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抚我顶

    距离山下镇的一处驿站中,小小的酒肆人满为患,店家忙不迭支起了好几个竹棚以供过路人有个落脚地歇息。

    掌柜是个慈眉善目的胖老头,今日来喝酒的人太多,他也不得不亲自上菜端酒,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熟练切了份卤牛肉送到门边的桌子上。

    “哎哟真要命,咋整这么多人哟。”胖老头扯出衣兜里的汗巾,抹了把脸,大叹了口气。

    “阿爹,好多人呀,这都是和我们一样去山下镇的吗?”桌边坐着一对父子俩,中年人气质儒雅,尽管衣着朴素,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小孩约莫五六岁大,唇红齿白,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声音脆甜。

    “应当是,这条路就只通向山下镇,方圆十里啊就俺这家驿站。”胖老头看见这小孩,便想起来自家孙子,不由笑出了皱纹,又在兜里掏了掏,摸出一把饴糖递给小孩。

    小孩先瞅了瞅父亲的神色,得到许可之后笑嘻嘻地道谢,剥了颗糖含在嘴里。

    中年看了眼外边的艳阳天,摇了摇头,“还想着换匹拉车的马,看来是不成了。”连酒肆都坐不下,可见驿站的马匹早就被抢没了。

    门外忽然传来马匹的嘶鸣声,隐约还夹杂着铁器碰撞的清脆声,有几人下马往店里走,脚步轻且快,行走呼吸之间极有规律,胖老头脸色微微一变,立即点头哈腰地迎上去。

    “客官请进…请进…呀,竟是镖师大人光临小店,不好意思今日客人太多,俺这就给大人们收拾出一张桌子…”

    胖老头嘴上客气,心却高高提起,他这儿的小小驿站,可从未接待过这样看上去就颇为不凡的客人,这几人身穿镖局统一制式的劲装,一身煞气,腰间个个佩戴着一把钢刀,尤其是领头那人,高大英武,龙行虎步,背后背着一把铁钎,散发着幽幽寒铁之气。

    领头镖师扫视一圈,看了眼门边那对爷俩,制止了忙着搬桌子的胖老头:“不必搬了,我们歇脚一会儿便走,拼桌吧。”

    孩子一动一动嚼着糖的腮帮子顿时停住,盯着这几人,下意识往父亲那边靠了靠。

    领头人虽然看着不是善茬,但礼数周全,也显得彬彬有礼,消减了满身的煞气,对着中年人拱了拱手,道:“打扰了。”几人纷纷落座,点了几碗烧酒小口啜饮,偶尔悄声谈论几句,胖老头见了也放下心来,继续忙活。

    周围看到这群人的客人说话声都不由低了几分,窃窃私语渐渐响起。

    “……快看他们挂着的腰牌,难道是天行镖局?竟也来此地凑热闹…”

    “完了完了,悬赏肯定要被他们接了……害就知道这种好事轮不到我等…”

    “嘁!靖国第一镖局又如何,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抓个黄毛小儿罢了,未必他们就能成!”

    习武之人听力都极佳,领头镖师放下酒碗,冷笑一声:“黄毛小儿?知道个屁!”

    身边同伴也是不屑道:“这些人就光盯着那悬赏金,怕是被万两黄金封官加爵冲昏了头,就敢去山下镇,也不怕丢了性命!”

    那几人立即噤声,不敢再说。

    默默吃着饭菜的中年人眼神一闪,放下筷子,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拱手行礼,轻声出言道:“打扰各位大人,在下并非有意探听,只是方才无意间听闻大人有提到山下镇,能否问问那里是出了什么事吗?”中年人脸上浮现忧心忡忡的神色,又补充道:“在下带着孩子想要回老家看望家里人,也怕出什么意外…”

    “老家?敢问兄台是山下镇人?”领头镖师扬了扬眉,见中年人点头,当即露出一个笑容,“听兄台的谈吐,想必是读书人吧?”

