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阶级。

    其实如今再仔细回想起来,许多事情早在她进城的那天,心里就隐隐有了觉察。

    少年时候的自大往往是因为不知天高地厚,而这浅薄的豪气,大多也会随着她眼界的开阔而自行消散。

    当阿琴第一次离开乡下的小村,亲眼见识到“千人”是个什么概念时,在她内心深处,就已经隐隐接受了会落榜的可能。

    ……她只是从来没想过,会是以这样的理由而已。

    那天,她一脸忐忑惊喜地站在外厅里,隔着一层纱幔却依旧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红木大床上躺着的人。

    齐大夫快要死了。

    他像是重新变成了一个婴儿──瘦小,干瘪,肚子却高高地涨起。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浑身细细地打着哆嗦,高耸的胸骨一起一伏,发出“吼吼”的气声。而在他旁边,一个穿金戴银的年轻女子正一手捧着药碗,一手拿帕子给他擦嘴。

    “再喝一点吧,爸。”她哄小孩儿似的轻声道,“今儿的参汤炖得安逸,烂烂的,这儿还有大半碗呢。”

    齐大夫梗着脖子,艰难地咽了半晌,摇了摇头。他哑着声音道:“我吃着呢,就是先歇歇。姑爷是不是又来催你了?回去忙吧,爸这边有人看着。”

    女子犹豫了一下:“那爸你先睡会儿,我去那边看看,等晚饭时候再来。”她说着掸了掸身上的织金小袄,抿了抿头发,起身往外走去。

    正当她刚走到窗边时,就听见里头悠悠地传来一声“乖幺啊……”

    女子连忙转身,掀开帘子往里探头,问道:“哎,怎么了,爸?”

    齐大夫又重又长地喘了几声,他乜着一双眼紧盯着她半晌,勉强笑道:“你回去,先别和人家吵了,凡事先忍着点。等,等爸爸病好了,我去找他理论。”

    阿琴看着那女子沉默了许久后应了一声,悄然离去了,齐大夫这才转头看向阿琴。

    仁寿堂招徒的要求总共有六条,每一条阿琴都能倒背如流。

    第一,年龄三十岁以下,能读书识字者。教她识字的师傅从前在一家姓李的诗人那里做过两年工,教他背过一全本的《全唐诗》,写得一手好字。

    第二,无任何顽疾,三代内无恶病,体健健壮者。哪怕到了两年前,她还照样能一人抗起一头大猪。

    第三,有经验者优先。第四,品行不端,恶意滋事者不用。第五,五官端正,性格随和。第六……传人需继承衣钵,摔瓦守灵。

    阿琴熟读经典,思维敏捷,用药妥帖,更难得的是从她写下的文章来看,字里行间很有种“侠之大者”的古韵。她样样拔尖,是千人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热情,无私,正义,大方……六条里前五条她每一样都符合。

    可没有最后一条,一切也都不算数了。

    后来韦灵菳告诉她,这个用老话来说叫做“过筛下套”,属于精准挑选,专业诈骗。

    “要是换成从前,齐家或许犯不上用这种手段,可现在却顾不了那么多。几年前齐崇敏就想要过继一个传人,可惜他那些亲戚一个个早就习惯了卧在金山上享乐,既不愿意吃这个苦,又怕别人沾光,几番勾心斗角,这才拖到了现在。”

    他冷眼看着远处一身红衣的崔仁兴,语气淡淡地道,“听说等今晚拜过祠堂,齐家要开大宴款待这位新当家。大喜的酒最能醉人,想必等到明天齐家的那些人就能如愿,而这位崔公子的身上也会多出一个‘把柄’。”

    “说穿了,所谓的六条要求──能识字,有基础,体格好──就是想要一个能速成的牛马,至于后来的三关比拼,一来,能借着考核的名义,把参加者的独门秘方搜罗起来,二来,能剔除那些心有警惕,不乖乖服从的刺头儿,三来,敢用自己为数不多的一点本事去拼一个未知结果的人,内心一定有足够的贪婪。这样的人或许没有掌家的魄力,却一定是个好赌徒。”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赌徒更好掌控的了。”

    “──所以这不是你好或者不好的问题。”昆祢看着阿琴呆呆的脸,终于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而是齐家想要的,自始至终都不止是一个传人,而是一个‘好用’的传人。”

