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医院,熟悉的办公场所。
听着上司说完注意事项,而后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病人的日常护理。
正是因为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重物落地的声音才显得极其违和,使得明鸴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只见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跌落在地,还连带着打翻了热水壶,随着开水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尖锐的嚎叫声响起。震耳欲聋。
明鸴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至一旁,并开始向旁人求助。
路过的护士这才手忙脚乱地去准备冶烫伤用的药材。
明鸴也在夹在护士忙碌身影的缝隙中,打来了满满一盆凉水。
毛巾浸入水中,当被再次拿出来时,原本柔软的触感被添上了几分冰冷。
潮湿的表面与烫伤处的摩擦,为病房带来了更为惨痛的哀嚎声。
这种行为,无疑引起了其他病人的注意。
“吵死了!你这小丫头,一天天哭唧唧的还不够你折腾的吗?”
小姑娘只是保持缄默,默默承担着周围的责骂。
“瞎子就别到处跑了,今天打翻热水壶,明天是不是就要把门给撞下来了?”
病房中的病人的骂喊声使明鸴的手一顿,“瞎子”这个词被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明鸴望向那双银色的眼睛,眼眸的那份空洞仿佛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其中藏着看似枯竭的生命力。
不知为何,明明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眼睛,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仿佛自己曾被类似的眼睛紧紧注视着过。明鸴是如此熟悉眼底的那份冰冷。
明鸴正盯着那双眼睛出神,却被肩膀上触感吓了一跳,“药拿来了,我去忙,这就交给你了。”随后脚步声远去。
扭头,床头柜上稳稳地放着一支烫伤膏。
几天后,明鸴再次从毛线团一般的生活中见到了那张稚嫩的脸蛋。
但这次,她没在那张脸上看见纯真的笑了。
瘦弱的身影僵硬地躺在床上,如同冰冷的硬石。不过,一块真正的石头可不会抽搐。
病房内的所有人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忙着手中的活计,全然不顾周围发生了什么,如同那姑娘连带着病床与这个世界隔绝了。
明鸴几乎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孤零零的铁床,不知所措地抱紧那颤抖的身躯。
“别怕,我来了。我在这里。”随后开始哼哼唧唧的,仿佛在唱摇篮曲。
几分钟后,明鸴感到身下不再有剧烈的颤动,“谢谢您。我是涯溟。”
“我叫明鸴。”
如此,才算是涯溟记忆中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您有空吗?可以陪陪我吗?”涯溟唯唯诺诺地开了口,声音中似乎还夹杂着颤抖。
“我只是一个打杂的,并不忙。你请说吧。”
“要不要猜猜我为什么看不见?”
明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又猛然想起什么,“猜不到诶……”
“姐姐告诉我,我的脑子里长了很厉害的东西压迫了形成视觉的区域,叫胶质瘤。貌似还是最高级别的欸。”语气轻快至极,仿佛是在谈论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明鸴猛然回想起涯溟摔倒那次,“所以,你会摔倒也是因为肿瘤导致肢体乏力?你家里人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我还以为是我缺乏锻炼呢。我只有一个姐姐,在外面赚钱给我冶病……很少来看我。”
她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直到明鸴被同事喊去搭把手。这是涯溟第一次从除家人以外的人那里获取到温暖。
就这样,涯溟的病床边时常多出了那么一个人。
随着关系逐渐变得亲密,涯溟的病也越加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明鸴如往常一样抽出空闲时间来到那个熟悉的病房门口,听到涯溟稚嫩的欢笑声源源不断地从门缝中挤出来。
梳子自上往下地在那乱糟糟的头发移动着。这是明鸴第一次见到那个坚韧的年轻女人。发觉有人推门,带着警惕的目光立马便扫了过来。
“您好,您就是涯溟的姐姐吧?”
“我是。有什么事吗?”梳子滞在了空中,似乎还略带颤抖。看来,她已经被那高昂的医药费训练出了看到医护人员就害怕的条件反射。
“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想来看看小妹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那,我先走啦?”明鸴挥了挥手,转身朝外走去。
“等等,您是明护士?”
“是。”
“谢谢您!”年轻女人扑了过来,紧紧握住了明鸴的双手,“谢谢您这么多天来的照顾!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不用,只是看到有个小妹妹没人照顾,于是就抽空来看看罢了。”明鸴的手被握得微微产生了些痛感了,她开始暗中用力试图把手抽出来。
年轻女人想再说些什么,却又突然跑回妹妹身边拍了拍对方,“快跟护士姐姐道谢呀!”
涯溟这才如梦初醒般,脸上浮现出了表情,想说些什么,口中的呕吐物却抢先一步喷射而出了。
床单、被套、地板上,处处都沾上了粘腻的液体。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在病房内肆意弥漫开来,谩骂与抱怨声也随之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病情恶化得毫无征兆,将所有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早晨,当白皙的皮肤接触到了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时,涯溟就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正当她尝试挪动双腿,准备下床洗漱的时候,却惊恐地发现自己那瘦弱的双腿背叛了自己。任凭她如何拼尽全力想要控制它们,两根长条状的物体还是如死物一般不为所动。
绝望感顿时掐住了涯溟的咽喉。她只好用双手一点一点朝呼救铃的方向挪动累赘般的身躯。
很快,明鸴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最终停在了病床边。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的腿……它动不了了!”或许是说到了伤心之处,涯溟的眼睛湿润了起来。
明鸴通过询问大致了解了情况后,向医院挪用来了轮椅。
“对不起,我爱莫能助。只希望这个轮椅能帮到你些忙。怎么样?需要我将你抱上轮椅吗?”
