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历第53纪24年。
正值严冬,云浮的雪已下了两日,树上与街角尽是厚厚的积雪,来往的人们无不裹起棉袍,戴上了围巾。
白竹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也是最为特殊的一个。
他身着一袭相当古朴的锦袍,外披一件纯黑的大氅,领口一圈短短的赤色绒毛将风霜隔绝在外,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松散扎起,零星几点落雪点缀其间。
这么穿保暖防寒,可挡风可遮雨,只有一个坏处——
这种像刚刚穿越来一般的穿着,在街道上的回头率无限接近于100%。
白竹欲哭无泪。
因为他确实是刚穿越来的。
分明方才还身在彤港的本家住宅中,临近新岁,黑色的屋檐上挂满通红透亮的灯笼,由凤羽构筑的结界将风雪隔绝于外,他换上冬衣准备外出,不料一脚踏空,再一回神,就到了这里。
街边的路牌宣告着现在的时间,他本想粗略估算经过了多久,奈何这“玄元历”自己却从未听过,只好作罢。
他站在风雪之中,却不知应当做些什么,良久,才微微一动,下意识地伸手,似乎想掏出什么。
这一瞬间他有些愣神,因为他分明记得自己并无随身携带事物的习惯。
而且……他想要找什么?
当果真从大氅内侧的小袋中掏出一张纸时,白竹不禁有几分惊诧。
伴随着惊诧而来的,是莫名的失落。
自己本来想找的……不是这张纸吗?
他忍着疑惑,翻过那张铺着细细符文的薄纸。
“尊敬的天凤族长,
诚邀您加入异常事务管理局,成为一名常驻员工。
如有意向,请在本月月末前到南湖公园正门左侧等候。”
短短几句话,却令白竹感到更为疑惑。
异常事务管理局?
常驻员工?
南湖公园?
这都什么跟什么?!
想到这些,他指尖不禁在纸面上点了两点。
只见纸面下方空荡的某处蓦然一亮,片刻却又黯淡下去。
白竹心下了然,微微调动灵火,一簇并无热意的赤色火苗显现在他指尖,那纸面片刻便被灼得微微焦黑。
几个金色的古体字却亮了起来。
“你所疑惑的一切,都将在此得到解答。”
若是还在以前,见了这种话,白竹必定会当作是哪个胆大包天的骗子。
——敢骗到天凤族现任族长的头上,真是不想活了。
天凤一族据说是神鸟凤凰的后裔,族中人都可涅槃再生,记忆更是非同一般地好。
除却传说中凤凰应有的神力,也有不少天凤族人愿意把记忆转化成更为强大的力量。仍然拥有的所有记忆,都可随时调用、随时溯洄观察,因此只要存在于记忆之中,调查“过去”简直易如反掌。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白竹现在不仅能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缺失了大半记忆,而且本来能够使用的一切力量都难以发挥全力,众多困惑无人可解,对这种“解惑”自然不再嗤之以鼻。
相反,他现在简直需要这东西得紧。
并未犹豫太多,白竹扫了一眼路边滚动广告牌上的时间,万幸即使纪年方式变化极大,计算月份日期的系统却没什么变化。
12日。
离月底还早,但白竹不愿意多等。
他向人打听了南湖公园的地址,随即决定听从路人的好心建议,坐所谓的“公交”前往。
公交站台上并没有多少人。
这毕竟是工作日,眼下又正是午后,并没有多少年轻人露面,站台上多是一些老人。
看着线路表上的“南湖公园”一站,白竹记下了线路名,等列车一到,便混在两三个老人中间、上了车。
他正准备在一声声的“老年卡”中往车厢后走,却被那司机叫住:“喂!那个年轻人!怎么不刷卡?”
“刷卡?”白竹困惑地重复。
什么东西?
随后他立即明白,那大概是这些老人们正在进行的动作。
他一瞬间智商掉线,问:“没有……免票吗?”
“有啊,年纪大了拿老年卡就行。”司机似乎也是难得听见人犯这种傻,“你多大了?”