    远处炮竹隆隆,仁寿堂的金字招牌重新高挂在朱楼高门上,人潮汹涌着来去,谁也没有发觉这里早已不是原来的杏林宝地,而是一所巨大的屠宰场。

    只不过打从一开始,阿琴就连上案板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又骑着最开始进城的两匹马出了城。同样是三个人,两个包袱,一无所失,一无所获。

    阿琴始终沉默着。

    山里的精怪都有一副天生的钢筋铁骨,个性坚韧,就连心也不如人那样娇嫩。她不怕失败,也从没怨过齐大夫不选他,只是痛苦于当得知这世上还存在着“这种”原因的瞬间,许多从前她从没注意过的,想不明白的事情仿佛都有了理由。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身边的恶意,也迟来的感到了本可以避免的,受伤的滋味。

    他们走走停停,一路翻过山,又越过岭,直到听到一声刺耳的渔哨声,她才猛地回过神,而后惊讶地发觉周遭全是竹筏,一艘老旧的乌篷船正载着他们缓缓地行驶在江面上。

    江风缓缓摇起波浪,火红的水流拍打着船桨跳上鞋面。

    韦灵菳枕在昆祢的腿上睡着了。他安静下来时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眉头微微皱起,有种锋利而沉稳的美。

    昆祢向船家要了块枣木,这会儿正捏着刀在上面慢慢刻着。阿琴盯着他上下翻飞的手,不一会儿,一个活灵活现的马踏飞燕就成了型。

    他小心地捂住韦灵菳的眼皮,这才轻轻地对着它吹了口气。

    木屑翻飞在夕阳下,透过那宣纸一样薄薄的一层,隐约能看到天边橙红色的光。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突然开口问道。

    阿琴出了会儿神,有些丧气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来之前我在村里到处说自己一定能行,学不好绝不回去,还跑去跟孙大嫂说,要是我真学成了,以后有了孩子就让我接生。可现在……”

    现在她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还想不想回去了。

    昆祢不置可否,只是问她:“你觉得那个崔仁兴以后会怎么样?”

    阿琴闷声道:“会怎么样……应该会学成,然后继承仁寿堂的生意吧。我记得好像听谁说过他家里头条件不大好,是靠姊妹寡母几个凑钱才过来的,这回能被选上他估计要高兴坏了。”

    她边说边抠起扶手上翘起的木屑,语气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

    昆祢又问:“那齐小姐呢?”

    阿琴一脸茫然:“这又和齐小姐有什么关系?”

    她对齐小姐的印象还停留在屋内的惊鸿一瞥,只记得仿佛是个长得颇高的女子,而这会儿再回想起来,更是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叹息。

    明明她才是齐大夫名正言顺的独生女,可在这件事上,她却比隔壁邻居还像个局外人。

    昆祢只问:“还记得你说过的三关的内容吗?”

    “当然记得!”

    筛掉那些大字不识,行为过分粗鄙,以及各种千奇百怪的歪瓜裂枣后,一行总共三百人分批进入了大门内。

    坊间传闻里的考核内容其实说对了一大半,三关里除了第一关是让人写自己来的目的与计划外,其余两关都是抽签帮人治病,比的就是谁用的方子精妙独到。

    阿琴只记得自己抽到“疮痈”时心头一喜,中途她好像听见旁边人在嘀嘀咕咕,又有人踌躇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离开,可惜她当时只顾着掰手指,把自己能想到的各种给村里人,山里精治疗的方子一股脑全写上去,根本没顾得上抬头。

    昆祢于是微微一笑,慢吞吞地道:“那就是齐小姐的主意。”

    “崔仁兴装腔作势,汲汲营营,目的也不过是想让自己多一份机会,能够攀上齐家的高枝一步登天。可他却不知道,这些大户人家有的是方法护卫自己的钱财,他的机关算尽到头来只是让自己背上一屁股债。而齐小姐……”

    齐小姐在“小姐”这个名号前,她首先还是“齐家”的小姐。

    大鱼吃小鱼,小鱼还可以吃虾米。

    富人家的女子再可怜,却总还有崔仁兴之流的穷人可以去欺压。自古这世上比起男女,更要紧的,永远是阶级。

    轮船的汽笛发出震耳的轰鸣,前夫举着旗不断大喊──

    天津到了,天津到了。

    阿琴下意识回过头,远处西式教堂的尖顶高耸在乌黑的天下,屋顶的西洋钟哒哒作响。而沿着河畔,一群十七八岁的洋服男女正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招呼着,嘻嘻哈哈地踏过污泥。

    1881年,由李鸿章牵头在天津创立了天津西医医学馆,后又在1913年正式改名为“直隶医学专门学校”。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既然暂时适应不了规矩,那就不妨先绕道前行。

