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明鸴在孤儿院中找了个休息日的兼职。工资少得可怜，好在明鸴并非为此而来。“与霸凌者打好关系”是此行的唯一目的。为此哪怕透支自己所有的休息时间，明鸴也毫不在意。
令她感到有趣的是，这里极少有名有姓的孩子，因此彼此的称呼总是奇奇怪怪，听起来好似进入了童话世界。但也鲜有听起来平平无奇的称呼，那看似人畜无害的霸凌者便是其中之一。所有孩子对她只有一个称呼：莲姐。年龄比她大的孩子也不例外。
虽然工作只是个打杂的，但往往也会承包分外的事务。比如，帮忙发放餐食。
“姐姐，可以多给我一盒牛奶吗？”俏皮的声音，瞬间激起了明鸴所有关于警觉的神经，随后脸上挂起善意的微笑。因为那是莲姐的声音。
“当然。”明鸴将本该留给自己的牛奶递给了对方，换来了一声“谢谢姐姐”与一个标准的鞠躬动作。若没有绷带下的隐隐作痛，明鸴恐怕就要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光阴似箭，若不是满地落叶等待清扫，没人能发现秋天的悄然来临。
“姐姐，我也来帮忙扫落叶吧？”
看着莲姐殷勤的模样，明鸴有些不知所措，“时候这么早，大家还没起床呢。是我扫落叶的声音吵醒你了吗？”
“没有没有。我每天都会早起来院子里晨读。”莲姐有些害羞地垂下了头，双脚不断变换起重心来，“请问，我可以一起扫落叶吗？”
明鸴见对方如此坚持，只好妥协，“当然。我去给你拿扫帚来吧。”
“不用麻烦姐姐啦！我现在就去拿！”说罢，莲姐便踏着一地的落叶跑开了。只能听见落叶被踩踏产生的“沙沙”声越来越远。
望着安静的宿舍楼，明鸴发觉这是一个与莲姐深入交流的绝好机会。于是，当莲姐带着扫帚归来时，她在一番整理措辞后开了口：“话说，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他们称为‘莲姐’呢。”
“我不知道欵！”莲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似乎陷入了思考，“我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啊？那你记不记得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你‘莲姐’的？”
莲姐的身体以极其细微的幅度颤了颤，随后谨慎地望着对方，“那你可不要告诉任何人哦？”见明鸴点了点头，才犹豫着开口，“我从小渴望关注，可是却连一个给我起名字的人都没有。一旦没有人关注我，心中便会感到惶恐。于是我便开始控制不住地疯狂向所有人示好。可能是因为我有些太爱出风头了吧？大家都不爱跟我玩。所有人都孤立我……直到有一天，大家开始叫我‘莲姐’，有好玩的会叫上我，有好吃的也会分给我。”
“唔……那在你印象中，有没有遇到过大家都说‘这件事是你做的’，你却没有印象？”
“姐姐是怎么知道的？”出于惊讶，莲姐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而且他们看着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经常有人哭着求我把抢的零食还给他，明明我没有印象，却真的在口袋中找到了他们的零食……”
明鸴灵光一闪，掏出手机，一顿快速滑动与点击的操作后，屏幕亮起了三个孩子的合照。“你认识他们吗？”
“认识，我们是睡在同一排的。”
“那你是否记得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莲姐茫然地摇了摇头，随后有些不耐烦地将视线移到枯黄的落叶上。一片落叶被风卷起，在一个华丽无比的翻滚后如一只被折断翅膀的蝴蝶一头栽下，重重跌落在一片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落叶上。
可褚岺和雪鹴不像是撒谎的样子，“也许，那个抢零食的人并不是你，而是真正的‘莲姐’？”
“什么意思？我的身体里还有别的人？”
“正是如此，既然你不是她，那我可以叫你‘阿莲’吗？”
“当然。”
看来，一切要等到见到‘莲姐’才能知晓了。
此后，明鸴才开始认真注意起孤儿院的每一个角落——原本她是打算让事件快速结尾的。这里的每一个阴暗处都有可能成为霸凌的场所。只要稍不注意，一场霸凌就会悄然收尾。
终于，被害者细微的呻吟声成为了破绽所在。
“你在做什么！停下！”声音之大，明鸴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在，响亮的制止声使施暴者停了下来，给被害者找到了逃跑的机会。
“她有些事做得不好，我只是在教一教她。”
“阿莲？”
“我是莲姐，你不知道吗？”
得到确认之后，明鸴的怒火便像虫蚁一般啄食着自己的躯体。她再次展示了那张三人合照，“你也这么对他们了吧？”
“是啊。他们跟你说了？”莲姐承认得很干脆。也许在她眼里，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如果我说‘他们已经死了’，你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吗？”
“当然不会！又不是我杀了他们。”
明鸴暗暗握紧了拳头。但在确定下一步之前，她打算再见一次阿莲。
熄灯后，床边响起了细微的呼唤声，“阿莲？我们能出去单独聊聊吗？”
阿莲爬了起来，“什么事？稍等一下。”
秋天的夜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反而带来一种意犹未尽的凉爽。
“有些事情你可能一直不知道……你愿意听我说吗？”
“你说吧。”
“‘莲姐’一直在霸凌别的孩子。还记得我给你看的照片吗？”明鸴小心翼翼地拿出手绳摊在手上，“他们也是受害者……但已经死去了。这是他们留下的遗物……他们委托我作为他们与这个世界的纽带活下去。”
“什么！我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阿莲步态不稳地退后了几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忽然明白他人望向自己的眼神中为何总是带着恐惧。“怎么可能……有什么证据吗？”
“你真的要看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明鸴才惴惴不安地打开手机搜索关键词。果不其然，侦探发布的报道下，谩骂的词汇铺天盖地。