“不……”白竹刚想开口说不知道就闭了嘴。理论上讲,如果把每一次“涅槃”都算上,他现在鬼知道有多大。
但如果只计算他这一辈子,那么大概只有一百多年。
思索一阵,他道:“一百多……吧。”
司机忍不住笑了一声:“小伙子,是不是犯迷糊了,看着这么年轻,哪里有一百多哦?”
白竹规规矩矩地回答:“有些妖……”
一个高瘦的青年从他身侧挤上了车,一手拿着公交卡行云流水地连刷两下,另一手死死捂住了白竹的嘴,不让他把“妖怪”二字说完。
随后这青年对司机道:“我替他把车票钱付了,开车吧。”
“好——嘞!”司机一声应下,再三确认门口没有更多乘客后,就关上门、开动了车。
白竹走到后排,老老实实地坐下。
那青年却没再跟过来,只是在正对后门的位置坐下,便开始望着窗外发呆。
方才那一瞬,白竹并未看清这人的脸,也并未感到任何熟悉的意味。
……这家伙人这么好?居然特意帮自己解围吗?
帮一个陌生人?
还有,他捂自己的嘴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妖怪了?
不应该啊……
愣神之际,已到了南湖公园一站。
白竹看着那青年下了车,自己也跟着下车,不知为何,内心突然有了些许不妙的预感。
车站旁就是南湖公园的正门,白竹盯着那“南湖公园”四字看了半晌,也没琢磨出什么,再一回神,就发现那青年早已没了踪影。
并没有太意外,白竹也并未细想,只是遵循那纸上所写的指示,来到了正门左侧。
说是等候,但白竹条件反射地想要去观察法术的痕迹。
果然,那正门左侧的一片小树林中,一条青石板路延伸到座青瓦的小亭子边,那亭子外罩了层莹莹的流光,似乎是某种障眼术。
这里风景不怎么好,树木栽得密密麻麻,让整片林子黯淡不已,来往行人更是都对这儿不理不睬。
……看来还施了点降低他人注意力的法术。
正想着,就见那青石板小路上走来了两人。
一个是瞧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另一个却是个看上去有几分老态的中年人。
这小姑娘看上去甚是活泼开朗,走路轻快不已,不一会便领先那中年人一大截儿。那中年人头发灰白,似乎喊了句什么,小姑娘便停下脚步等那中年人跟上。
白竹微微闭上双眼。
眉心一道金红交织流动的纹章显露,仿佛第三只眼。
透过这“第三眼”,那小姑娘瞧上去似乎仍是个普通人,只是全身的影子混沌了些,仿佛夹杂了些别的气息。而那中年人身后却隐隐透出龙的影子。
看来是个“龙血”的持有者。
这“第三眼”向来被称作“识眼”,似乎有谁特意教过他这一招,但他却记得模模糊糊。
不过倒是的确好用。
思索间那两人已来到白竹面前。
那小姑娘率先上来,清一清嗓子:“尊敬的天凤族长,很荣幸您愿意加入我们异常事务处理局,我是‘引渡者’钟晔,代表处理局全体员工欢迎您的到来。”
说完她便退到一边,把那中年人推了上来,自己似乎忍不住了,扶着树干大笑起来。
那中年人无奈地扫了她一眼,随后对白竹道:“请跟我来吧,我带您进去。”
不出白竹所料,那入口果真在被两层法术封住的亭子中。
他跟着进去,见那中年人掏出一片叶状的东西,在亭中的石桌上一按。
刹那间机关嘎吱作响,一层层法阵旋转起来,露出个深不见底的漆黑隧洞。
中年人解释道:“这是异常事务处理局的工作牌照,稍后会由前台人员帮您办理。”
说完,他以与自己外貌年龄相当不匹配的矫健,干脆利落地翻上石桌,从中间跳了下去。
钟晔也跟着过来,跳进了隧洞。
白竹略一犹豫,往隧洞底部望了望,发现确实瞧不出有多深后便定了心,也跳了下去。
一层层法阵在他头顶合拢,经过一段时间的下坠,一个半透明的银色法阵出现在脚下。
他的身躯从法阵当中穿过,降落的速度便慢了不少。
再向下是个鎏金的传送法阵,他落入阵中,便由隧洞最底端右侧石板路中央的传送阵,被传了出去。
这种戏法倒是常有,他曾经也极其喜好用这种方式作弄人,只是被训上几次后便因“有辱族长风范”而放弃了。
在钟晔的引导下走进大厅,身后引路的少女道:“前面就是□□件的地方,我已经去打过招呼了,直接去领就好。我还有点小事,就先走了啊!”