    昆祢道:“什么时候你能像那个齐大夫一样,有一呼百应的能力了,到规矩自然会来适应你。”

    这也是古往今来最明智,合理的方法。

    阿琴犹豫着看了一眼昆祢递过来的钱袋,又望了望远处渐行渐远的学生,只觉得身上没来由的一冷。

    皇皇人世,浩浩天地,一切正在发生的事都是曾经发生,当真没有一点儿新鲜可言。可……

    “可城里那么多家药铺也只出了一个仁寿堂,来的几千个大夫里也只有一个齐大夫。”阿琴喃喃道。

    佼佼者终究寥寥,余下更多的还是脚踏实地,庸庸碌碌,是拿着笺排队等人选的张三李四,是侥幸上位的崔仁兴,是各式各样的阿琴。

    千分之一人的公平可还算是公平?佼佼者的幸运从来都不是众生的幸运。

    “昆先生,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可我知道你比我年纪大得多,见识得也多,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有什么办法,是能让所有人都能公平的吗?”

    她两眼紧盯着昆祢,看着他张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可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于是了然地点了点头,“连你也不知道,那看上去确实是没什么好法子了。

    “崔仁兴想骗我,其他的人又排挤他,齐家的给人下套子,连齐小姐自己都是被害的一个,也要帮着害人。人人都想做人上人,可有人踩上去了自然就得有人被踩,可反过来说,只要都不去踩别人,大伙儿自然就都能挺直腰杆。”

    “昆先生,我有一个小想法──就一点点,其实连我自己都还没想太明白,不过我还是想试试,”她接过昆祢手里的钱袋,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说不定呢?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路能走。”

    “昆先生,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我当初下山就是不愿意单靠着一双手过活一辈子,我想找找看有什么事是‘阿琴’能做的。现在也是一样──我不想做齐大夫,我还想做阿琴。”

    她一甩包袱,脚下的布鞋大步踩过水坑溅起一腿的泥泞,可她却头也不回,仰头往前走去。

    而在那以后的许多年后又过了许多年,终于到了现在。

    “琴姨,起这么早啊?这又是要上哪儿去?”

    “送我这外甥回家,快开学了嘛,”阿琴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后头,不知想到什么又探头喊了一声,“老三!”

    “哎!”对面人忙刹住脚,挑着扁担急回身,“怎么了呢,琴姨?”

    阿琴道:“回去告诉你家爱军,年过完了,农忙也歇了,是时候该收收心了。书背完了没有?大字练够几张了?等开学了我要检查的,他一个班长要是还不带好头,可就不是翻倍罚那么简单了。”

    老三一听乐了:“行!回去我就说他去。琴姨你不知道,这老小子这阵子嚣张得嘞,书都不看了,整天净跟着几个小的一块瞎跑乱闹……不过您不是说想退休了,怎么又回来了?”

    阿琴淡淡地道:“横竖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再教这一年,过了今年就真该歇了。”她说着,反手拍了拍旁边鸡飞狗跳的小二毛,“行了,别嘚瑟了。刚穿上一身新衣服,回头你再掉坑里。”

    小二毛闻言赶紧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笔挺的蓝衬衫,又珍惜地抹了抹自己鲜绿的小挎包。

    类似的东西在后院的小仓库里堆了满满一床,他们也是直到这时候才知道,阿琴这阵子每天起早贪黑地在缝些什么。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天气也终于回暖了。新建好的河堤又蓄满了水,波光粼粼里隐约能看见几条鱼尾跳过,一闪没了踪影。而趁着还没开学,村里的孩子纷纷脱掉了袄,光着脚跑去河边游泳。

    一群七八岁的小孩们你推我搡地跑过去,白赤赤的肉就这么晾在外面,对林子里的虫子蚂蝗来说无疑也是种大自然的馈赠。

    只是扫过一眼,阿琴就马上预见到了自己即将熬夜熬驱虫止痒药的未来,忍不住眼前一黑。

    昆祢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旁边,轻声问道:“后悔了?”

    阿琴头疼地叹了口气:“后悔啥?就这帮小兔崽子,一想到要再跟他们较劲一年,我都脑瓜子疼,还是早起早托生吧。”

    昆祢默然,半晌,又问:“那……还有什么遗言吗?”

    阿琴先是嗤笑一声,下意识想摇头,可当她摸到肩上的披肩时,又沉默了下来。

    没有吗……其实还是有一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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