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道之笑嘻嘻道:“许岁晚啊,跟我同姓,指不定我们是亲戚呢。”
许岁晚微微笑了笑,没回话。
赵遥走过来,拉着许岁晚坐到沙发上,笑眯眯的问长问短,同时风风火火地介绍了他们几个人凑一起是在干什么。
“你今年十八,可能没什么感觉,等再过几年,过了三十、四十,你就会发现自己不会变老。”
迎着许岁晚震惊的目光,赵遥无奈的耸肩:“真的,我今年四十大几了,这些年都没怎么保养,连个皱纹都没长。”
“后来我们意识到,不是我们不会变老,而是我们肉/体的时间停滞了。”
说着,见许岁晚露出困惑的表情,赵遥随手从桌子上拿了把水果刀,一下子扎进了旁边谢鹤的手臂中,后者只是“啧”了一声。
“下次能不能扎你自己?”
“诶哟我怕疼嘛。”
许岁晚惊愕的发现,那个伤口正在飞速愈合,血液倒流回手臂中。
说是愈合,其实用“回溯”来形容更加恰当。
“我们的身体状态停留在了某个时间点,不再前进,”赵遥说,“我们做过实验,发现我们不会饥饿,不会困倦,甚至连呼吸都不需要。”
许岁晚皱了皱眉。
“很有意思,对吧?”赵遥笑道。
“我们发现这一点后,就在想,是不是所谓的‘死亡’,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时间停止。”
那些寿终正寝的人,身体的时间在昏迷的某一刻停止,不再呼吸,陷入了这一场永不再醒来的长眠中。
“但是,抛开那些遭遇横祸的人,以及离体的魂魄,那些死亡的人的身体是会腐烂的,这就与我们的情况有了本质的不同。”许岁晚道。
“是啊,这些都与我们的情况不同,所以我们这些人凑到了一起,想找出我们变成这样的原因。”赵遥道。
“小妹妹,你想加入我们吗?”
许岁晚心不在焉的撑着头听课,脑海中还在一遍遍回忆昨晚的事。
那几个人自身的时间停在了某一刻,但周遭的世界依旧在往后流转,将他们孤立开来。
他们不用刻意呼吸,也不会感到饥饿,甚至连心情、身体状态也不再有变化。
比如赵遥在时间定格的那一刹那很开心,所以她现在一直带着兴高采烈的情绪,又比如林际在时间定格时似乎刚刚结束一场运动,很疲惫,他身体的疲惫感就一直没有消减,平时能不动就不会动。
可是她不一样。
许岁晚试着掐了下食指,立刻有轻微的痛意从那块地方漫开。
她还有知觉,还需要呼吸,有时会为了不久之后的高考焦虑,有时又会被一只飞过窗外的小鸟吸引。
她还没有变成那些人。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这其中有一个过程,而她还没变成那个样子,还是因为她与他们本质上就不一样。
一愣神间,一节课的时间就过去了,下课铃将她拉回了现实。
早就蠢蠢欲动的同学们在老师宣布“下课”的那一瞬间就一窝蜂地冲出去,向着食堂百米冲刺去抢饭,乱糟糟一片中,许岁晚听到有人在叫她。
“许岁晚,”年轻的老师站在讲台上,黑沉沉的眸子压下来,语调平平板板,“你留一下。”
许岁晚垂头丧气地停下干饭的步伐,又因为自己的情绪变化而感到一阵微妙的开心。
有一天她也会变成那种像别墅里的人一样的“死者”吗?