白竹点了点头,独自向前走去。
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个熟悉的男声:“果然是你啊,白、竹?”
这声音白竹方才才在列车上听到过,自然不会轻易忘掉:“先生,您……原来认识我?”
“当然了!”
对方的答话与动作一同起步,话音未落,已然将手探到了白竹脖颈处,几乎下一秒就要掐上去。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这样做,只是伸手死死攥住白竹的肩膀,强迫白竹看着自己:“看看我,你难道没有一点印象吗?”
白竹沉默片刻,最终诚实地点了点头:“您是……”
他的话音刚出便被打断,对面这青年另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一侧拉去,他骤然失去平衡,踉跄两步,竟是被这青年按在了墙上。
他背靠着墙,望着这人一脸与自己有仇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说错话了。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对方便率先开始质问。
“你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对吗?”
一层黯淡的红色纹路自面前青年的脖颈蔓延上面庞,直到盖过双眼,让他的双眼也成了诡异而浓稠的鲜红。
他伸出两手,死死地掐住了白竹的脖子:“你凭什么忘了?凭什么?!”
白竹咳了几声,竭力调动一缕不会伤人的灵火,在这人的手腕上一点。
可这人像全然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望着他的动作,只是轻笑了一声。
下一刻,他松开手,转而从衣兜中掏出了一把锋利锃亮的匕首。
白竹方才一时缺氧,咳嗽得死去活来,现在还没恢复就看到这人拿凶器,心道自己难不成刚来就要入土吗,赶紧祭起一层莹润火光当作护盾。
对面的青年轻声一笑,道:“你以为我要杀了你吗?”
“……堂堂天凤族长,居然被我这个普通人吓成这样?”
他的语调不紧不慢,却又如同带着一层死死压抑的疯狂。
“哈哈哈哈……我怎么可能会那么做呢?哈哈哈哈哈……”
他发狂般地笑着,将手中的匕首举起,在手腕上用力一划。
鲜血汩汩涌出,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而他手腕上那道宽而深的伤痕竟是飞快地痊愈,只是一转眼功夫,便没了痕迹。
同时,他面颊上那隐隐有着彼岸花形的淡淡红色纹路似乎变得更深了些。
“你看到了吗?”他死死地盯着白竹,“你看到了吗?”
“想知道我为什么认识你吗?想知道现在是多久吗?”
“……从你死的时候起,到现在一共是不多不少的六百年。”
“你让我在这样的世界上多活了六百年,想死都不行,哈哈哈哈……”他癫狂地笑着,“那你呢?你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他双手再度伸上前来,这次白竹早有准备,单手抬起,以手腕挡住了对方的动作。
“你倒是想起来啊!想起来了,我,还有我们……都能解脱……”
“想起来啊!”
他的动作却比白竹预想的更快,令人来不及反应,便攥住白竹的肩膀,把他拉起,又重重地往墙面上摔了一下。
“喂!大厅里不允许动粗啊!”
有人的喊声由远及近。
这青年松开了白竹的肩膀,转而攥紧了他的手腕:“算了,我们后会有期。你可以叫我丹松,族长大人。”
说完,他松开白竹,径直往前方走去。
两三个人跑了过来,其中先前说有事的“引渡者”钟晔看上去最为惊慌:“天凤族长大人,您没事吧?”
