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全越说越激动,似乎满心满眼只有礼仪、祖制,手里的笏板被他挥得张牙舞爪近乎要戳上谭御史的脑门。
谭御史身为御史大夫,嘴皮子不差,自然是不甘示弱的。
即刻便反击道,“赵尚书,你是礼部的,平时看重礼仪制度也就罢了,现在是什么情况?百姓都活不下去了,你还在乎那些面子工程是何意?”
这话直扎礼部尚书的肺管子,赵全当即就怒了,“谭御史,话可不是你这么说的。”
“礼者,天地之序也;乐者,天地之和也。废礼坏乐,则阴阳失调,灾异必生!”
“尊礼,本就是为了百姓为了大顺,祭祀上贡,此乃祖制不可违,你一个小小御史既不敬天地也不敬祖师,本官看你才最应该查一查!”
双方各执一词,在旁围观的人先开始还觉得两边皆有恰当的理由,听到后来就成了礼部与御史之间的矛盾争执了。
高魁站在顺帝身侧,在群臣议论时不发一语,却在此刻清了清嗓子。
底下正激烈的辩论微不可察放缓一瞬,忽有一名御史出言将这场争执转回到最开始的目标上,“若贡品最终都会回到百姓手中,那是否有这个监视官也不会影响什么不是吗?”
“礼部又何须阻拦?你想慢慢挑那便慢慢挑,只在返还贡品时有陛下派人监督就好,这总与你礼部没什么关系了吧?”
不待赵全再说什么,那名御史已经换了话头。
“不知历年负责返还贡品的东厂是否有异议?”
高魁立于上首,“咱家无异议。”
那御史转而就问到了汪沸头上。
“汪都督,你可有异议啊?”
汪沸一早看出来今日这场早朝就是东厂在给他下套,户部在里头搅合半天,虽拖延了时间,却还是不能阻止东厂将火烧到他这里。
这话汪沸不能答,贡品的上呈是每年中最顺理成章的大项进账,几乎不必费什么气力,他成就大业急需钱银,实在不愿意拱手。
且每年锦衣卫占去的那四成里除了自己,尚还有其他人要分一杯羹,他如何能替那一位做主?
御史见汪沸迟迟不答,再次发问,只听汪沸声音冷硬却是对着顺帝说,“臣做事一向问心无愧,历年来这件事都是臣负责,臣自然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不知御史这样诘问于我,本都督是否可以认为御史是在怀疑我对陛下的忠心?”
最后一句隐隐有警告的意味,那发问的御史见汪沸面色不善,心中凉意渐渐翻了上来。
方才是热血上涌,这会儿才想起来此人素来有酷吏之称。
霎时呐呐没有言语。
然并非所有人都害怕汪沸,谭御史再次跳出来,“汪都督不必将姿态做得这么吓人,御史也只是尽职尽责罢了,毕竟共同负责返还贡品的高厂公都无异议,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更加没有人怀疑你对陛下的忠心,既然问心无愧又何惧监视官同行?还是说汪都督觉得自己的自尊比为君分忧更重要?”
“若汪都督继续这般顾左右而言他,那在下就只能怀疑都督对贡品有什么想法了。”
谭御史言之凿凿,话里话外都听得出是在明示汪沸意图私吞这些贡品。
汪沸自然矢口否认,赌的就是他们不敢拿出证据,否则自己就能反手将东厂拉下水。
但很明显,高魁就是想在今天的早朝上攀诬于他,谭御史根本不管他如何辩解,死死揪住那一个问题不放,字字珠玑,他现下已是被逼到不得不回应。
汪沸暗恨御史的嘴巴不饶人,心里将高魁骂了个透。
正不知找什么理由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报。
“锦衣卫正四品佥事方烬求见。”
一直处于观望状态的言修羽率先转头,将目光聚焦在殿门口。
汪沸心中鼓槌作响,这方烬尚不知立场,这个时候究竟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给予致命一击的?
