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宽广的祭台中央,仍旧横陈着那法阵,只是楼梯正对面多出个平台,末端是个高高的宝座。
同时,就在法阵的中心,一座狭窄而简陋的高塔矗立,正中赫然镶嵌着颗暗红的宝珠,其中隐隐有什么流动。
随着隐身的屏障退却,周边的一切都显露出了被大雪掩埋的本相,偏生雪是确确实实在几百年间积下的,于是两种景象诡异地交融了起来。
暗红的大地上凌乱地散落着白石,那石头的形状当真与人骨极其相似,似乎还能看见浅淡的血丝缠绕其上。
数条步道自外围一路延伸至祭台底部,四周黑色的山峰上也现出金色法印。
“气氛都到这儿了,”白竹笑道,“画皮族族长大人,不出来一见?”
“啊……什、什么?”小苏听他突然这么说,顿时心生恐惧,压低声音道,“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几百年吗?”
“嗯,是的。”白竹笑眯眯道,“只是他的意识还在这儿而已。”
他突然伸出手去,一缕跃动的火光勾住小苏羽绒服领口的拉链,玩味的目光从这少年脸上扫过:“好歹也是几百年的老古董了,占着年轻人的身子听墙角,多不好意思啊。”
“出来一谈,如何?”
小苏顿感浑身一僵:“前、前辈?”
白竹仍然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不要慌。他附在你身上,你可捡了个大便宜。这老古董能当族长,实力必然强悍,哪怕现在不剩多少了,可能也比你们强。”
“占了你的身子,他的能力会留下很大一部分在你身上,到时候……”
一道人影蓦然显现,小苏全身一颤,踉跄两步,被丹松拎着后衣领从祭台边缘拽了回来。
那人影在半空中飘飘悠悠地聚拢,却是个中年人的模样,脸上遍是皱纹,头发甚至已然花白。
他右侧脖颈处露出个空洞,似乎正是这具身子的关窍所在。
白竹后退两步,给这家伙让出足够的站立空间:“方才我破你的屏障时,你都忍住了没冒出来,现在他们三个一上来,你怎么就突然忍不住了?”
这人影半晌没回话,一双小而锐利的眼睛中投射出不满的目光,将白竹从头到脚扫了两遍才“哼”了一声。
丹松似乎有几分想要上前来,却最终忍住了、没有挪动脚步。
这人影开口,带着几分苍老的尖锐声音令在场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哦,是天凤族的小族长吧?”这人说,“我们现在可是同病相怜啊……”
白竹表情一滞,却来不及细想这话的意思,只是继续追问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见到后辈,想要关怀一下,不行吗?”这人直勾勾地盯着白竹,“之前总在你旁边的那跟班儿小男宠呢?死了多久了?”
白竹:“……”
他表情略微一变,好半天才维持住表情管理:“您说……谁?”
“就算是为了报我叫您老古董的仇,”白竹道,“也不用以这种损人清白的方式吧?”
“哪儿有?”这中年人把脖子一梗,“我当时亲眼见到的,你和人家还……”
一道略显陌生的符文从旁侧飞出,落在中年人的虚影面前,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应该也是道封口符,只是做了些改动,使得这玩意能对各种鬼魂类的东西有用。
既然如此,这东西的来处便十分好猜了。
白竹略带几分感激地看了丹松一眼。
“所以,老人家,要不开扇门,让我们先从这里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这族长的影子从骂骂咧咧的表情中缓和下来,白竹才问道。
先前被按在雪地里时蓦然产生的烦躁感再次浮现,他隐约觉得与这地方有关,便想要提个要求,让这人先把他们从骨海送出去。
这骨海虽然与真实之地极为相似,然而细细回顾进入这空间后的一路,并没有任何地方有运用传送之术的能力。
他记性再差、忘得再多,一个部族会坐落在什么地方,他还是有印象的。
画皮族的聚集地在与彤港紧挨的松风谷,这地方和云浮隔了十万八千里,一个并无传送能力的未知空间入口,没法把他们弄到骨海这么个地方。
也就是说,他们身处的“骨海”,很可能只是如方才的书屋一样,是一层伪造的情景。
或者,是如柳相玉拉他进入的空间一般,是某人意识的具象。
无论是哪一种,此时见到了主人,要求换个地方,都是相当合理的请求。
——毕竟这么大片地方,要维持住简直费神费力,要是这主人意识不稳定,把整片空间搞得全面崩盘,他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总之,为了避免他们几个和这族长被困在一处半死不活的情景出现,现在请求离开这里,似乎是十分必要的。
那族长听了他的话,表情立即变化起来,似乎一瞬间把他全族都骂了一遍。
白竹表情淡然,对他只能靠脑补的大骂没有任何反应。
好半天,这族长才停止了闹腾,只见前方的王座正中现出条漆黑的线,这东西向两侧扩展开来,形成了一道门。
中年人的影子向前飘去,白竹便从容地跟在他身后。
方才负责封了这族长口的某人瞧上去比他更加从容,带着两名呆若木鸡的队员跟了上来。
小苏脸上仍然带着几分期待:“队长,你说刚刚白前辈说的是不是真的啊?”
