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人

    农忙一直持续到了三月半,伴随着又一场春雨的开始,正式宣告了完结。而在余下的一整个月末里,阿琴则是困身于无休无止的宴席之中,肥胖且快乐着。

    当地的习俗很早以前就有为老人办流水席的习惯,大概是想取其“福如流水进”的好意头,尤其是在民国以前,甚至还流行过一阵子倾家荡产尽孝,直到建国后才渐渐纠正了过来。

    张道德无声地打了个打哈欠。

    他和小二毛两个一大早就被从被窝里薅了出来,在一通哎哎啊啊地冷布擦脸后,一个套了一身新衣,脑门上点了个红点,被阿琴连拽带哄的拉出了门。

    “我不想吃席面了,”他吸了吸鼻涕,嘟囔道,“好冷,还没在家里吃的好。”

    阿琴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这可真是绝佳的一年。时间不远不近──距离战争已经过去了八年,足够生活渐渐恢复,可战火带来的冲劲和精神却还没完全从人身上褪去,于是不管穿着如何,穷富与否,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仿佛认定了一切都会不停地好下去。

    小媳妇和大姑嫂一左一右两座门神似的站在大门旁,两个嗓门喇叭似的不停吆喝,四只眼睛更是探照灯一般前后扫描,凡是有人敢从她们面前经过的,不分三七二十一,通通都要塞进去一个鸡蛋。

    可那股高兴劲儿就和上头的红颜料一样,是见者有份,而且要死死地粘在了人身上。

    阿琴一路小跑回来,悄悄地往他们一人手里又塞了一个,催促道:“快点,这是新出的一锅,趁热吃吧。”

    小二毛一脸天真地提醒她:“琴姨,你忘了,咱们刚才进来就拿过啦。门口的姨姨说了,一个一个,不能多拿的。”

    张道德一听,赶忙回身用鸡蛋“啪”地一声往他脑门上一磕,盖上个清晰的红印子,低声道:“有你的就吃呗,管它是怎么来的!”

    他话音刚落,自己头上也挨了一下。

    阿琴没好气地道:“想什么呢!你以为我偷的呢?这是人家在后厨刚给我的!”

    鞭炮响了,寿面也下了,老寿星一身大红地坐在院中央,笑得慈祥又庄严。张道德盯着她看了好半晌,终于惊悚地发现——这不就是昨天来家里一边翘着二郎腿嗑瓜子,一边嘎嘎大笑着讲八卦的那位大娘吗?!

    “那是蓝妞,孙大嫂家的大闺女。”阿琴眯起了眼,语气里掩不住的骄傲,“当初还是我给她接生的哩!”

    老话说五十知天命。

    孙蓝女士生于1907,前清的尾巴。襁褓里的时候孙中山起义,光屁股满上跑的时候民国成立,逃过荒,躲过兵,见过八国联军,给抗战缝过军大衣,如今大半的人生已经过去,风雪在后头,往前看全是朝阳,确实应该好好的大摆两席。

    直到傍晚,阿琴三个才撑肠拄肚地晃悠回来。作为首席座上宾,她难得的被灌了两杯黄酒,本就猴屁股似的脸更是烧得灼亮,宛如两个离家出走的红灯笼。

    而在朦胧的夕阳映照下,远远地能看到昆祢蹲在家门旁。他最近好像迷上了一种新式的七巧板,虽说具体是捣鼓什么没人说得清,但院子里的废弃木料却是越堆越多。

    韦灵菳难得的没有出门,就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帮他递东西。见到阿琴他们回来,他当即拍拍手站起身,也不管身旁人不满的抱怨,只道:“正等着你们呢,再不回来里头你家的那几位就要急翻天了。”

    阿琴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闻声跑出来,现在台阶上看着她的大黄狗,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了。

    “原来是今天啊……”

    她叹了口气,只觉得像是一块高悬许久的巨石此时终于投进了湖里一样,伴随着“咚”的一声,心里空荡荡的平静。

    早春的大山依旧寒得刺骨。两个小的在大人的催促下换下见客的新衣,又重新裹上了厚棉袄。张道德跺了跺脚,下意识地转身想去背自己的小背篓,却被阿琴一把拉住了。

    “这回就不用了。”她说着往张道德手里塞了个黑黢黢的丸子,“这阵子光顾着干活,都忘了要红麝瓜得腌上半个月才行,幸好大姑娘送我的猪皮瓮还剩一个,放到现在凑合也算成了──傻愣什么,忘了你们来是干什么的了?”

