾入住行宫,随行的朝中勋贵臣子尚在安置,有那就在外围扎营的小官,行囊不多,也没甚要求,已经收拾好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这万国寺祭祀,我瞧着怎么觉得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盛大呢?”

    “你是新上任的京官吧?”

    “从前陛下不喜寺庙,险些将万国寺拆了,好不容易保留下来后就再没恢复到最热闹的时候。”

    “前几年祭祀虽也在这儿办,却只是走个过场,不过陛下似乎格外重视今年。”

    “可不,你看,连贵妃娘娘都来了。”

    “啧啧,这场面已经算是热闹了,恐怕你在朝堂上见到的官都没这儿多,都指望着拔得头筹呢。”

    “祭祀能伴于圣上左右哄得圣心大悦的,很可能当场就给你加官进爵了,能不抓紧机会吗?

    “此话怎讲?祭祀不是由陛下亲自沐浴焚香后祭天吗?还能有旁人代劳不成?”

    “这你就不知道了,祭祀共五日,你说的陛下亲自祭天是最后一日的章程,前几日的围猎才是重头戏。”

    “若捕得猎物会置于祭坛之上,男丁都会卯足了劲获得陛下青眼的。”

    “男子上场捕猎,女子做什么?”

    那初上任的官员好奇发问。

    “还要写多少啊?我手都酸了!”

    万国寺大殿正堂。

    金碧辉煌的佛像下,一轻纱罗衫的女子不满抱怨。

    声量不小,瞬间引得周围人的注目,坐在那女子身侧的年长夫人歉疚地朝被打扰的众人点头赔礼。

    转头便训斥起自己的小女儿,“还不赶紧闭嘴,为祭祀抄写经文乃是祖制,人人都写得,怎么就你事这么多?”

    那官家小姐从前在家里娇养惯了,一看便没吃过这种苦,仍小声抱怨。

    “母亲,我不想写了,刚到这万国寺第一天便马不停蹄的来抄经文,一刻都没有出去玩过,这桌子又矮,我手酸了腿也酸了写不动了。”

    大殿内,各位世家官家夫人小姐围坐了几圈,听到这话其实许多人心中都有同感,只是碍于祭祀祖制不好开口罢了。

    祭祀本是皇室为百姓向上苍祈福而举办的,最开始捕猎野物为祭品、抄录经卷送去给高僧开光等等都是由皇亲亲自做的。

    但后来,有那会来事的官员为表忠心,抢着替皇亲们做,便将这些事都包揽了下来,男丁去打猎,女眷则不用去外头酷暑下骑射,而是坐于殿内抄经。

    渐渐的这便成了一项约定俗成的规则。

    只有最后一天的祭天仪式,需要皇帝亲自来。

    做得好的人有机会得到陛下赏识加官进爵,实在不济,也能在陛下面前出出风头得点赏赐。

    会武的便在烈日下跑马争取猎得陛下心仪的野物,文官便跟在陛下身侧时刻准备溜须拍马说些好听的祥瑞之词。

    女眷则是努力在经卷上下功夫,争取写得规整有灵性,能送到陛下手中,让陛下用以投入香炉中焚烧。

    所以每年跟来祭祀的官员说是近距离与陛下接触,实则是苦力活。

    但即便如此,仍有许多人前赴后继,妄图剑走偏锋。

    那出声抱怨的官家小姐还在央求,祈求自己的母亲能够让她出去松快松快,而那年长的夫人很明显不愿意在当下这所有官眷都在场的情况下,让自己的女儿离席。

    若传出去,岂不是会说他们家不敬神明,不愿意为陛下分忧?

    两相争执不下,忽然旁边有一道女声横插。

    “若是写不了,尽管出去,在这佛像之下争执喧哗像什么样子?”

    声音绵柔令听者不自觉降下几分身段去逢迎,但语气中却饱含不容拒绝的态度与上位者的强势。

    闻听此声,殿中瞬间安静下来,那抱怨的官家小姐还要去看是谁出言呵斥自己与母亲,却见说话者是位于最上首一锦衣华服女子,心中一跳。

    那女子身着宝蓝色缠枝牡丹纹样的上装,腰间玉革带、金坠子一样不落,下装则是织金妆花缎的马面裙,头戴四凤金冠,仅比公主少三翚,彰显其身份贵重。

    只听其继续道,“抄写经卷祈福祝祷乃是为国为民之举,讲究一个心诚则灵。”

    “你们既不愿意,强迫抄录的经卷即便开了光怕是也不能感动神明,既如此,不如趁早打道回府。”

    那夫人一听便急了,忙拉着女儿出来请罪,“长安郡主,臣妇与小女没有不愿意,她是被臣妇惯坏了才口不择言,我们这就继续抄录,还望郡主开恩。”

    宇云筝眉目如画,身量轻薄姿态却端庄大气,举止优雅说话也如黄鹂婉转柔情。

    但整个人的气质却截然相反,骨子里透露出的天潢贵胄天然压人几分。

    “当真愿意?”