    中年人忙摆手道:“大人说笑了,只略读几本杂书而已,算不上读书人。”

    领头镖师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不用叫我大人,叫我李武就行,你也看到了,酒肆内这些人,多半都是冲着去山下镇找人,为的就是那张天价悬赏。”

    李武见中年人一脸茫然,解释道:“前两日,靖国皇室昭告天下,发布了一个悬赏,如果能成功接下,不仅可以获得都城的四进家宅,还有黄金万两,无数金银珠宝,只要你想,甚至还可封官加爵,享尽荣华富贵!”

    “这…如此天价…”中年人的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咔嚓!”胖老头手里的酒碗差点跌落在地,见数人都朝自己看过来,讪讪一笑,“那个,碰巧…碰巧路过。”

    李武轻哼一声,倒也没管他,周围有几桌人耳朵也往这边竖了过来,他随意挥了挥手:“无妨,这些事天下都知道。”

    “那这悬赏和山下镇有何联系?”中年人正了正神色,问道。

    “悬赏一个人!”李武看向中年人,沉声道,“山下镇,薛长生!据传此人虽只有二十岁,却十分危险,至于其中内情我等不甚了解。”

    “薛长生…薛长生…”

    中年人一愣,喃喃道。

    “既然兄台是山下镇人,可否有此人的线索?比如此人的住所在何处,或是有没有家人朋友?”李武眼睛一亮,追问道。

    中年人皱眉思索片刻,忽然瞪大眼睛,失神道:“难道…难道是那个薛长生?”又自言自语:“对,没错,应当就是他,这么说来只有薛长生,不可能是别人了。”

    “阿爹,你说的这人是谁呀?我们山下镇没有姓薛的人家吧?”孩子好奇地推推中年人的手臂。

    中年人似乎是受到了冲击,此时才回过神来,摸了摸小孩的头,苦笑道:“你当然不知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李武连忙道:“还请兄台说说这薛长生的事情,我等也只是一知半解。”

    “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吧,”中年人喝了口茶,沉思了片刻,缓缓开口道:“薛长生在山下镇,已经成为了一个传说,我有幸目睹过当年的场景,之后的十余年也曾怀疑过是不是只是我的一个幻觉,毕竟实在是太过离奇了,但我可以保证,确确实实都是真事,当日我亲眼见证过,在这个世间,真的有神仙存在。”

    “神仙?!”

    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哗然,惊疑不定。

    “怎么可能?开玩笑吧,这世上哪有仙人!”

    “哎你别说,会不会因为这薛长生是神仙,所以悬赏才如此惊人?”

    “你们怎么知道这人是不是编故事瞎说,哪有这么玄乎!”

    中年人哑然,有些紧张地看了李武一眼

    李武重咳一声,杀气腾腾地瞪了一圈,道:“兄台请继续。”

    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当年薛长生只有五岁,那时候他没有名字,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在街头行乞为生,这类小孩在山下镇有很多,就像一粒尘埃一样从未有人注意,直到有一日,白日里有天火从天上划落,发出一声巨大声响,镇上人心惶惶,以为是灭顶天灾,可其实那是天外天的神仙降临人间。”

    “天外天?”李武忍不住打断道。

    中年人点点头,“这也是当时那个仙人说的,他来自天外天,好像是什么洞天,记不清了,猜想应该是神仙居住的住所,不在这方天地内,他浑身云雾缭绕,仙风道骨,可以轻易飞天遁地,骑着一只很大的白鹤,与话本中描写的神仙并无二致,所有人都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有一团柔和的白光,如果看得久了,眼睛会流泪甚至是失明。而在那位仙人来到山下镇后,却是径直找到了薛长生,直言他根骨非凡,及其适合修行,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回天外天。薛长生自然是同意了,仙人便为他赐名薛长生,正如戏本里唱的那样,仙人传道,彩光阵阵,仙音缭绕,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对着仙人跪地膜拜,还有不怕死的冲上去喊着也想跟着修行…”

    中年人顿了顿,眼睛竟流露出一丝恐惧,“…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人在跑过去的那一刹那,就消失了。”

    “消失了?死了?”李武凝眉道。

    “是啊,那人我也认识,是县令府上的二公子,年纪轻轻就考取了功名,也算是青年才俊,高官厚禄,妻妾成群,但我想谁都拒绝不了和仙人搭上关系,结果在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仙人仅仅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只听到似乎有火苗燃烧的嗤嗤声,他就化成了一团血雾,什么也没有留下。”

    李武心神俱震,中年人的语气做不得假,他们仿佛也看到了那九天之上的修仙者,弹指间便可将凡人生杀予夺,灰飞烟灭,何其恐怖!