许岁晚想了想别墅里的人昨晚的状态,如果有一天她“死”了,真希望那个时候的她是处于一个身体舒适并且心情美妙的状态。
“许岁晚,”老师冷冷的声音响起,带着愠怒,“你又在走神。”
许岁晚低下头,乖乖巧巧地道歉:“对不起。”
一边道歉,她的思绪又飞到了眼前的这个人身上。
他是临时顶替的数学老师,大概率要一直带着他们直到毕业。
刚来的时候,由于他顶替的是一位特级教师,并且他过于年轻,惹了不少学生和家长的不满,但他对这些事从来不在意,情绪相当平稳,且冷淡。
没过多久,那些非议就如退潮的潮水消退了。
他很强,一月不到的时间,将这个班的成绩往上提了一截。
但他面对嘉奖和赞美依旧冷冷淡淡,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许岁晚当前正处于疑神疑鬼的状态,看到一个情绪波动不大的人都觉得他“死”了。
“许岁晚。”老师第三遍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中的怒气已经十分明显了。
许岁晚:“……………………”
啊,他在生气。
见证了这位情绪稳定的冷淡哥第一次生气的许岁晚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了,只能低着头,老老实实挨骂。
老师也不是话多的人,象征性说了两句,见她终于不再神游天外,摆摆手让她去吃饭了。
许岁晚赶到食堂,她的死党早已经替她将饭打好,此刻正坐在常坐的位置上冲她招手。
“岁岁———这里!”
“岁岁岁岁,”段娴等她走近,迫不及待的问,“谢老师没怎么你吧?”
“话说你干了什么啊?谢老师还是第一次…………嗯…………在吃饭课留人呢。”
其实她想说的是谢老师第一次单独找学生谈话,为了照顾她闺蜜半路改口。
许岁晚:“没什么,就小小的走了会神。”
段娴:“哦?”
不信。
一顿饭在段娴的唠唠叨叨中吃完了,饭后,她们照例去操场散步消食。
“有小道消息说二模的时间定在了五一假期后的第一周,”段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哀嚎一声,“还有不到两周!一来就考试,让不让我好好玩了?”
许岁晚一边听着自己的学霸姐妹哀嚎,一边四处乱看,思索着五一该怎么过。
这是高考前最后一个小长假了,努力学习弯道超车是不可能的,及时行乐才是最重要的。
目光扫过校门口,她看到谢老师正在和一个人隔着校门聊天。
许岁晚眨眨眼,又仔细看了一遍。
她没看错,
老师在和范仰聊天,而且这两人聊的好像挺开心的。
放学后,许岁晚和段娴在十字路口分别,回家路上路过了那个小巷。
背上插着菜刀的游魂已经不在这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衣着明显过时的妇女。
她看上去也才四十多岁,打扮却像是一个来自上个时代的人,浑身上下湿哒哒的。
投河而死,许岁晚猜测。
只是不知道,是她自己跳的,还是有旁人插手。
许岁晚看着她无意识地游荡,呆滞的面上时而划过一阵急躁,手指神经质地时不时抽搐一下,去抠弄自己身上缠着的水草。
她的情绪并不稳定。
许岁晚看了她一会,就往家走去。
家中空荡荡的,父母又没回来,许岁晚往床上一躺,瞪着天花板回想这两天的事情。
她想明天去找谢老师聊聊,可是一想到他冷淡的神情,又莫名生出了怯意。
如果谢老师和他们是一类人,那天范仰带她去别墅时,他应该也会在那吧。
也许只是朋友或者家人。
毕竟那些人又不是避世的隐者,赵遥昨天还一直嚷嚷着要赚钱养家当社畜,他们都是有自己的生活的。
许岁晚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
一会梦见自己在云霄上,一会又感到一阵急速下坠的失重感,然后似乎有冰冷而咸腥的海水灌进嘴里。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耳边就想起刺耳的警笛声,刺得她耳膜生疼。许岁晚茫然的看着四周,自己站在一片废墟中,四周闪动的全是红蓝交加的警灯,让她眼睛极不舒服。
不知从哪传来谁的嚎哭,尖利悲恸,交杂着隐隐约约的曲调,似乎有人就在许岁晚耳边哼着,让她生出一阵熟悉感。
“胡不归…………胡不归…………”
许岁晚猛的惊醒,天已大亮。
来不及回味这场光怪陆离的梦,她惊诧的发现自己快迟到了,至少是赶不上早自习了。许岁晚匆匆洗漱完,随手拿了一袋面包和一盒牛奶,背上包就往外冲。
路过小巷子,昨天见到的女人已经不在了,许岁晚只一瞥,很快收回目光,往学校冲去。
她踏着最后一秒冲进了校门,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飞快往教室赶去,打算在上课铃响起来之前进入教室。
第一节是数学课,她可不想在刚挨完骂的第二天就迟到。
两三步踏上台阶,许岁晚在转角处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余光瞥到谢老师就站在一旁。
被她撞到的人伸手扶了她一把,许岁晚抬头一看,是范仰。
?
