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竹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青灰色的天幕。
几点零星的落雪飘飞而下,他伸手接住,见那雪粒在手中融化成水,不由地轻叹一声。
随后,他蓦然想起自己来到此地的原因。
那些东西……那块玉佩,有问题。
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白竹伸出一手,扶住额头,这才发现自己身着的是一袭镶红边的白袍,衣角修着翻飞的火焰。
看来是那身普通的天凤族服饰。
虽说绝大多数时候,天凤族长都必须穿着象征族长身份的衣裳,以便在外也能随时彰显天凤族族长之威,但白竹着实不喜欢这般,便总是偷摸地穿着普通天凤族的服饰,在彤港的街市上扮作普通的游人。
此时他站在一处石拱桥边,石阶上坐着几个衣衫破烂的叫花子,游人来往,却都对这几人不理不睬。
这是……什么时候?
风吹起石桥边挂着的一盏纸灯,看上去似乎是“天灯节”即将临近的时候。
白竹对这一天没什么特殊的记忆,每一次“天灯节”,他似乎都是在天凤一族所住之处,以“族长”的身份带着同族的人们过节。
然而那又有什么节日意味可言呢?
眼下这场景,却是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白竹简直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抑或现在站在此地的人原本并不是他。
他向前走去,望着那几个叫花子,几分熟悉感浮现。他心下一动,摸出一小块金子,要放入他们乞讨的碗中去。
身后突然传来个稚嫩的叫声:“哥哥,别给他们!”
一阵木棍拄地和脚步之声交替响起、由远及近,一个身着灰色短衣、蓬头垢面的小孩儿双手各扶着根拐杖、屈起右腿跳了过来。
“他们是骗子。”小孩儿停在白竹身后,拉住他握着金块那一手的衣袖,“我看到过,他们一到晚上,就换上集市上很贵很贵的那种棉袍,到那边的房子里休息去了!”
“小鬼,怎么又是你坏我们好事?”一个叫花子蓦然站起,就要走过来。
“教训还不够吗?”另一人也跟着站起,顺手从身后摸出把刀刃豁了口的匕首,“上次把你腿都打断了一条,没想到还是这么胆大包天。”
“哥哥,别给他们。”小孩儿拽着白竹的衣袖,郑重地摇了摇头,随后转身拄着拐杖就要跑。
“追上去!”一个“叫花子”大叫。
他们就是看准了过路人对此事会坐视不管,正准备逮住那小孩儿暴打一顿——
跑到一半的两人突然感到后脑一痛,其中一人更是直接面朝下跌倒在了地上。
白竹右手食指点过这两人后脑、伸出左腿绊倒一人,随后追到那小孩儿身后,揪住他的衣服,另一手把他抓着的两根拐杖拿在手中,单手将他抱在了怀里。
“走。”白竹颇有些恶作剧得逞意味地笑了笑,“我们先去暴打他们一顿。”
那几个叫花子自然气不过,见白竹一手拎那副拐杖,另一手抱着这小孩儿,心下料定这人无法及时出手,都决定要把这家伙好生收拾一顿。
不料白竹单手把那两根拐杖捏紧,一层薄薄的火光随即镀上,他抱着那小孩儿,用拐杖把扑来的一人一挡。
“滋滋”的声音响起,这人身上的单衣被灼得焦黑、中央破了好几个洞,狼狈不堪。
白竹往后旋身躲过另一人,衣角翻飞、正好擦过这人刺来的匕首,随后他抬起那拐杖往对方头顶一点,那叫花子稀疏的几根头发当即被烫得卷曲,捂住脑袋大叫着逃开去。
这几人似乎打算一起上,其中一人挥舞着木棍,另一人还掏出了根绳索,想来都是为了对付这小孩儿准备的。
几人从各个方位一同攻上,而白竹站在中央一动不动。那小孩儿往他怀里缩了缩,紧紧闭上了双眼。
只见那几人正要碰到白竹之时——一层浅红的屏障自白竹身边竖起,随他嘴唇微动的念诵,闪烁着的火光飞快地向外扩展,将这几个扑上的“叫花子”弹飞出去。
这几人摔得“哎呦”叫唤声一片,白竹轻声一笑,抱着那小孩儿,转身就走。
那小孩儿抬起头,问:“哥哥,你要去哪里?”