白竹摇了摇头:“没事,还有,我有名字,叫白竹。”
“哦,好的,白老师,您……真的没事吗?刚刚的事是我失误了,丹松前辈他性格虽然古怪,但从来没害过人,虽然他声称是为了找人而来,但我们都没想过这会和您扯上关系……”
白竹赶紧扶住这姑娘的肩膀以止住她随时都往下滑想下跪的姿势:“我真的没事,您就放心吧。我这就去拿员工卡。”
“哦,好的……”钟晔担忧地看他向前走去。
另有两个人朝丹松跑过去:“丹队长!”
“您刚刚是怎么了?”
“他身上有致幻的东西吗?您怎么会……”
白竹微微放慢了脚步。
良久,他听见那刚刚似乎想取了自己性命的人低声道:“不,是我的错。”
有趣。
白竹再次调用那识眼,望向丹松。
似乎与钟晔相同,只是普通人。
但他的轮廓要清晰得多,那道人影同丹松本人一般地高瘦,长发在身后束起,发尾染着浓郁的红。
那人影的全身遍布诡异的痕迹,自心口处蔓延而上的彼岸花纹样一路漫过前额,双足脚踝处系着暗红的铐镣,一只展翅的蝶印在他的右臂上。
这是……
莫名熟悉的感受,在白竹望见那人脖颈处淡青色印记时骤然浮现,那印记散发着淡青色的光晕,丝缕流光环住他的全身,仿佛正随鲜血一同流动。
白竹感到一阵头痛,睁开了双眼。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向他投来疑惑的视线。
他抬起头,与那人对视。
一双暗红的眼眸,仿佛是渐冷的岩浆,渐渐干涸的血,或是苟延残喘的火苗。
苟延残喘……火星……
仿佛某段尘封的记忆被触碰,白竹猛然一惊,错开了视线。
他轻声叹了口气,往前台走去。
“识眼”所见的是事物的本相,而这个方才疯疯癫癫的人,“本相”竟也是一般地疯狂。
白竹自认为见过不少妖邪异术,然而那人身上的所有印记,他竟无法猜透一分一毫。
他在前台停下脚步,满怀歉意地对等候多时的前台人员笑了一笑,随后接过一片足以以假乱真的叶片,转身离去。
领完员工证,白竹便感到有几分无措。
方才钟晔并未告诉他他的工作内容,这下他既不知去往何处,又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不由地有些茫然。
然而,这茫然很快便戏剧般地被终结了。
大厅中突然响起急促的铃声,那枚叶片状的员工证剧烈地颤抖,金色的流光从叶脉中淌过,把整枚叶片染成金黄。
“欸……”身后传来个疑惑的声音,“他们在让你紧急集合,你还不去吗?”
白竹颇有些欲哭无泪道:“在哪里紧急集合?”