    “愿意的愿意的,我们定会真心为民祈福,为陛下分忧。”

    见那夫人战战兢兢的模样,宇云筝忽然一改先前严肃的语气,温柔道,“那便让方才那位小姐每日来这大殿中抄经二十卷,待到最后一日,本郡主定会将小姐抄录的经卷上呈给皇祖父。”

    说罢也不等夫人首肯,吩咐道,“点翠,你亲自监督。”

    “是。”

    郡主身侧一名身姿挺拔作女官打扮的女子立即应声。

    三言两语便将那位小姐这趟祭祀之行敲定下来。

    那小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刚想张口反驳,却见方才还温温柔柔的长安郡主望向她与母亲的目光一利,遂不敢再有言语。

    由着母亲将自己带回席位。

    本来就安静的大殿霎时间更是落针可闻,众人悄悄拿眼去看上首的宇云筝,只见其已经重新拿起笔开始抄录未完成的经卷了。

    方才于她而言不过是小小插曲,根本影响不了她。

    据说年年祭祀,年年万国寺大殿抄经的身影就必有长安郡主,每年呈到陛下手中用以焚烧的经卷大多数也是出自她之手。

    皇亲之中能有此表率的仅其一人。

    是以,跟着长安郡主一同抄录想在她面前刷脸熟的闺秀也有不少。

    这才是众人都默不作声的原因,郡主都这么努力了,谁还敢抱怨?

    像方才那个小姐公然宣泄不满的行为,京中聪明人是不会做的。

    直至万国寺的小沙弥来说今日抄经结束,该去用斋饭了,众人才纷纷搁下笔揉着手腕子、锤着腿。

    却见宇云筝已经在贴身女官的服侍下整理好了因久坐而凌乱的衣物,起身将厚厚一沓经卷递给了小沙弥,双手合十见礼。

    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翩翩然离去。

    待她走后,诸位夫人小姐才终于能松口气互相交流。

    “郡主每天来得最早,交出的经卷最多,字迹又稳又漂亮,换了我是万万做不到的。”

    “她手难道不痛吗?脚难道不酸吗?难不成是铁打的?”

    “若是不能做得比她更好,如何获得陛下的青睐?我怕是不行了。”

    “不愧是京城第一贵女,太厉害了。”

    宇云筝自是听不到殿中对她的夸赞与崇拜,她出了殿后直奔自己的住处,一路上遇到不少僧人、官眷,一一回礼后回到了行宫,甫一坐下,就忙吩咐女官去给自己打水泡脚。

    “描金,快,给我揉一下手。”

    “若是僵住了明天可握不住笔了。”

    “是郡主。”

    点翠端来一早备好的热水,描金拿来小锤轻轻按压宇云筝的手腕。

    主仆三人甚是忙碌。

    “都这样了,干嘛还要硬撑啊?”

    门外忽然传来调侃,说话之人身着织金四合如意纹的曳撒,头戴金镶玉小冠,乃是世子专用,连腰间的荷包都绣着金线。

    正是宇云筝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康王世子宇思丹。

    宇云筝见到来人,嗔怪道,“你少说点风凉话,还不快给我倒杯茶来,怕耽误抄经我都不敢饮水。”

    “是是”,宇思丹说着就从桌上捧起一盏茶毕恭毕敬递到宇云筝面前,“郡主请用茶。”

    宇云筝扑哧一笑,伸手接过。

    “你们男子用骑射捕猎的方式讨皇祖父喜欢,我们女子则是用抄录经卷的方式替陛下尽忠。”

    “我身为皇祖父最出色的孙女,不仅要做还要做得最好。”

    宇云筝翘着下巴,颐指气使,“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筝儿一向是这京中最耀眼的。”

    宇思丹素来了解自己这个妹妹的心性,打小便是如此要强。

    “听说,你罚了谭御史家的幺女每日抄经二十卷?”

    宇云筝今日其实并不是非得要谭莹抄二十卷经,连着几日这么抄下来,等祭祀结束谭莹的手只怕要废。

    但,谁让这谭莹是谭御史的女儿呢?