“就连侦探的法术也确认了这一点啊……我怎么可以伤害他们啊！”阿莲抽泣起来，颤抖的身体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不，你没有伤害他们。是‘莲姐’做的。”明鸴紧紧抱住了阿莲，妄图用自己的体温止住对方这寒颤般的颤抖。这一刻，明鸴心软了。
“我不想再去伤害任何人了。”那晚的夜风如是说。
那晚过后，太阳照常升起。
明鸴推开大门，正准备同往常一样向坐在院子里晨读的阿莲打招呼。但眼前的一幕使她的所有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没能形成任何声音，打招呼的手也还未抬起便停滞在了空中。
随风轻轻晃悠着的幼小身形仿佛枝头下一秒就要飘落的枯叶。
往日被用于晨读的椅子静静放着那本晨读用书。稀疏平常得仿佛书的主人在未来无数个明天还会日复一日地拿起它进行晨读。
但那不可能了。阿莲死了。
没有人知道阿莲死了。她的生命潜进那天的晚风逝去了，悄无声息。
人们只知道莲姐死了。在他人眼中，她是个该死的霸凌者。她的死就如同树上某一片枯叶的落下，死不足惜。
有了那则报道，雨蜥三人在这个世界上已留有了存在的痕迹。那对姐妹也还有朋友在世。存在痕迹真正被抹去的人，是阿莲。毕竟，人们只会指着那个女孩叫：“莲姐”。
明鸴忐忑地打开那本厚厚的读物，其中夹着薄薄的一片纸。
正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道歉话语，背面写着：我是不会允许这样的家伙活下去的——阿莲。正面是向外的愧疚，背面是向内的赎罪。
明鸴盯着手臂，不知该留一道印记还是两道印记。良久，她才认定那个家伙不配被铭记。
“你还真把莲姐杀了呀？”背后传来雪鹴的声音。
“不是我杀的！”明鸴愤怒地扭过头，狠狠对上雪鹴轻蔑的视线。
“嘘——别把大家都吵醒了。”雪鹴将手指竖在嘴唇前，笑了笑，“没人在乎。我梦见你了，浑身长满黑色羽毛的你——死亡天使。”
凭着一张收养登记证，明鸴与雪鹴的命运便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天啊，明明你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了……能不能不要再呆在我家里无所事事了？”明鸴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对雪鹴的抱怨，“你难道就不想当一回神童？”但她对上的是一双颓废的眼睛。
“你难道就不害怕吗？那个吊在树上的家伙。”雪鹴特意回避了那个名字，好似那两个字会将她拉回那一刻，“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她。那是整晚的噩梦啊！”
“我不会害怕那天的她。因为我知道，那是她善良的一面。”明鸴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严肃。“你在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害怕死亡？世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死去，只不过这次的死者恰好在我们身边。仅此而已。”明鸴安慰似的抚摸着对方，“光呆在家里也不好啊。明天，我带你去工作的地方散散心吧？你熟悉的。”
按照约定，明鸴在上班时记得带上了她。
医院的走廊上，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坐在窗口的位置望着远处静静地发着呆。
明鸴认出了她，她的病很严重，预测大概是活不过一年了。
闲暇之余，她叫上雪鹴一同与那位老太太打招呼。
“老太太，近来可好？”
老太太闻声，脸随着角度的变化从亮面转到暗面，“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好日子过。”
“咳咳！我很抱歉……”明鸴被什么噎到似的大声咳嗽了几声，不得不抛出带有引导性的话，“我是说现在。近来可好？”
“现在啊……现在……”苍老的身躯静止了片刻，随后想到什么似的激动起来，以至于那与干枯树枝相差无几的手紧紧箍住了明鸴的手腕。不知哪来的力量，竟硌的对方有些疼痛难忍，“你说，人这一辈子为什么要有死亡？”随后开始讲述起自己这辈子的经历。内容之悲惨，能使所有听众不禁皱眉。“也许是上天认为我已经痛苦了一辈子，可以休息了。然后，我便生了这么一场不久后将夺去我性命的重病。”
“她老糊涂了吧？”雪鹴不满地嘟囔着。
“才不是呢。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所畏惧的死亡，是某些人的救赎啊。”她将雪鹴拉到一旁，“自杀一般都意味着自愿的死亡。那个姑娘自主选择去拥抱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可是，她本可以不那么……极端的吧？总有其它选择的吧？”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也许是因为那是最好的选择吧。而且你懂的，在两条路都通向相同终点的情况下，人往往会选择路程短的那一条。”雪鹴抬头，对上的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喂，你怎么会如此在意那个家伙？”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你，惊醒后就看见莲姐在给麻绳打结……我就这么看着她抽搐，直到她平静下来。”雪鹴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起来，“虽然知道她并不是个好人，但看到那一幕还是会感到心悸。我想上前。可矛盾的是，一想到那些被霸凌的人，我的腿就像灌了铅。我做不到上前一步啊……于是我就那样站到了天亮。”
“不必感到愧疚。至少因为有你在，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并不是孤单的。”
关于阿莲的秘密对于一个人而言过于沉重，明鸴原本打算找个人帮忙一起分担，但这一刻，明鸴悄悄将关于阿莲的秘密藏于了心底。
“如果她知道树上挂着的是阿莲，一定会很痛苦吧？”这么想着，阿莲成为了只活在明鸴记忆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