“唔…那儿!”身后路过的员工一抬手,指了指二楼的一扇玻璃门。
“好的,”白竹礼貌地向对方道谢,随后道,“请往后退一些。”
下一刻,一对由火焰凝聚而成的翅膀从他身后幻化延伸出来,分明瞧着火光灼灼,却没带来一丝热意。
这虚影般的双翼轻轻一扇,白竹单脚在地面上一点,便趁着势头跃上了二楼。
身后的双翅碎裂成几绺火花,片刻便消散不见。
他从衣兜中拿出那叶片,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不料,那大厅中只坐了三四个人。
负责介绍情况的竟然是先前的中年男人,这人环顾一周,道:“人差不多来齐了,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情况。”
身后的投影幕布在遥控下投射出一张地图,其中的某个地点被一个红叉标注出。
“有人报告说这里出现了未知空间,我们决定派你们几位前去负责这里的探索和封印。”
“是。”一位看上去有些瘦小的少年人最先点了头。
“好的。”随后是另一位戴着茶色眼镜的青年女性。
“白先生,很抱歉您刚来就为您派发了这个任务。”中年人说,“但这次的地方特殊,只能暂时麻烦您了……”
门突然被推开。
一个身着黑衣的青年走了进来,道:“钟局长,我认为我可以参与此次行动。”
白竹回过头去。
果然,来人正是丹松。
“但你刚刚在大厅确实出现了失控状态。”被称作“钟局长”的中年人摇了摇头,“在观察期没过之前,你不能保证身边人的人身安全。”
丹松微微皱眉:“但这位白竹先生今天才刚刚来处理局报道,对于处理这些东西更是没有一点经验。我向您保证我不会出现精神失控状态,请您让我参与。”
钟局长单手扶着下巴,似乎在沉思什么。
“队长,你这时候就不要逞强了。”那青年女性转过身来,劝说道,“我能看出来,你现在的精神状态非常差劲。”
说话间她抬手扶了一下眼镜,仿佛透过那对茶色镜片看到了常人无法窥见的东西。
“是啊,程姐都说了,你就不要担心了吧,白……这位白什么先生虽然没有参与过,但有我们带着,肯定不会出问题的。”那少年也跟着劝说。
“不。”丹松望着钟局长,说,“您认为这次任务白竹必须去,是因为这个空间疑似包含了大量玄元前历时的古老法术残留,必须要一位亲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作为引导。”
“但根据我和白竹先生的接触,他现在对玄元前历64年后的所有内容没有任何记忆。”
“因此,他根本无法辨认出玄元前历20年至玄元历1年间百族集战时的历史痕迹。”
“他无法胜任这项职务。”
整个过程白竹都听得疑惑至极,大量令他没有丝毫印象的词语和年份从丹松口中出现,令他有几分无所适从。
这些……就是丹松想让自己想起的内容吗?
然而令人遗憾,他的确对这些东西一点印象也无。
钟局长平静地抬头,与丹松对视半晌,最后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你加入吧。”
“白竹先生,看好这家伙的任务就拜托你了。如果他再出现精神不稳定的情况,请你立刻把他打晕。”钟局长一脸郑重地说瞎话,“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那女青年没忍住笑出了声,连带着那少年也跟着转过头,不敢面对他们队长似乎想吃了人的目光。
白竹已经从会议桌旁的椅子上站起了身。他看着钟局长,点了点头。
只剩下丹松一脸错愕。
“钟、钟局长?”直到钟局长收起文件夹准备离开,他才重新开口。
“相信你自己。”钟局长笑眯眯地拍了拍丹松的肩膀,“也相信一下那位族长吧。”
丹松:“……”
他只想知道,这几个人是否忽视了一个问题。
钟局长起初不让他加入、现在又让白竹随行,是担心他发狂伤到自己的队员。
但让他在大厅里情绪失控的不稳定因素本人,就这样被安在了自己的队伍里?
开什么玩笑!
“队长,走吧。”那女青年又恢复了一开始的面瘫脸状态,“刚刚钟局已经把任务给我和小周详细讲过了。”
“走吧!”那少年倒是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情态,“终于又能出外勤了,可憋死我了!”
说完他还没忘记把白竹拉上:“走走走,局里的专车,还有免费零食和饮料,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拽着白竹衣袖的手突然一痛,少年“诶呦”地叫了声,哀怨地看向自己亲爱的队长。
丹松面无表情:“手松开,不要带坏新人。”
“还有,”他的目光从白竹这身一看就十分古朴精致的着装上扫过,“你真的不打算换一套衣服吗?”
白竹:“……”
光是换工作服就耽误了十多分钟。
那两位队员都因为怕冷而换了外衣,又在丹松有几分无语的目光里硬着头皮戴上围巾和棉帽。
最后丹松开口:“车上有暖气。”
少年挠了挠脑袋:“没事,上车我就把外套脱下来。”
“穿太厚打架不方便。”
“但是人命更重要啊队长,”女青年道,“我可不想预支明年的年假去看病。”
白竹听他们就着着装问题讨论半晌,觉得自己这一身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反而更加犹豫起来。
最终坐上处理局的外勤专用车时,那两名队员都是一身标准的冬日穿搭,丹松倒还是先前的一身黑色风衣,看上去有几分单薄。
而白竹……
他虽然换上了新发放的处理局制服,但外勤惯用制服之上,却还披着那黑色大氅,瞧上去竟有一丝微妙的和谐。
丹松望着他这身穿着半晌,一声不吭地扭过了头。
少年压低声音道:“队长现在一定很无语!”