    即便他习武数十载,是靖国境内数一数二的高手,想必在那仙人的手底下亦是如此。

    他心念动转间,气息起伏不定,气血翻腾难以平静,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正了正心绪,不由苦涩,只是廖廖几句间自己的向武之心竟已经动摇了。

    “没有再多停留,那神仙与薛长生便化作一道流光,飞往天际间,想必就是那天外天罢。”中年人幽幽道,“我学识不高,但却莫名想起了那句诗,正所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长生……”

    在场中人有恐惧,有神往,有激动,有震撼,有怀疑,五味杂陈,原本哄闹的酒肆倏尔安静下来。

    “呵,什么长生,薛长生他也配!”

    一道声音重重哼道,仿佛响起一道惊雷,众人脑中像被锤子狠敲了一记,站着的胖老头猛地摔倒在地,酒碗噼里啪啦摔碎一地。

    “咳咳……什么人!”

    李武猛然站起,抽出背后的铁钎,气机勃发,作出攻击的姿态,指向身后,厉声道。

    二楼木梯上飞身跃下一位青年,面容阴柔俊美,嘴角噙笑,锦衣华服,腰间挂着一个圆润的葫芦,身姿轻盈,落地时如蜻蜓点水,未发出一丝声响,苍白皮肤隐隐有玉色流转,恍若神仙中人,其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神情淡漠,臂弯搭着一柄雪白拂尘。

    “只不过是一个碰巧走了狗屎运踏上修仙路的贱种罢了,借着剑宗之名作威作福十几年,却还不识好歹,犯下欺师灭祖的大罪,现如今是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敢吹捧了。”青年睥睨道,言谈之间满是不屑,“师叔,那人身上可有姓薛的气息?”

    青年看也不看警惕的李武,径自朝中年人走去,伸手指了指,姿态傲慢。

    被称作师叔的白发老者闭眼沉吟片刻,慢慢道:“有一点,很淡。”

    青年大喜道:“可用搜魂之术察看?”

    “你们想干什么?”

    中年人顿觉不妙,下意识抱紧了孩子,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我…我不认识薛长生,我我我什么也不知道,难道你们也是来自天外天?”

    老者抬了抬眼皮,冷哼道:“凡夫俗子,岂敢探问我家少主来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瞳孔金光一闪,声若雷霆炸响,中年人头痛欲裂,惨叫一声,口中喷出一口瘀血,怀中孩子七窍溢血,当即昏迷不醒。

    “怎能对孩童下此重手!”

    李武惊怒交加,想也不想手持铁钎向青年击去,只听砰的一声,下一秒整个人便如流星般倒飞出去,一路撞翻了数张桌椅,最后摔倒在角落的桌子下,动弹不得。

    客人被吓得惊慌失措,纷纷站起,两股战战,有想转身欲逃的,跌跌撞撞没跑几步,忽然尖叫一声直挺挺跌倒在地,没了声息。

    胖老头身子抖如筛糠,冷汗如雨,一下子跪倒趴伏在地,不停地磕头,哀哀道:“神仙老爷饶命…神仙老爷饶命…神仙老爷饶命…”

    “……吵死了。”

    青年歪了歪脑袋,作势扶着额头叹气,大拇指上戴着的玉色扳指温润莹莹,身边的老者一甩拂尘,眼神冷漠得就像看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蝼蚁,话音未落,整个酒肆便立即安静下来,唯有急促的呼吸声和微弱的呻吟声起伏。

    “行云,都杀了吗?”老者淡淡道。

    季行云抱起手臂,慢悠悠地踱了几步,目光逡巡了一遍店内,似乎很享受地眯了眯眼,嘴角弯起:“师叔且慢,第一次来这凡俗之界,不觉得很有趣吗?”