这哥们就水灵灵的进到学校里了?
范仰低头看了她一会,又侧头去看谢老师手腕上的手表,然后对她说:“还有四十秒不到就上课了———你把早自习给翘掉了?”
许岁晚:“……………………”
她迎上谢老师那凉凉的,能结出冰碴子的眼神,撇了撇嘴。
再来四十秒也没什么用,反正她踩着上课铃声去上课这事已经被现场抓包了。
范仰见她一下子低落下来,看了眼老师,隐约猜到了什么:“你的学生?”
谢老师没好气的回了声“不然?”,说着看向许岁晚:“我跟你们班主任换课了,赶紧进班,她应该还没来。”
许岁晚一听,赶忙往教室赶。
她的班主任叫宋倩,四十多岁,整日踩着恨天高到处晃荡,雷厉风行,性子火爆。
许岁晚走进教室刚刚坐下,走廊里就响起高跟鞋与瓷砖碰撞的清脆的敲击声。
这天宋倩的脸色一如既往的阴沉,心情似乎尤其不好,连骂人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如完成任务一样飞快的讲课。
许岁晚笔记做到一半,突然不动了。
宋倩的头顶,正悬着一抹游魂。
那一看就是一个寿终正寝的游魂,穿着款式合身的寿服,此刻正一脸温柔的注视着宋倩。
许岁晚眨眨眼,继续记笔记。
下课铃一响,宋倩难得没有拖课,飞一般的冲出了教室。
几乎在她踏出教室的那一瞬间,那抹游魂深深看了她最后一眼,随后凭空消散不见。
第二节就是数学课,一节课下来,谢老师总是有意无意的盯着许岁晚,直看的她如芒在背,额角出了一层冷汗。
不出意料,下课铃响的时候,谢老师叫了她:“许岁晚,过来一下。”
一天时间都不到被点两次名———虽然隔了一个晚上———在同学们哀悼与敬佩并存的目光中,许岁晚硬着头皮站起来,给自己的小姐妹投去一个万念俱灰的眼神。
段娴:“……………………”
令人意外的是,谢老师把她带到了一处楼梯转角,范仰正等在那儿。
“谢了。”
“她下节还有课,”谢老师说,“你最好快点。”
“是是是,谢老师你可以回避了。”
许岁晚盯着范仰。
总觉得这哥们在谢老师面前,好像有点活泼。
范仰等谢老师走出转角,这才沉下面色,问她:“昨晚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许岁晚皱起眉。
她又想起昨晚做的那场混乱至极的梦,虽说混乱,却意外的深刻,她到现在都能准确记起所有的细节。
若不是…………她这十八年都平平安安顺风顺水,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许岁晚都要怀疑那不是一场梦,而是她的过去了。
至于声音…………
她想起了那个尖叫和那首小曲。
“好像………………有尖叫,”她想了想说,“还有谁在唱歌,我昨天做了一晚上的梦,实在不知道是梦里的声音还是梦外的了———怎么了嘛?”
范仰兀自沉思了一会,问她:“你做了什么梦?”
许岁晚对他突然的转移话题懵了一刹,然后道:“坠机吧?挺混乱的。”
听到“坠机”时,范仰的眉心皱了一下,很快恢复,快得让许岁晚怀疑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去琢磨范仰的神色,后者不动声色敛眸,躲开她的目光。
就在这时,上课铃响了,打散了许岁晚到嘴边的疑问。
走时,她又看了眼范仰。
这个人好像和别的那些家伙不太一样。
神神叨叨的,她想。
当天放学,许岁晚与段娴告别后,又想起白天与范仰短暂的对话。
思考了一会,许岁晚拿出手机,打给了赵遥。
“小岁岁!”赵遥欢脱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有事嘛?”