殿内有许多人不曾见过这位新晋的宠臣,好奇之下纷纷朝殿外看去。
只见一身量高挑,脊背挺拔,着四品青绿色锦绣官服的锦衣卫徐徐走来。
待走近,众人才看清此子眉目深邃,五官俊朗,拥有在男子身上不多见的浓烈气质,甫一张口,嗓音偏又如清泉冷冽,自带醒神净心之感。
“陛下,”方烬入殿,目不斜视,一撩衣袍叩拜于地,“臣有本上奏。”
上首的高魁眯了眯眼,收到顺帝的眼神示意后才开口,“准。”
方烬再次谢恩,举手投足间动作干脆利落,众人心中纳罕,明明大家面见天子守的都是一样的礼,怎就她做出来显得诚心一些呢?
“臣得陛下信重,奉命督办祭祀贡品相关事宜,但臣资质粗陋,又是第一次承办此等大事,因此格外关注。”
“昨日知晓运送贡品的车队入京,特早早候在城门口,想要尽快完成陛下对臣的嘱托,谁知竟被东厂的刘直刘公公带人拦住,无论臣如何请求,刘公公都不愿意让臣带走那三千件贡品。”
“刘公公说即便是领了圣旨,也要按规章制度来办事,臣为官时日尚短,道这或许就是京中做官的规矩,只得作罢。”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神情微妙。
方才还急吼吼说锦衣卫有问题的谭御史等人不吱声了,合着不是人家锦衣卫不想尽快挑完返还贡品,而是东厂不愿意啊。
甚至言语中对圣旨也不屑一顾。
东厂可真是好大的官威。
谭御史们是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出,他们只是要逼着汪沸妥协,谁知瞬间就被打了脸,自己的理由反倒站不住脚了。
众人接着听方烬道,“今晨,东厂忽地就将所有贡品送至锦衣卫卫署,往年怎么也得再耽搁三四天,臣虽奇怪,却也觉得东厂提前完成核对是好事。”
“可紧接着,多地旱灾的消息就传进了京。”
好家伙,这话看似只是陈述,但有脑子的人谁听不明白这里面的暗示。
殿上人若有若无猜测的目光几乎同时落在了高魁和众御史身上。
风向霎时转变。
然那方烬还没有停下,口中接着道,“臣骤然听闻此等旱情心中实在不忍,一会儿想到大顺百姓正在受苦,一会儿又念及陛下对臣的信重。”
“臣心中五味杂陈,恨不得立刻奔赴到受灾的百姓身边,为他们带去陛下的恩泽。”
方烬长得好,一张美脸作出这等痛彻心扉、情真意切的神色来实在叫人无法不感同身受。
加之其近乎声泪俱下的陈情,众人不自觉便被牵动了几分情绪。
只有言修羽立于角落,看着大家被“狐狸”情真意切的表象迷惑。
“后来臣想明白了,祭祀不正是陛下为百姓祈福的大义之举吗?应当尽早将祭祀完成,将贡品返还到百姓手中才是正理啊!”
话至此,众人终于回过味来,有些搞不懂这方烬究竟是站哪边的?
“所以臣斗胆,已将全部的贡品送去了万国寺,慧慈方丈此刻正在挑选,最迟明日,未能选上的贡品就能启程上路。”
“臣想说,都督心系民生,历年来皆是如此,我们锦衣卫定不会辱没陛下信任。”
殿中一静,但众人心中对此事已有判断,看来真正做实事的是锦衣卫,叫嚷得最欢的御史只会嘴上功夫。
高魁面露不虞,虽然最终汪沸没能有机会独占贡品,但方烬这么一番话说下来,东厂反而成了那个无理的。
六成利没拿到,名声也丢了,这个新冒头的锦衣卫可真是好样的。
反观汪沸这边,方烬的出现无疑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她还用行动洗脱了锦衣卫贪赃的嫌疑,但汪沸心中肉痛至极。
今年的贡品他甚至都未能见过,更别提分出四成,得到了名声却损失了实际利益。
他其实也觉出了此次贡品是个麻烦,好在最终是方烬为他做了决定,他不需要担心给不了那位交代。
汪沸看向尚跪在殿中的方烬,心中千回百转,此子究竟是什么立场?难道真的如她所说,愿意为自己效力?