    他抬着下巴,手指一个个点过瘫软如烂泥的众人,“您看,我们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们,和洞天那些自视甚高的修士比起来,真是太不一样了,不过……”

    “……真是可悲啊,在这灵气稀薄之地的乡野匹夫,眼界也就如此了。”季行云顿住,摇头叹气,故作怜悯道,“下面本少主说的话,原本你们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接触不到,本来呢,我不想在这里浪费口舌,但是,方才听到你们对那薛长生颇为吹捧,我便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你们可笑的认知。”

    瘫倒在地上的中年人不由心中苦笑,哪里吹捧了?他不过只是复述一遍他的所见所闻,这青年一来便不由分说地出手,实属无妄之灾,他们一干人等更是何其无辜,难道这天外天的仙人都是这般傲慢无边,视人命如草芥吗?

    想到这里,中年人不免满腔绝望与愤怒,试图起身去看孩子的状况,只是胸口一阵闷痛,嘴角又涌出鲜血。

    “本少主乃是金炽福地的当代首席,那薛长生被接引到第三洞天剑宗,也只是普通弟子罢了,凭借得了几分掌剑长老的青眼,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狂妄自大,还真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前几日还不是原形毕露,竟敢偷取剑宗至宝,还重伤了剑宗少掌门,啧,也不想想他什么身份,结果被一掌打散所有修为,灰溜溜地滚出了第三洞天,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脑子出了问题,可能也是没脸在天外天混下去了,竟来到凡间哈哈哈……”

    季行云抖着肩膀,忍不住大笑,上次那薛长生打得自己颜面尽失,被父亲狠狠责骂了一番,现在还不是任他搓圆揉扁!

    季行云眼中划过一抹幽光,如今不只是他想找薛长生的麻烦,那家伙这些年树大招风,树敌无数,除了想找回场子外,更多人是冲着核心弟子掌握的剑宗功法,若能抓到薛长生,对其使用搜魂之术,不仅能得到剑宗密不外传的核心功法,还有宗门密辛,这些可是无价之宝!

    因此凡间那道广为人知的悬赏令,多半是天外天有和靖国皇室勾连的某个世家或者宗派指使的。

    此时倒在角落里的李武不知那人使的什么法术,竟让他浑身骨头酥麻,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毫无知觉,半分力气也使不上,他咬紧牙关,勉强将紊乱的呼吸调整过来,指尖动了动,艰难地去够掉落在一旁的铁钎,正要拿到时,上方突然伸来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快速地在李武肩上拍打了几下,李武顿时感觉心神清明了许多,四肢百骸奇迹般的渐渐恢复了知觉。

    “你这武器不错,借我一用如何?”

    他下意识抬头,此人头戴帷帽,身着灰色布衣,看不清面容,声音清朗,但从其挺拔颀长,宽肩窄腰的身形可以辨认出是一名年岁不大的青年。

    没来由的,李武莫名感觉安心了不少,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多谢,回头我赔你。”

    李武更加茫然,赔什么?啥意思?随即瞪大了眼睛。

    只见青年拾起铁钎,随意地拿在手里甩了甩,这铁钎是李武花大价钱用上好的玄铁打造的,足足有六七十斤重,而在青年那好似不沾阳春水的手中,就像把玩一根牙签般轻松自如。

    “哎,虎落平阳被犬欺,连季行云这废物也敢来找我麻烦,还挺惜命,旁边那位元婴巅峰倒是不好解决……”

    青年低声嘀咕道,缓缓往前走去,用持剑的手法握住那柄铁钎,在他的手里,那仿佛就是一把剑,和他浑然一体,随着一步步踏出,浑身的气息忽然开始转变,就像一把极其锋锐的剑一寸一寸从剑鞘中拔出来,周身的气机隐隐波动,此时青年的背影,竟升起一股不可目视的凌厉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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