“轮椅”这个词对于涯溟来说十分陌生。“它是用来干嘛的?”“它该怎么使用?”“它长什么样子?”她心里有许多疑问想问,但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涯溟感到自己的腋下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随着那双手的发力,滞空身体似乎也变得轻盈起来。很快,她便稳稳地坐在轮椅上了。
“我来教你怎么移动轮椅。”明鸴托住小姑娘的双手,将它们分别放置在轮椅那两个硕大的轮子上,“试着将它们往前推。”
随着轮子的滚动,轮椅开始极其缓慢地向前移。
“棒极了!”明鸴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随后,她将床头的盲杖取了过来。
涯溟抚摸着手中的盲杖,“这跟盲杖已经陪了我多久了呢?”她问自己。在她的印象里,这个盲杖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跟自己形影不离了,但她始终不记得这种日子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明鸴见她脸上浮现出失落的神情,于是提出推她出去逛逛。涯溟没有拒绝。
阳光洒在两人的身上,温暖的感觉仿佛将她们的烦恼冲洗得一干二净。
一股淡淡的清香从涯溟的鼻下掠过,她喊停了明鸴。“这附近是不是有片百合花圃?”
“没错。要去看看吗?”
“要。拜托您了。”
香气越来越浓,涯溟下意识想要站起来走进花圃感受芳香,却被不听使唤的双腿拖回冰冷残酷的现实。
明鸴猜到了她的所思所想,将她自轮椅上抱起朝花圃走去。
一开始,涯溟还有些不习惯这种悬空的感觉。但很快,她便希望这种状态能一直持续下去了。
“我最喜欢百合花了!”喜悦浮上了她的脸。
于是,第二天早晨,涯溟的床头柜上便出现了一个装满了水的花瓶。小巧而精致的花瓶中插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白色百合花。
“悄悄告诉你,这朵花其实是我从花圃里偷来的。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可不要告诉其他人哦!”她们拉了拉勾,随后笑作一团。
每年一度的重大节日悄然来临。原本喧嚣的病房此刻却寂静无声,只有轻微的喘息声在回荡着,随后被周围的黑暗吞噬殆尽。
“姐姐这段时间的工资,一定比平时干一个月还多吧?”涯溟在粘稠的黑夜中闭上了眼,陷入了短暂的幻想。
“睡了吗?”明鸴将声音压得极低,以至于若是离得远了会以为她在讲唇语。
“还没。”床上的少女睁开眼,瞳孔对着天花板。
“啪”的一声,灯被打开了,“呃……你看上去不是很好,想不想聊聊天之类的?”
“当然。”或许是出于礼貌,她在短暂的停顿后又补充了句:“如果没耽误您的时间的话。”
于是明鸴坐在了那张床旁,静静注视着那恬静的脸庞。
察觉到了身旁的目光,涯溟开了口:“我是不是冶不好了?”
那句话,精准且有力地击中了明鸴的内心。她握住了少女的手,“能冶好的!”
“别骗我了!我都知道了。”明鸴的手被甩开,“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我还有个姐姐,她温柔又坚强……她将自己一直以来辛苦赚来的所有钱都投进了这所医院!再这么下去,我死后,姐姐不仅身体因工作累垮了,还没有钱能支持她生活。我不想冶了。我希望姐姐能够活下去。”
“需要帮助吗?”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姐姐开口说自己不想治了,她要是因此而对我感到失望就糟了。”涯溟的嘴角久违的有了弧度,“如果可以,就拜托你了。”
“你怕死吗?”明鸴毫无征兆地说了句有些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话。
“不怕。”语气十分笃定。
“你愿意用自己的死亡来换取自己的心愿吗?”
涯溟这才恍然大悟。是啊,果然肿瘤还是影响了思维,才让自己变得如此愚钝。
“我愿意。”
得到答复后的明鸴应了一声,便出去做准备了。在回来时,她带来了一些物件。
“要结束了哦,你的痛苦。”明鸴将一支绽放的白色百合花放在了她的胸口,承诺也稳稳地落进了涯溟的胸腔里。
夜空中,第一束烟花炸成了繁星。
涯溟循声望去,此刻,那双眼睛不再黯淡无光。缤纷的色彩映入了那银色的海洋里,将其染成了彩虹般的颜色。
随着液体的注入,涯溟的世界永远凝滞在了窗外烟花绽放的那一刻。
明鸴被突然炸响的烟花吓了一跳,抬头盯着床头卡上的名字:涯溟,又低头看着那张安详的脸,始终无法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眼前,那张熟悉的脸逐渐扭曲变形,变得无法识别起来。
明鸴慌忙逃出了病房,从抽屉中的杂物中翻出一把美工刀,对准手臂刺了下去。
“我不会忘记你的,涯溟。我会让你在我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迹。这样的话,就算我忘记你了,我的身体也会记住你的。我将会永远记住你!”
泪珠划过脸颊,带起粘稠的触感。片刻后,她选择顺从自己的内心,在无人的角落嚎啕大哭起来。
高楼之间,不断有绚烂的烟花上升,在空中随着一声巨响被分散成无数光点,最终消失在夜空中。
涯溟的病房里,唯一能听见的只有穿过厚重的玻璃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炸响声。声音之微弱会让听的人不禁觉得这喧闹的声音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