    张道德这才想起来,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明晃晃的镯子。他大约也明白了什么,沉默地接过那粒丑模丑样的药,一口吞了下去。

    不苦──甚至还有些甜。

    就像是一团烧着的火,沿着喉咙一路烫到胃里,又像是一口冰,让人整个浑身一僵,等反应过来时,连眉毛都挂上了层层白霜。

    张道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惊讶地抬起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可脑子却仿佛被人剥开了一层什么似的,前所未有的清明。

    好像从这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虽说是老韦先提出来的,可加的那些东西却是我自己的主意,也算是你俩这阵子帮我收拾东西的酬金,出去了以后可不许说再我抠门了。”

    阿琴狡黠地笑着,起身正要出门时,却又想了想,回身从床头最底下的小盒子里掏出了一条开司米的珍珠披肩,小心翼翼地披在了身上。

    这一夜,天晴得万里无云,可月亮却是诡异地隐匿着。夜色暗得近乎冰冷,可在漫天星斗的映照下下一切又格外清晰。

    山里是一片死一样的静寂──鸟鸣,虫叫,松鼠窸窸窣窣爬过枯枝的声音……这些从前司空见惯的声音此时却全都湮灭了,只有五双脚踏在树叶上的瑟瑟声,以及韦灵菳手里的油灯晃动时,灯芯爆开的哔啵轻响。

    好像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张道德左右张望着。往前是刚修好的河道,在穿过一片矮松林后就是他们平常上山摘野菜的地方,可几个人却是脚下一转,下了山道,转向向着悬崖的方向走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他的耳边渐渐多了一些奇怪的动静。

    那是什么声音?时高时低,时远时近,穿林过叶,带着股令人不安的寒意。张道德侧耳听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那是无数重叠在一起的哭声。

    啜泣,悲鸣,嚎叫,嘶吼……人声和动物声交织在一起,宛如被投入了一座巨大的熔炉。

    地薪天盖,风声鼎沸。

    而就在张道德惊疑未定时,韦灵菳突然停住脚,几不可查地啧了一声。

    他瞪着手里的油灯,神情颇为不满。只见原本尚算安分的灯芯这会儿却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一边嚎叫着一边疯狂扭动逃窜。焰苗随着它的动作不断翻腾,伴随着“噗”的一声──

    飞快熄灭了。

    昆祢笑得尤其缺德:“完了,看样子你是彻底被讨厌了。”

    韦灵菳还不死心,左手换右手折腾了好一会儿,只可惜那油灯也是同样坚贞不屈,倔强地展露着自己的冷屁股。他只得嘟囔道:“也用不着这么记仇吧,都已经二十多年了。”

    阿琴当即白了他一眼:“你还真有脸说!就你当初干的那些缺德事,要不是四姑娘好心,换成其他的几个早就跟你拼命了!如今只是两百年不能进山,你就偷着乐吧。”

    昆祢一脸坏笑地抢过油灯,一个响指点燃了,随即在韦灵菳的抱怨声里左牵毛右擎张,嚣张离去。

    再往前不远,就是本地人叫做“望天角”的悬崖。离得老远就能看到崖边竖着两棵不知多少年岁的香樟树。

    树枝如盖一般遮天蔽日着,树根则是张牙舞爪地向外攫取,不断延伸,而在一天一地间,又有树干冷硬地耸立着,裹挟着无数冷硬的荆棘,从树底一路盘绕到树腰,仿佛一扇严丝合缝的天门,将山内和山外截断成了两个互不相望的世界。

    哭声到了这里也终于到了顶峰。一阵接连一阵,甚至已经近乎于惨叫,刺耳到令人心惊,可奇怪的是,张道德反倒感觉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

    是听得时间长习惯了?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只觉得耳边像是被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细纱,那声音在被一遍遍过滤后竟变得轻柔又悠长。

    小二毛突然松开了一直紧攥着他的手,他咯咯笑着,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仰着头,嘴里也跟着哼唱起了从没听过的调子。