“回家。”白竹埋头望着他,随后抓着他的衣领道,“你这身应该不保暖吧,穿着不冷吗?”
“冷。”小孩儿倒是诚实,“但没钱买衣服。”
“……好吧。”
白竹思索片刻,在背后蓦然幻化出双翼。
他将一侧翅膀收拢些,抬手从中掐下一缕火光。
双翅的虚影立即消散,指尖捏着的那火光却在迎面的寒风中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有了柔软的绒毛。
他将那羽毛递给小孩:“拿好了。”
“有……有什么用吗?”小孩的眼睛微亮,“是不是那种护身符?”
“不是。”白竹道,“拿着吧,这东西放在身上,保暖防寒。”
“哦。”小孩点头,“哥哥好厉害,谢谢哥哥。”
最后白竹也并未以正常的方式回到房中。
——那大门口的两个警卫看得严实,要是知道了他这样子,他又得挨那几个老前辈一通批评。
何况这孩子……也不会被他们允许带进来。
白竹推开房门,把那小孩儿放在床上,那孩子捏着那片赤红的羽毛,似乎正在想什么方法把它固定在衣服上。
白竹蹲下身,一手支着下巴,把手肘搁在床上,望着那小孩发呆。
应该给他找身衣服才对。
但自己……
那孩子仿佛感受到了白竹的目光,也抬起头与他对望。
白竹也不躲,就这么和这小孩对视,良久,突然勾起嘴角轻笑一声:“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小孩儿摇头,“不是你先看着我的吗?”
眼前的一切飞快地破碎、消散,身后生人的气息骤然逼近,白竹在指尖聚起一团流火,对着那气息的来处凌厉地一甩。
那一缕火光横飞出去,如一条长鞭,重重地抽在来人身上。
那气息逼近的速度瞬间慢了下来。
白竹回过头去,看着这个陌生的来客,不由地有几分惊诧。
来人身着一袭青衣,长发用一根玉簪固定在头上,腰间悬着一块色泽温润的玉佩,向白竹一拱手,道:“族长大人,好久不见。”
正是他先前所见的那尸体!
白竹只觉得莫名其妙:“你是……”
“族长大人竟然不记得我了么?”这人温和地一笑,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确实。”白竹索性实话实说。
这人仿佛没料到他回答得如此直接,竟一时失语,愣在了原地。
好半天,他才道:“外面,应当过了许久吧?”
“嗯。”白竹点了点头。
“话这么少吗?”这人轻轻笑了声,“族长大人活了这么久,怎么反而更沉默寡言了?”
白竹:“……”
他甚至能听出来,这家伙是在故意逗他。
但他没说假话,自己的确对这家伙没有半分印象。
于是他格外诚恳地看着这人,言辞恳切道:“因为我真的不认识你。”
这一身青衣的少年从衣袖中抖出把天青色的纸折扇,展开在面前轻轻一晃:“族长大人要是这么说,我可就要伤心了呢。”
白竹毫不客气地从他手中把折扇顺到了自己面前,也学着他刚刚的样子,把纸扇放在面前轻轻晃动:“说重点。”
“哈哈……族长大人果然还是这样呢,”少年笑道,“你想听什么重点?我们交换问题如何?一人问一个问题,必须回答实话。”
白竹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他虽然想不起这少年究竟是何人,然而总归是有几分熟悉的安心感,使他稍稍信任这人一些。
而且倘若能从这少年的问题中,挖出些关于自己的信息……
少年还是微笑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眯起,看着白竹。
“想好要问什么了吗,族长大人?或者,让我先问?”