她做出此举,究竟知不知道原本锦衣卫和东厂要在贡品里面获利的?
安静的乾清宫大殿忽有一苍老迟缓的声音出声,“佥事方烬,做得好。”
众臣连忙整理仪容,握好笏板,不约而同朝着最上首拱手。
“平身吧,砖上跪着膝盖疼。”
此等体贴的话语让众人心中各有所思,何曾见过陛下如此关怀下臣?这方烬,当真是圣眷优渥。
“谢陛下!”
清澈的嗓音高呼出声,回音响彻整个大殿,让仍不死心的御史大夫们彻底闭了嘴。
方才激烈争执不曾觉,此刻殿中浓郁的龙涎香四溢,强势不容拒绝地充斥着每个人的鼻腔。
诸臣静静听着顺帝言语。
“忽闻我大顺灾情肆虐,甚是心痛,今日谏言也好、争辩也好,都是在关心百姓民生,朕心甚慰。”
顺帝没有指责任何一方,对御史与礼部的争执没有表态,对东厂与锦衣卫之间无形的暗流也当作没有看见。
是个人都看得出陛下“和稀泥”的态度。
就在众人以为陛下不会对此次贡品返还一事下什么决断之时,却听那苍老的声音讲道。
“然则集举国之力进献贡品一事过于劳民伤财,若再遇灾年,苦的仍是百姓。”
“传令下去,即日起,祭祀仪典无需再由民间地方上呈贡品。”
“祭拜天地祖先之事朕亲自来,若有能者,便在祭祀围猎中猎得野物充作贡品。”
“女娘们也可‘大展拳脚’,或与男儿比骑射或为百姓抄录经文焚香祝祷,朕会亲自替你们放入香炉烧给老天爷。”
顺帝虽然年老,但毕竟是开国帝王,年轻时也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骨子里自有一股豪情壮志在。
汪沸听到这里,才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东厂宁愿放弃那六成利也要来针对自己,高魁这是早早猜中了陛下所想,早早脱了身,却不愿白白便宜了自己,所以才要闹这么一出。
高魁机关算尽,他被迫放弃今年贡品,都是为了来年,可如今陛下如此决策,可还有来年可图?
顺帝这番话将下方诸位臣子惊了个天翻地覆。
“不可啊陛下!”礼部第一个反对,“地方上贡是祖训怎可违背?”
“祖制如此定,本就是为了让民众们一同参与进祭祀中来,方才能感动上苍啊!”
第二个反对的是御史,谭御史瞧一眼上首高魁的眼色,当即表态,“陛下,灾情只是一时的,待臣等商议出对策相信地方上的大旱也会迎刃而解。”
“断不可为此废掉祖制啊!”
如今的大顺有许多习俗、文化都是沿自前朝,乃至更久远的朝代,坐江山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传承却从未断过。
“朕说废得便废得,不过是祖制,等朕下了黄泉自会去与他们辩个明白。”
顺帝一改往日缓慢的语速,语气严厉起来。
顷刻间殿中便没人再敢说个不字了。
高魁看着情势,佝着腰问了一句,“陛下,那贡品一事?”
顺帝轻咳出声,高魁上前顺了顺气,又捧了一盏茶服侍顺帝喝下。
顺帝这才道,“今年的贡品悉数退还,全部充作地方府衙解决当地灾情的钱银,东厂和锦衣卫共同护送。”
“命宸王世子言修羽随行监督。”
汪沸刚放下的心又因为最后一句提了起来,陛下究竟知不知道贡品的内幕?
若说知道,他们的护送之职没变,若说不知,却让异姓王监督。
这一招无形钳制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顺帝在被八位宦官抬上龙撵离去时只留下一句,祭祀一事仍由锦衣卫佥事方烬负责,不得有误。
“臣等恭送陛下。”
今日的早朝就在诸臣的叩拜声中缓缓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