白竹笑了笑,伸手拢过领口的一圈凤羽,用借来的别针扣在了脖颈前。
车上有好几排座位,那少年或许是只想远离自家队长,一来便拽着女青年,躲到了最后一排。
丹松把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却也没多说什么,干脆坐在了第一排。
白竹看着这几人诡异的位置安排,略一犹豫,索性坐在了丹松旁边。
丹松微微抬头,带着些许疑惑望着他。
白竹被盯得有几分不自在:“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然而,听他问这句话,丹松却轻笑了一下:“没什么,你坐下吧。”
大型客车从停车场开出,沿着一条光线昏暗的道路行驶许久,最后通过一处闪烁着蓝光的法阵,无声地汇入车流之中。
白竹看着窗外的景象,愈发觉得神奇,问道:“坐那什么‘公交车’的时候我就想问了,这是什么法术?”
“这不是法术。”回答到来得比他所想的更快,“这是一种交通工具。”
“就是和马车类似的东西?”白竹向车头处张望,“马呢?”
“这辆车是公司派专人驾驭……驾驶的。”被带偏的丹松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
白竹倒也不管,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速流动,不由地出了神。
眼前的一切都飞速倒退,一对流火的羽翼蓦然显现,在风声中有力地扇动。
他在下坠。
火星和碎石一同迸溅,在晦暗的天幕下如一场来自炼狱的骤雨,不断打在地面上。
一阵没来由的空虚令他不由地恐惧,好半天他才发现身后那双翼已然消失,没有任何东西再阻碍他下坠。
嘈杂之声不绝于耳,他在下坠中错把地面看作了天幕,那天穹之上的落日与赤红的云海,如淌了遍地的鲜血。
风声逐渐盖过了一切声音,他似乎在流泪,然而他感受不到,泪水与鲜血一样,被猎猎的风送向天边,然后无可遏制地下坠,直到消散。
消散……
我还活着吗?
白竹猝然睁开双眼,伸出一手扶住了前额。
“我…我还……”他喃喃地开口,又蓦然停了话语。
“做梦了?”坐在身边的人微微俯身,望着他的侧脸,“……不应该啊。”
“诸行无常,众生……”白竹轻声念着,合上双眼。他眼睫微微颤动,肩膀在强行的深呼吸中起伏。
仿佛灵魂被逐渐抚平,他睁了眼,直直地望向前方。
身边的人却突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白竹猛然回过头去。
却见丹松格外认真地望着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对不起。”
白竹:“……”
或许是他目光里的疑惑太过于明显,丹松也有几分无措,又道:“非常对不起。”
白竹:“……没、没关系?”
虽然不知这家伙是哪根筋抽了,但突然这样诚恳地向自己道歉,他接受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不由感到尴尬至极。
丹松便放开了他的手腕:“今天的事是我的错,我从未想到过‘封印’会突然失控,你……应该没被伤到吧。”
“没、没有……”白竹更加摸不着头脑。
“钟局长说得对,如果我再失控的话,你应该立刻把我打晕,”丹松说到一半,仿佛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不,你应该立刻把我杀死。”
“……啊?”白竹终于发出了第一声货真价实的疑问。
“无论什么方式,刺穿我的心脏,把我从高处推下去,割去我的手脚,或者像他们曾经对你做的那样……”丹松突然停了话音。
“停停停,”白竹虽然觉得他最后一句有些古怪,却也无暇顾及,“不要列更多杀人的方法了,你就这么不想活吗?”