    张道德下意识地想要拽回他,可在下一秒猛地一顿,他的面上里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后神情也变得放松起来。

    啊……这回他也听见了。

    哪有什么嚎叫,那分明是一首极为欢快的放牧笛歌。

    阿琴却在此时突然停住了。

    她从昆祢的手里接过油灯,一手高举着小心翼翼地往前,直到到了荆棘丛下,她抚摸着黝黑的荆棘,仰着头看着遮天一般的高门,半晌,突然用力按了上去。

    献血和咒文霎时一同涌了出来。灯芯暴涨飞起,火焰猛地扼住荆棘在上面啃食着,眨眼便露出半人高的大洞。

    狂风瞬间冲过洞口,在拉长焰苗的同时,那股笛声也骤然变得无比清晰,让人忍不住浑身一凛,而当再睁眼时,但见在悬崖的另一侧漫天一丝星彩也不见,只有一轮皓月当空,而远处蓝山隐约,云海翻腾。

    正是:连山如过舟,风桨划江波。

    阿琴不由感叹:“不愧是大姑娘,一出手就是好大排场!你看,这么正宗的星月飞天别说是现在,就是再往前几十年恐怕也不好搞。这样才对嘛,这种古往今来头一回的大事就该配这样的大场面,有这么好的月亮陪着,想必这一路夜不会寂寞了──你说是不是啊,四姑娘?”

    她回过头,正看向草丛内走过来的身影。

    那是只足有一人高的大山猪,白蹄尖嘴,一身黑钢鬃,她死死地盯着阿琴,嘴角不断滴下白沫,低吼了一声。

    阿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无奈:“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可四姑娘闻言眼神却是骤然一凛,下一秒,她猛地一跃,径直将阿琴扑倒在地!刚劲的蹄子踏在她的肩膀上死死卡住,她的眼睛眯起,暴怒地一吼,正露出满嘴细碎的獠牙,喉口的两双眼也登时睁开,血红的瞪着她。

    感觉到骨头上传来的剧痛,阿琴仰头看着她,像是有些出神,半晌,她突然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耳朵,柔声道:“别生气啊,四姑娘。这又不是我存心故意,谁能想到寿数这玩意儿能这么不讲理,当真说来就来呢。要是再多四五年──哪怕是两三年,我怎么也得拼上一把,谁不想活着呢!可事到如今……也是命该如此。

    “行啦,好姑娘。反正上头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总要有人剩下,不是我就是旁人,是旁人那还不如是我。你带着大小黄,虎头他们这些年轻的走最好,要是实在舍不得我的话,”她掀开衣襟,道,“那就请四姑娘帮个忙,带上点我吧。”

    四姑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掀开的衣服下干瘪的肚皮,终于缓缓地低下头。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令人后背发麻的咀嚼声。

    阿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正被一口一口掏空,她怜爱地拍了拍四姑娘的头,转头正看见昆祢一手一个,像是揣着两个不安分的小炮弹似的,死死地捂住张道德和小二毛的眼,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怪不得人家说上了年纪的人最忌见老友,一见了故人,就忍不住想起那些老事。记得那天从城里出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捂着我的眼睛,卡在我的头不让我往回看。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虽然手是冰凉的,可心思其实并不坏。”

    还有韦灵菳。

    虽然那天她哭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可迷迷糊糊的,还是能听出他的脚步声。他就这么一言不发,沉默地牵着马走在前面。在他们周围,漫天都是炮竹舞龙的声响。

    人人在笑啊,闹啊,一边大喊着“齐家有喜,老少爷们们同乐乐呵”一边抬着大筐大筐地铜子儿往两旁撒。扎满鲜花的马车抬着仁寿堂的匾额在前,而新选出的“传人”则是骑在马上,满面红光地到处拱手。

    她隐约听见韦灵菳小声的咂舌,而后是人群里马突然一声嘶鸣,有人手忙脚乱地惊叫着,还有人在大骂“哪个不长眼的丢石头!”