“不是。”丹松扫了他一眼,“你见过哪里说被附身就能变强?他只是为了编个借口把你身上那家伙气出来而已。”
前方一直在带路的影子剧烈地抖了两抖,白竹脚步稳如泰山地跟在他旁边:“怎么了,老人家,腿脚不方便吗?”
那影子没回话,只是狠狠地瞪了白竹一眼。
白竹摊手:“我只是记得好像有类似的案例而已,毕竟我自己又没附过身,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好先说出来了啊。”
同样“没有附身经验”的画皮族族长恨恨地盯着他,好半天,才从那“门”中钻了进去。
穿过淡黑色的迷雾,眼前露出的似乎是个宫殿,装饰得金碧辉煌,瞧上去也真实了不少。
一进到这里,那中年人的影子便清晰了起来,瞧上去终于像个活人。
他抬起手示意几人坐下,丹松便微动手指,解了那封印。
白竹略有几分疑惑地望向丹松。
……这人对法术符文了解得绝对不少,自己所认得的他一定认得,但他所使的那些,自己却从未见过。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按住内心的疑问,他抬眼望向那中年人。
“我是画皮族最后一代族长,你们可以叫我叶缕。”中年人简单地自我介绍道,“这位天凤族长看上去,似乎不是很乐意和平交流?”
“哪里哪里。方才情况特殊,毕竟也需要保证后辈安全,所以手段稍稍有些过分。”白竹一脸平和的微笑,“反倒是您,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哦,为什么他们一上来,我就出现了?”叶缕有些不客气地说,“他,”
被指到的小苏再次浑身一颤。
“是画皮族的后人。”
小苏这次没再瑟缩,而是格外符合气氛地长大了嘴:“……什么?”
画皮族,不是六百年前就已经彻底灭亡了吗?
“所以啊,我只是想要见一见我们在世界上唯一的后辈而已。”叶缕说,“绝对没有害你们的意思,更没有听墙角的想法。”
丹松微微皱眉。
这人说话时虽然神情自然,但右手却始终搁在四人的视线死角处,似乎手上还在不停地动作。
不对劲。他想做什么?
“那么,您又为什么带走了柳相玉?”白竹继续发问。
柳相玉的魂魄一开始完好地留存于玉佩中,而突然散去,绝不可能是因为魂魄自行散去。
现在这空间内还有个人,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理由是一样的。”叶缕说,“叶落归根,相玉死得早,魂魄也没回我们这儿。我只不过趁机把他带回来而已。”
不对劲,更加不对劲了。
他们在这个空间内先遇到的是柳相玉的尸体与魂魄,然后破除书屋的伪装、来到骨海。
如果叶缕果真是整片空间的主人,那他不可能无法取回柳相玉的魂魄。
也就是说,他们一开始落脚的书屋,可能并不是由叶缕所创造。
那么,究竟是这里起初被另一人创造、叶缕只不过是接受了他的成果,还是说……
还有另一个人?
他们现在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其实都在另一个人的注视下?
白竹一手支在桌案上,撑着下巴垂眸思考。那阵没来由的烦躁感仍然在心头萦绕不去,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重重地跳动,每一下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
他蓦然抬头。
却只见一道身影已从案几后跃出,向坐在主位的叶缕冲去,只是终究慢了一步,周围的一切飞快褪色重组,而叶缕竟凭空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丹松停住脚步,面色严峻:“他消失了。”
“情况不对。”白竹压低了声音说。
他莫名地感受到喉头一阵酸痛,连带着全身都有些发晕,耳边的一切都带上了几分模糊,左眼周边更是隐隐传来一阵滚烫。
他闭上左眼,伸出指尖在眼尾用力一抹。
……果然,并非是错觉,他的左眼处已显现出一片鲜红的流火纹路,顺着眼尾一路没入散乱的发丝之中。
是族中的徽记,或者说,是真火被驱动的反应。
然而自己并未做什么。
……真火,失控了?
这个危险至极的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下一刻,有人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勉强为他带来一丝神思清明:“白竹。”
“你现在看上去很不对劲。”丹松道,“那家伙似乎动了手脚。”
白竹闭上双眼,深呼吸两下,随后道:“他一直在胡说。是他签字献祭族人的,他不可能因为一个所谓的‘后辈’就不顾风险地出现。”
“嗯,猜得不错。”一阵古怪的笑声从不知何处传来,“天凤族长,看来我说我们同病相怜,还是把你想得太厉害了些。”
“我只是肉身死去、关窍被毁,而你,一个被夺去族长之位、被族人亲手驱逐,没了几乎所有法力,连一点真火之力都会在体内走岔的末代族长……”
“现在我唯一可以期待的,”叶缕难听到有几分诡异的声音从房间内的四面八方一同响起,“就是小族长你能不能,把这三个凡人杀得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