“确实。”丹松答,“如果你能杀死我,感激不尽。”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活着其实挺美好的,你想想……”刚准备举例子,白竹就卡了壳。
作为天凤族族长,他从“涅槃”后重新拥有记忆开始,就在不停地为了部族工作、打架、和其他种族论战谈判……总之,和“生命的美好”沾不上什么边。
尽管脑海中确实仍留存着些令他由衷感到欢快的片段,但他全都记得模模糊糊,真到了要用的时候,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好在丹松很快以“令他更加震惊”的方式,终结了他举不出例子的尴尬:“我不会死。”
“今天的事的确是我的责任,你如果讨厌我,现在也大可杀了我,离到目的地还有半个多小时,等到了那儿,我会‘活’过来的。”
“等等,怎么又扯到杀人这个话题上了……”白竹欲哭无泪,原本这家伙把他摁在处理局大厅的墙上时,他确实有几分想把这人扔得横飞出去八里地的欲望,但望着一个人一脸郑重地列举把自己杀死的八百种方式,简直太诡异了!
就像、就像一头猪教厨师怎么烹饪猪肉一样!
被自己想出的比喻惊诧到了一瞬,白竹抬起头,颇有些生无可恋地望着丹松:“今天的事我早就不怪你了,你也没对我造成任何□□或者精神上的伤害,我们撇开这个话题,好吗?”
丹松略有些犹豫:“那你刚刚的梦……”
“跟你没有关系。”白竹道,“是我自己的问题。放弃这个话题,好吗?”
“……行。”这次轮到丹松满脸疑惑了。
两人就这样默然无语地并肩坐了半个小时,其间白竹甚至在内心把刚涅槃完、三岁时背过的经文统统背了一遍。
终于熬到了目的地。
那少年率先从车门跳下去,手中捏着个迷你望远镜形的小东西,凑到眼前:“入口在这儿,是吗?”
“差不多。”那女青年一扶茶色眼镜,“还有三个次要入口,我们先把那些地方封起来。”
“是,程姐!”
两人绕着一圈警戒线忙活起来,白竹跟在丹松身后下车,随口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封住其余出口,是为了防止其中的东西通过这些地方跑出去。从主入口进入后,我们会在内部施加封印,在需要出去时再解开。”
“万一那些东西打开了内部的封印呢?”
“一般而言,不会的。”
“队长!白先生!我们可以进去了!”少年从远处跑过来,一边挥手一边大叫道。
丹松点了点头,向前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便凭空消失,白竹略一犹豫,也跟着走了进去。
眼前先是一片弥漫开来的灰,随后渐渐有轮廓浮现。光影与色彩继而渐渐明显,空间内的景象这才真实起来。
“这是……”白竹微微愣神,莫名的熟悉令他有几分恍惚。
只是这恍惚还未落到实处,便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两人打断。
“丹队长,我们进来了!程姐现在在封入口,你看看我们下一步……”
话音在少年看清面前人时戛然而止,这少年略有些尴尬地一笑:“对、对不起,白先生……啊!”