    ……真快啊,就像是一眨眼似的。

    阿琴不由抬头打量着昆祢,他像是一点儿也没变──依旧是那么年轻,头发乌黑,皮肤饱满,周身的气息依旧鲜活干净──可又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他是,韦灵菳是,至于自己……

    她下意识扫了一眼身上的披肩,又马上回过神,笑着擦干净四姑娘嘴角的血迹。她将身后一直背着的小包挂在她的脖子上,又回头叫了一声“大黄”,眼看着两只黄狗慢慢地走上来,才笑着推了推他们。

    “去吧。”她说,“听,时间已经到了。”

    笛声越来越近,一道黑压压的云影正从山外飞快地逼近了。

    四姑娘闻声抬头,最后深深地看了阿琴一眼,随即她转身猛地一跃,整个人投身直飞进洞口里。

    笛声骤然尖利地响起。

    火光中,她的身影无声地舞动着。像是一根灯芯,又像是画箱后的皮影,她伸长了手,长大了嘴,扭曲着肢体,拍打着边缘,而后她渐渐停歇了,变得又矮又小,可那火焰却是更加高大,最终,只听得一声──

    “吼!”

    一只通体纯金的双头巨兽赫然笼罩在上空,她的身体还绵软着,可不过眨眼间锋利的刀刺已经穿透皮肤,重新从肉下腾起,她的尾巴轻轻一甩,带起一山的风啸,而后那些尾羽抖动着轻轻舒展开来,像是一株巨大的,雪白的花树,叶片叮铃响动着,泛出点点华光。

    两只黄狗也同时长啸了一声,飞进她的腋下。

    阿琴看着她在头顶盘旋了许久,而后曳着双翅,很快向山外飞去。她的神情忽明忽暗,半晌,突然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老韦一定要让我做那个点心了。”

    她回头,看着刚刚被放下来,一脸茫然的张道德两个,轻声道:“大姑娘手段狠,能力高,最适合做先锋,也是最早走的一个。三姑娘会谋划,六姑娘善交际,等她们都走了,就到了四姑娘,而等四姑娘也离开,这一山就算是真正的空了。”

    女娲补天,共工撞柱,这世上真有吸气为冬的烛龙,昆山玉碎的凤凰吗?仙人又是否曾经在此嬉笑往来,列如麻?

    他们无数次地咏唱着这些传说,而如今,他们也将要成为“传说”中的一员了。

    松下童子作烂柯人,一苇渡江访仙山去。那些魑魅魍魉,光怪陆离,连同这山里四季常开的花,月下涌出的酒……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一句──

    笑谈而已。

    “小子,看那边。”

    张道德于是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瞬间一愣。

    “你看见了什么?”阿琴问。

    河,他看到了一条巨大的天河。

    松风吹散了山云,只留下一片幽静的深蓝铺在天顶。一呼一吸间满是桃花的香气,而火光却从洞口盘旋之上,画出一条蜿蜒的航道。

    远处,一条朱红色的大船正踩着火流,一路摇曳着缓缓而来。

    船中鳌山高耸,花灯灼灼映着歌舞留连,帆下一株小山似的桃树正摇摇立着,在月下投散开点点微茫。

    笛声随着船只终于来到了眼前。

    灯火中仿佛有数不清的身影,他们高歌,举杯,豪饮。

    唱啊,喝啊。

    唱啊,喝啊。

    走吗?走吧,走吧。

    “山里人都知道,红麝结的瓜不光不好吃,沤出来的汁还会扰乱人的心神,可要是做成面果子蒸熟了却能减少毒性,甚至能让人暂时开眼,看见一些……本来看不见的东西。”

    在张道德一脸的兴奋中,阿琴缓缓抬头,看着那渐渐驶来的……血海尸山。

    无数的焦骨叠成船身,血肉翻涌着缝成风帆。重塑的肉身暂时支撑不起自身的重量,只能瘫软在地上,缓缓蠕动着爬行。有几个熟悉的身影看见了阿琴,冲她甩着烂泥似的手,用还没长好的舌头“啊啊”叫着打招呼。

    阿琴于是也向哪里挥了挥手,又轻声道:“四姑娘的体质特殊,这里从前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大山,是她来了以后才有了精气,多了那么多珍惜的花草果木。等她走后,这些东西都会很快跟着凋谢,我的那些‘神秘’药方,食谱,就连你们刚才吃的红麝果也是一样,以后恐怕都不会再有了。”

    “既然这样,那你就趁着这个机会去感受一下吧。多看,多听,把他们……把我们都记在心里。从此以后啊……”

    从此以后想要再见,就只能在故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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