“赵姐,”许岁晚道,“我想问问范仰。”
“诶?”赵遥在电话那头拔高了声音,随后像是意识到什么,蓦地收声,压低嗓音道,“小岁岁,我知道小范长得好看,但他已经有家室了,你看,要不姐再给你介绍点别的?其实我还认识一位长得很好看的,他应该没有对象………吧?我不太确定我帮你问问?”
许岁晚:“……………………”
“姐,”许岁晚无奈道,“我马上高考了,暂时没有那种打算。”
赵遥咳了一声:“呃…………那个,那你打听他干嘛哈哈?”
许岁晚:“我感觉范仰和你们好像不太一样。”
这次赵遥沉默了一段时间,这才问:“他和你说什么了?”
“这倒没有,”许岁晚道,“直觉吧。”
“嗯…………确实不太一样,”赵遥斟酌道,“他还没有‘死’。”
许岁晚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赵遥似乎瞒了些什么,但也不再多问,随意聊了两句就在赵遥“真的不用我帮你问问那位有没有对象”的问话中挂了电话。
开玩笑,谈个蛋的对象,她要搞钱!
路过必经的小巷口时,她发现最深处已经挂起了白布,而昨天见到的那个溺死的游魂正焦躁的在那儿盘旋。
许岁晚听说这最里面住着的住户是一位大慈善家,名叫宋建东。
姓宋?
许岁晚似有所感,随后眯起眼睛打量那个游魂。
她明显已经清醒过来,一双眼睛的眼皮已被水泡的浮肿,此刻正目光炯炯的盯着一间屋子。
那间屋子正好有人出来,许岁晚定睛一看,正是宋倩。
她不动声色的又往前挪了几步,将自己贴在墙角,紧紧盯着那个游魂。
那游魂看见了宋倩,方才尚存几分死气的目光陡然间锐利起来,随后猛的向宋倩扑去。
她从宋倩身上穿了过去,一下子撞在了一个看不见的屏障上。
宋倩无知无觉。
那游魂满眼的怨恨蓦地被茫然取代,看了看宋倩,又看了看房子。
宋建东生前资助过的人都来到这里送他最后一程,此时屋子里灯火通明,一片悲伤。
那游魂愣怔片刻,随后,似是不信邪,她又一次向宋倩扑去。
这一切发生的快且沉默,许岁晚只觉得自己在看一场哑剧,看那个浑身湿透的灵魂一遍又一遍扑向一个生人,却一次又一次撞在无形的屏障上,分明安静至极,绝望和不甘却从那个角落弥漫开来,转瞬充斥了整个小巷,浓厚沉重。
许岁晚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被人抵住了肩膀,她愕然回头,发现范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正紧盯着那两个人,悄无声息的伸出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安静。
这时,宋倩突然动了,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小屋前,径直穿过游魂,跪倒在门口,恸哭出声。
狭窄的小巷里,隔了生死,两处痛不欲生。
只是尚且活着的那人还能被人手忙脚乱的扶起来,死了的那个就孤零零飘在那儿,无人问津。
她此刻神志清明,面目也不再狰狞,被水浸得浮肿的面部依稀可见年轻时清秀温柔的轮廓。
她身上的衣物不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哪怕对于她这个年纪也略显老气,湿哒哒的粘在身体上,不知所措的看着那间小屋,纵是委屈到了极点,却无一人在意。
她死了,没人知道她在那儿。
最后,她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那间小屋,转身佝偻着背离去,一步留一个水印,又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不见,仿佛她不曾走过。
这一次没有了那个屏障,她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人死如灯灭,留不了一丝一毫的痕迹,更别提寻仇报恩了。
许岁晚不知所措的看向范仰:“…………她?”
范仰收回目光,垂下眸子看她:“有些事与你没有关系,你没必要知道的太清楚,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就行。”
他转身打算离开:“赶紧回去吧,省得明天起晚又迟到。”
许岁晚:“可是………………”
那个女人明显是有极难完成的夙愿。
“不要对另一个世界的人太过好奇,更不要去试图探究它们的过去和死因。”范仰打断她。
“以及,”
范仰转身看她,面容在浓重的夜幕中看不真切。
“不要打探我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