丹松站在那少年身后,屈指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叫前辈。”
“白、白前辈,对不起……”
白竹:“……”
“其实没……”他正准备开口辩解,就被凌空一道淡淡金印封了口,只得不满而疑惑地望向丹松。
说来也奇怪,这家伙分明是个凡人,然而似乎已活了许久,甚至还会这些法术,着实是……
可惜他身上那些印记自己一个也不认识。白竹想着,在内心暗暗叹了口气。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丹松又一勾手指,封口术立即解开来。
白竹被他这莫名的动作气笑了,自己堂堂天凤族长,除了那几位所谓的“传火者”前辈联手,怕是没人敢用法术封自己的口。
……更没人会因为他的眼神,又立刻给他解了。
简直是……
想不出一个能够评价的词,白竹只好又叹了口气。
眼前的景致颇为古朴,木制的矮小桌案上点着一盏灯,桌面上却空无一物。四面是由地面直触到屋顶的书柜,其中堆满了卷轴。
一盏灯烛带来的光线太过昏暗,除了四人所站的地方,屋内几乎都是一片黑暗。
“这么多卷轴,是要我们翻一遍来找线索吗?”少年像询问又像哀嚎般说着。
“是找‘破绽’。”丹松纠正道。
少年拉长声音答应道:“好,知道啦——”
“队长。”那女青年道,“这些卷轴应该不是占据主要地位的东西。”
她从书柜边走过来,抖开手中的一卷:“四个书柜我都各拿了两卷翻看,内容都是模糊的,可见意识并未以书卷为重。”
“要寻找什么样的东西?”白竹问道。
丹松扭过头来,望着他:“带着妖邪痕迹的,或者被描绘得有明显破绽的、太过于详细的东西。”
有明显破绽和太过于详细,都有几分主观,要找到未免有些麻烦。
但“带着妖邪痕迹的”倒是简单。
白竹闭上双眼,额间纹章随即亮起,眼前的房间瞬间褪去了颜色。
一切都带了层泛白的灰,惟有几处散着浅淡的黑气。
正面书柜的最下,右侧书柜的正中,身后书柜的最顶部,还有左侧书柜的……全部?
整片左侧书柜都散着淡淡的黑气,那黑气较先前几处却更加稀疏,不由地有几分令人摸不着头脑。
以及最后一处……
白竹转头,望向桌面的烛台。
正燃着的灯烛似乎没什么破绽,但那灯盏底部却积蓄着一小块浓稠的黑气。
他睁开双眼。
“我能找到的一共有五处。”他轻声说。
“先各负责一处吧。”丹松说,“你认为哪一处可以留到最后?”
白竹微微退后,露出身后的烛台。他面无表情地一指。
众人:“……”
于是几人各自选了一处。丹松身量最高,自然被一致推选,去调查众人身后的书柜。那少年听女青年说应当按身高分配所有位置,自然不愿挑最矮的那个,便闹着要调查右侧的书柜。
白竹自己选了那诡异的左侧书柜,女青年便领了最后一个。
左侧书柜瞧上去十分普通,白竹从每一层各取了几卷文书,一一翻看,果然每一卷都模模糊糊、毫无重点。
那么……是这个书柜本身有问题?
白竹再度闭眼,却见书柜也只是白灰色,反而书柜背面渗透出些淡淡的黑雾。
在书柜背面?
白竹抬手扶住书柜,尝试着向一旁挪了些。
果然,这一次不需要识眼的帮助,肉眼可见的浓郁妖邪气扑面而来。
白竹便将书柜往一边多搬了些。
“啪”的一声轻响,一团东西从书柜后滚落在地,仿佛本身就已浸满了水,落在地面上砸出几点液体。
血腥气扑面而来。
白竹抬手将那东西拖出来些,才发现那赫然是具蜷缩的尸体。
这尸体身着一袭青衣,看上去也不像个现代人,然而外衣腹部浸满了鲜血,方才砸落在地,竟是砸出一片血花。
他的长发披散在脑后、被凝固的血粘成一大片僵硬的东西,双手死死扣着放在胸前,仿佛在护着什么东西。
这尸体的脸侧还印着一行淡金色的纹路,却看不出是做什么的,他的表情格外舒展,或者说,安详。
白竹越发摸不着头脑,便离了原地,问道:“这个空间死过人吗?”
“没有。”答话的是那女青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以她的角度,不可能看不见这躺在地面的死尸。
她看不见这个人?
白竹心中警铃大作,却仍是微笑着道了谢,蹲下身探查起这尸体。
他尝试着掰开这人的双手,却见着人双手冰冷而僵硬,竟是掰不动分毫。
白竹只好点起一小缕真火,在这人手边细细灼烧一番,只见这人的手指褪去了一层淡青色,竟是如活人的手指般温热起来。
白竹掰开他的手,见他紧扣的双手之中,赫然是护着一块晶莹的玉佩。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轻点了一下那玉佩。
下一刻,面前的妖邪之气骤然汇集,沿着他的指尖,尽数灌入了他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