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一声惊雷炸起,森森的闪电兀地劈开黑压压的城市上空。
绵延不绝的杂音噪点般笼罩在人耳畔,让人头昏脑胀——
雨还未停。
地下室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是角落一盏摇摇欲坠的油灯突然……昏暗的光线下是女孩惨白的脸。
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小小一团缩在潮湿阴冷的墙角,额角已经浸透了冷汗,皱着脸,抱着自己不安又虚弱地轻轻一挪。
“还是睡不着吗?”
突然,另外一道清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女孩睫毛微微动了动。
少年于是低头把捡来的破旧羽绒服往她身上多搭了点儿,撑着身子窸窸窣窣地起身穿鞋。
他的身形也很单薄,深黑的头发因长期未经修理已经长到有些挡脸了,一双冰蓝色的眸子此刻也难得有些混乱——少年知道自己在发烧,烧的也应该很厉害,但他不可能再缩在这个地下室里了。
暴雨四日,在一座废墟般的空城里他几乎寸步难行,更别提搜集食物与药品了。
今天是他们没东西吃的第三个晚上,是他们成为这场战争的“幸存者”活下来的第一百零七天。
“哥哥……”女孩声音很轻,轻到好像马上就要飘走一样。她眯着眼看光影下那张潮红的脸,迷糊着呢喃:“我还不饿,你生病……别走。”
少年动作一顿,他低着头不易察觉地深深换了口气,这才继续撑着柜子艰难地换好鞋,起身往门外走去。
“没事,我晚点带吃的回来。你先睡吧,怕的话就睡外面来点儿,贴着灯。”他叮嘱完就关上门,喘着粗气踩着泥泞的台阶走上地面,时不时还要清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滚来的碎石残枝,免得以后绊他妹。
如果有以后的话。
少年踩在砖块上,抬眼望向这片无比熟悉又毫无生气的断壁残垣,突然反应过来:他们可能根本就活不到明天。
雨势还在增大,但他没有犹豫和停滞的机会。
忍耐着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尽可能地忽略纷杂的雨声与耳鸣,少年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至少在这片地区的两公里外,才可能有他搜刮剩余的物资。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坚持多久,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又为什么一定要救那个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小女孩。
……可能是一个人困在废墟里太孤独了吧,成为这里唯一的活人,他会疯的。
但人的身体总有极限,他不是那个总能超越极限死里逃生的幸运儿。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少年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雨水好像将一切都溶解了,混沌的色块一点点在他眼前晕染开来……
他倒下的瞬间,一束白光从雨幕深处穿透而来,紧接着是几声久违的惊呼。
……是幻想吗?
装甲车上,萝塞赶紧转身把手电塞到正在一旁凝神观测的曼塔手上,她指着少年倒下去的地方轻声说:“看那儿小曼塔,一个在维尔塔活下来的孩子。”
曼塔一怔,琥珀色的瞳孔在强光下轻轻晃了晃。
“他……活下来了?”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可思议,曼塔把手电筒对准少年又看了一眼,然后迅速扭头下令让装甲车极速前进,医疗队伍准备好救援任务。
听到消息的众人也很激动——他们已经在这片区域搜救了半个月,别说人,一株完好的植物都没找到……现在竟然能在废墟里找到生命的迹象,可不振奋人心吗!
待医疗兵赶到,曼塔也快步走到少年身边蹲下撑开了伞。不料,就在他们打算把人抬上担架的瞬间,少年紧紧捏住了曼塔的衣袖。
“这……”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曼塔没说话,安静地垂眸看向少年烧到通红的面庞,白金色长发束成低马尾,几缕碎发坠在脸侧随风摇晃着。
少年艰难地将眼睛睁开条缝,看向光源里发着亮的那个身影,哑着嗓子说:“我妹妹,在后面一点八公里的一个地下室里……”
“那里有两个废电线杆,很好认……拜托给她准备些吃的,她要饿死了。”
简单的两句话好像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说完以后,少年就彻底倒在了曼塔怀里。
曼塔把他重新放回担架上,又把搜救女孩儿的任务详细地下达了一遍,这才撑着伞回到装甲车内。
“那男孩儿真是顽强,能在这个鬼地方带着妹妹生存这么久,”萝塞攥着指间唏嘘道,“哎哟,可怜的孩子啊。”
曼塔盯着窗外的动静,闻言无奈地笑道:“姑母,上次救那只流浪狗的时候您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萝塞愁眉不展道:“那你说这孩子怎么办?无父无母的还带着个小家伙,我们不收留,谁还管他的死活啊?”