“你先吧。”白竹回答得干脆利落。
少年表情一僵,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回答,良久才轻笑一声:“跟那个家伙待久了,说话都像他那样儿了,真没劲儿。”
白竹温和地微笑道:“问吧。”
“好,唔……”少年一边想问题,一边拨弄自己的发丝,“既然你都把我忘了,那你有没有把‘那家伙’忘了?”
白竹下意识道:“谁?”
“好吧,”少年一拍手,“看来是忘了。该你了,族长大人。”
白竹把那扇子收起,拎着那流苏、吊着扇子晃动:“这里是哪儿?”
“这么正经的问题啊,”少年又轻轻地笑了起来,“这里是个意识空间,我的意识空间。所以理论上讲,这里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该我了。”
白竹还在玩他那把扇子:“好的,你问吧。”
“那群老前辈后来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没…”白竹正打算干脆地回答“没有”,就猛地想起在车上时,丹松那句欲言又止的话,尽管这两者不一定有必然的联系,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停了话语。
他抬起头,望向那少年:“我不记得了。”
“唉,好吧……”少年幽幽地叹了口气,“族长大人真是好大的忘性,轮到你了,问吧。”
“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少年的表情猛然一僵。好半天,他才重新笑道:“族长大人知不知道,在一个人的意识空间里问这种问题,是很危险的?”
“知道。”白竹也跟着笑道,“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哈哈……是相信你能打得过我吧,族长大人?”少年笑出了声,“没事,我会回答你的。”
“我死在大战的第一年,也就是我那群同族向你们宣战的前夕。能轮到我问了吧,族长大人?”
白竹略一推算年份:“根据丹松所说的年份,如果‘大战’指的是那场所谓的‘百族集战’,那么就是……玄元前历二十年?”
少年对这年份没什么表示,在听了他的话后却突然惊诧道:“丹松?原来你还记得他啊?”
“……啊?”白竹相当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不,我和他刚认识。你说的‘那家伙’是指他?”
少年罕见地有几分无语,好半天才道:“不愧是你啊,族长大人……”
“我这个问题就算问过了吧,还是你来问我吧?”
白竹也不拒绝:“你的本体是什么?”
少年似乎并未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用‘识眼’亲自看呢?而且,万一我只是人呢?”
“我看不了。”白竹实话实说,“意识空间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识眼看不出什么。你既然说是你的同族向我们开战,那么你的身份绝不会太简单。”
“族长大人是不是把天凤族和人族想得太亲近了?”少年轻声道,“万一是人族向天凤族开战呢?”
“不可能。”白竹抖开手中纸扇,“这一句上写了,你们对人族的称呼是‘凡愚’。”
“欸?”少年罕见地疑惑,“你什么时候看了我的扇子?”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白竹方才从自己手中抽走扇子的动作,绝对不是一时兴起,不由地气道:“你!”
“罢了,”少年叹了口气,垂下眼睫,“反正我都死了,就告诉你吧。但在那之前,我能和你做个交易吗?”
“什么交易?”白竹这次抖开扇子,光明正大地扫视着上面的文字。
“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你出去以后,把我的本体从这鬼地方带出去,带我回家。”
“你的家在哪儿?”白竹谨慎地确认道。
少年却终于又笑了起来:“不远的,族长大人,你会很喜欢那个地方的。”
他瞧上去笑得灿烂,眼尾却泛着淡淡的红,仿佛有几分伤感。
“你答应了,对吗?那我开始讲了。”
与此同时,在那小房间中,“扑通”一声,丹松突然仰面摔在了地上。
女青年惊诧地回过头去,又与那少年对视了一眼。
“怎么回事?”那少年问。
女青年摇头:“不知道。他们都晕过去了,小苏,你觉得,他们是看到了什么呢?”