    宇云筝望着在一旁坐下的兄长,道,“她父亲是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之一,是崔家党羽,专找父王的不痛快。”

    “上次荣亲王袭爵一事,礼部不过在朝堂上夸了父王几句,便被这谭御史带头弹劾。”

    “我给他女儿一点教训,也好让他知道,不是背靠着崔家就可以肆意妄为。”

    “谭莹公然不敬祖制,出言抱怨扰乱抄经现场在先,我这么罚她,量他们谭家也无话可说。”

    宇云筝还是那副柔婉的语气,说出口的话却不是一般闺秀会挂在嘴上的话题。

    宇思丹在旁听着,面上露出笑意,“不愧是我妹妹,整治人的分寸拿捏得当。”

    “那当然,他们想得到皇祖父的青眼,却连这点苦都不愿意吃,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攀附皇权需要付出代价,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宇云筝挥手屏退屋内下人。

    “兄长那边如何?今日上午捕猎可有成效?”

    宇云筝说完自己的事,便问起宇思丹。

    “你哥哥我还能有失手的时候?”宇思丹揉一把宇云筝精致万分的头顶,“满京城的世家子谁敢与我争?”

    状似想到什么,宇思丹神情陡然阴狠,“也就是宇思逸那小子不知死活非要与我作对罢了。”

    “君子六艺,别的他比不过我,唯有骑射上有股子蛮力。”

    “跟他爹一样,令人厌恶。”宇思丹将茶盏重重搁下,显然是想到了过去与四皇子府的争斗。

    宇思逸是齐王世子,宇思丹说的厌恶之人正是宇思逸的父亲,中宫皇后所出的四皇子宇元复。

    “兄长不必担心,宇思逸和四皇伯一样,都是仗着崔家才嚣张至今。”

    “兄长为夺得祭祀捕猎头筹,来万国寺前苦练骑射月余,定不会输给那个草包,筝儿相信你。”

    “比起这个,”宇云筝似另有忌惮的对象,“宸王世子言修羽,今日表现如何?”

    “我尚未见过他,依兄长看,此人是否够得上威胁?”

    宇思丹搁在腿上的手指磋磨,“今日初见,确实不愧为异姓王之首言家的继承人。”

    “无论是周身气度,还是行为举止都挑不出错来。”

    “守边疆长大的,骑射功夫着实不赖,我看在场的不止年轻人,连许多老武将都不是他的对手。”宇思丹说着,神色逐渐凝重。

    “若是为兄与其相较,恐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赢。”

    虽然这话宇思丹极不想承认,但这就是事实,他确实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偏偏他此生最痛恨有人比他强,年轻一辈中,有一个中宫所出的宇思逸便罢了,偏偏还来一个言修羽。

    宇思丹神色不妙,隐约有阴鸷之势。

    宇云筝见状开口提醒,“兄长,来之前父王曾叮嘱,不可与宸王世子交恶,在不清楚他的立场前一定要尽力拉拢。”

    “异姓王势力强悍,若是能为我们康王府所用,岂不如虎添翼?”

    宇云筝说这话时着重提点了“父王”二字,而宇思丹也很快冷静下来。

    显然三皇子宇元晟的话于他们兄妹而言堪比圣旨。

    “不说这个了,”宇思丹主动岔开话题,“筝儿可用了斋饭?抄经一上午累坏了吧?”

    宇云筝却将鞋袜穿好,唤了点翠和描金进来为她梳妆打扮。

    “不吃了,我现在还有事。”

    “饭都不吃这是要去哪里?”宇思丹瞧着宇云筝转瞬就坐到了镜前描眉,惊诧于女儿家的心思一会儿一个样。

    “哎呀,兄长你快点走啦,我等下要换衣服了。”宇云筝从镜子里看见宇思丹愣愣瞧着自己,忙将其打发出去。

    宇思丹拿她没办法,摇着头走了。

    宇云筝这才开口询问两个贴身女官,“方烬是不是也来了万国寺?”

    点翠点头称是,“方大人上午一直在陛下近前侍奉,下午应是要去外围巡视。”

    宇云筝眯了眯眼,想了一会吩咐道,“点翠,把那套青绿色的衣裙拿出来给我换上。”

    “再给我重新梳妆,发髻都给兄长摸乱了。”

    “描金,你去把我从王府带来的绣帕拿上,哦,还有金银珠宝,捡一些贵重的装。”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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