这段对话几乎每次出救援任务都要滚一遭差不多的,不过结果通常是曼塔劝住萝塞,然后以各种其他方式安顿好幸存者作罢。
但这一次……
曼塔目光不自觉地挪向跟在后面的医疗车上。
他回忆起了少年那双冰蓝色瞳孔——冷静的、执着的、真挚的……信任的。
怪雨夜叫人冲动。
“那就收留吧。”望着窗外景象,他轻声道。
“那……啊?”萝塞本来已经快将自己说服好了,现下反应过来后她猛地转头看向曼塔:“你说什么?”
曼塔侧头看向她,脸上浮现柔软的笑意:“我说,那就收留他和他的妹妹。”
“姑母,我觉得他很特别,”他轻声道,“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
好像不留下,就会失去件很重要的东西一样。
萝塞尽管很意外,但也很乐意养两个孩子在家里陪自己打发时间,于是在短暂的回不过神以后,欣然同意了他的提议。
在医疗车上过了差不多一天,少年总算躺到了一张正经床上,身边除了医生以外,还围了一圈前来看稀奇的人。
“少爷真要把他领回家啊?”
“这小孩儿有什么特别吗……咱曼塔少爷也不是多看脸的人吧?”
“难不成这小崽子另有身份?”
“……”
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稀奇古怪的猜测和八卦迅速增生,直到曼塔本人掀开门帘走进来才堪堪消停。
“情况怎么样?”他走进来后,众人默契地为他让开道路。
医生正为少年擦着酒精,闻言赶紧汇报道:“刚刚已经喂过药了,现在正在物理降温,再过差不多十五分钟温度应该会慢慢稳定下来。”
“好,幸苦了。”曼塔冲他点头,面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
之后他又去隔壁帐看了看少年的“妹妹”,相比之下这个女孩儿的情况倒是好了很多,除了太久没吃东西以外几乎没什么事——就连感冒都只是轻微的,可见她哥哥为了照顾她有多费尽心思。
“我哥哥很生病吗?”女孩拧着眉,担忧地仰头看着曼塔,用仍不成熟的语言询问道。
曼塔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揉了一把,轻声说:“他的确有一点生病,但没有那么严重,休息几天就好了。”
“你要是想看哥哥就乖乖吃饭,明天我带你去。”
女孩在他的抚慰下一点点展开眉头,她依赖地贴着曼塔的掌心,小声道:“哥哥,我们以后怎么办呀?”
曼塔呼吸轻了一瞬。
她依旧自顾自地揪着衣角喃喃:“以后你们走了,我和哥哥还是会找不到东西吃,还是会因为下雨被困在地下室里,然后会生病、会饿的起不来……”
“不会每次都有好人帮我们的。”
曼塔平复了下心情,温柔地摩挲着女孩小小的后脑,良久以后道:“你和你哥哥都是很坚强、很厉害的人。”
“不过,以后你们要考虑的事情不是怎么活下去了。”他蹲下来,直视着小女孩茫然的眼睛笑道:“愿意的话……从现在开始,你们有了一个新家。”
“多一个哥哥,多一个姑母。”
片刻后,帐中响起女孩阵阵的哭声,吓得几个医生连忙跑进来,拿着望远镜和小旗子哄了半天才缓过来。
女孩揉着哭红的眼眶,带着些许哽咽对曼塔道:“谢谢你,哥哥。”
众人:“……”
这是怎么把人谢哭的。
他们一腔指责曼塔的正气顿时又瘪了下去,在曼塔平静的目光下挠着头疑惑地离开了。
当天晚上,曼塔走进已经熄灯的少年帐内,将自己下午在废墟找到的一株活植物种进盆栽,放到了他的床头。
这也是一个不屈的生命。
就在曼塔安静地打量着病床上瘦弱的男孩时,他突然似有所感地睁开了眼,恰好对上曼塔的目光。
曼塔对他笑了下。
少年舔了舔唇,说:“谢谢。”
“你和你妹妹一样客气。”
曼塔于是干脆走近了些,他伸手轻轻拨了拨那株植物的叶片:“这是尤加利叶,刚刚在废墟里找到的。”
“‘回忆’、‘恩赐’……这是研究员告诉我的它的花语,”他又把视线沉静地投向少年,“如果你想,你可以成为它。”
少年喉结一动,他仰头看着黑夜中并不明晰的身影,心脏久违地不规律舒张起来。
难得的紧张。
就像这个决定会改变他一生的走向。
“……我想。”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曼塔并不意外地把手搭上少年不安的眉眼,柔声安抚道:“那么,晚安了,小尤加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