“……不知道。”少年恐惧地望着面前的书柜,“程姐,过会儿应该不会有什么难打的东西出现吧。”
“小心你的乌鸦嘴。”女青年道,“先继续找吧。”
白竹猛然睁开双眼。
少年轻柔的尾音犹在耳畔,那故事令他熟悉而陌生,令他不由地心生恐惧。
“当啷”一声轻响,一块色泽温润的翠色玉佩跌落在地,覆上了浅淡的裂痕。
白竹捡起那玉佩,轻轻地拭去了玉佩表面的薄灰。方才跌落在地的尸体已然无影无踪。
他将那玉佩放进大氅的内兜中,望着已然空无一物的书柜背后,出神片刻,又转身回到了桌案前。
“白前辈!”少年眼睛发亮,“你终于醒了!”
“丹队长昏过去了。”女青年冷静地报告现状。
白竹却平静地问道:“你们有发现什么吗?”
“有的有的!”少年叫道,“这里!”
他伸手拿出一卷文书,松手将其抖开。一股浓重的妖邪之气扑面而来。
白竹微微皱眉,接过这东西细细端详。
“我和程姐都看过这东西了,但我们谁也看不懂……”少年有些犹豫地看着他,大概是因为丹松先前曾说他对此没有印象,少年有些担心他也不认识。
不料白竹还未说话,便有另一道轻柔而洒脱的声音响起:“这好认啊,上面的三排是我们画皮族的祭祀文字,大意就是说这群孩子受神明恩泽得以安稳地长大成人,劳烦神明在未来继续关照他们。”
少年和女青年两人脸色一变。
“呜、呜啊鬼啊啊啊啊——”少年当即尖叫起来。
白竹赶紧伸手拎出那玉佩:“柳相玉,不要特意吓唬人。”
“好,知道啦知道啦,”那玉佩中传来拉长了声音的回答。
白竹介绍道:“方才我在书柜后找到了这个,然后就进了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现在他的灵魂暂时栖身在这里。”
“其实我的真身就在你背后哦,小伙子~”玉佩中传来个欠打的声音,把那少年吓得一蹦三尺高:“程姐,闹鬼啦啊啊啊!”
白竹:“……”
“不要那么害怕我嘛,”声音便带上了几分委屈,“我都死了几百年了,伤不到你们的。”
白竹被这两人吓与被吓的戏码吵得头疼,伸手轻轻弹了一下那玉佩:“接着念吧。”
“咝……痛!好了好了,我这就念,族长大人不要动粗嘛,看上去太不优雅了。”
白竹没再理他。
柳相玉便接着道:“下面那几行是人名,一直到……唔……”
他突然不说话了。
“怎么了?”白竹轻声问。
“最后几行和前面讲的完全不一样!”柳相玉也跟着微微压下声音,“最后几行说的是‘至此末路,将这些神明所钟爱的孩子敬献给神明,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下面就是另一个人的字了,写的是‘准许,在骨海中央设立祭台便是,记得准备足够的柴火。’”
尽管无风,但那玉佩还是微微晃动了起来,似乎栖身其中的灵魂对这句话感到由衷的恐惧:“你、你们听懂了吗?”
“也就是说……”小苏刚想说什么,突然“咝”的一声,惊诧地闭了嘴。
“程姐,”他低声道,“我有点后悔出这一趟任务了,有点恐怖。”
那女青年:“……”
柳相玉放轻了声音问:“天凤族长,你知道画皮一族,是在什么时候灭亡的吗?”
他没有用惯常的开玩笑语调,有些挪揄地叫白竹“族长大人”,反而换了个如此正经的称呼,白竹听了也有几分不自在:“我不知道。”
“玄元前历十五年。”身后突然传来个平静的声音。
“丹队长,你终于醒了!”那少年格外夸张地扑上去,“快救救你可怜的队员吧。”
丹松冷静地把这家伙推开,道:“大战开始是玄元前历二十年。”
没有人再说话,连小苏都因为察觉到氛围的怪异而闭了嘴。
好半天,玉佩中才传来颤抖的回答:“好的,我知道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