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端!”
但听得一声怒吼,伴随着两声铿锵的锐器碰撞声后,女声闷声一声。益叟恍惚间心里一急,下一秒他只觉得浑身一轻!
“夫人,别……”他喃喃着。
“老实睡你的!别说话了!”
喜夫人脸色乍青乍紫,一手小心地提着瓶口,一手却握着支极精巧的玉梭,细看腕下还不停流出点点血迹。而在她对面铁四公子单手握刀,满脸诧异:“弟妹,你这又是搞的哪一出啊?”
喜夫人冷笑:“这话该是我问四公子才对吧?我好意给几位设宴席,预备住处,又按照铁夫人的单子备好了灵药,自认为无一处不周到,结果呢?要不是今早小荣送醒酒汤发现屋里没人,我还不知道原来你嘴上说着要宝香,其实是为了支开我,好去杀我的人,毁我的洞府啊!”
铁四公子忙陪笑:“弟妹这话就说的太大了,我哪里有那么大胆子敢欺负五弟未过门的新妇,又不是活腻了!这也是严真人的意思,说是这座大阵是什么天地阴阳洞天……”
“欺天地乱阴阳洞天造化之法。”后排的老者托着罗盘,头也不抬道,“自南北朝游方道士姜浑将阵法整合后,到如今举凡天底下的阵术说穿了,不过是‘南’、‘北’两种的变体而已,所谓三派二十七流都是由此而来。”
“阵法起源于远古更以前,是最早沟通天地的产物,何以上千年都被法宝压上一头?不过是因为法宝是求己,而阵术是求人!阵术,阵术,阵术就好比是奴仆,焚香祷告,不过是为了祈求天地万灵高抬贵手,应允我等在其身上扎根,换取一两分灵气……可如意真君却不同。
“欺诈天地,窃夺仙灵。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骗过神眼的,可不得不说,凡是有他出手造就的阵术确实是天衣无缝,比起旁人的破起来要难上十倍,而想要鸠占鹊巢更是得费上一番心思。”
铁四公子道:“听见啦?弟妹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可没二哥三哥他们那种故意磋磨人的癖好,要不是为了为了解开这个爱物儿,我吃饱了撑的费那么大劲!出去高乐不好吗?如今横竖等咱们上船一走,就是有金山银山,你抛在这儿也是白搭。既是这样你还怜惜它干嘛?坏了就坏了吧。至于这些下人……”
他瞥了一眼益叟,还有正鬼鬼祟祟把益叟往外搬的勾雨张道德两个,“看着也没什么上好的货色。这样,你要是实在不舍得,就挑两个喜欢的收起来,大不了等事成后你损失了多少人来告诉我一声,我挑几个能干灵力高的赔给你,行不行?”
韦灵菳不由轻笑一声。
他高坐在露台边,透过围栏的透过露台边缘缝隙向下看去,走廊内一多一少两帮人马剑拔弩张,而在他们身后无人在意的地方,几个死里逃生的精怪正手忙脚乱地往外逃去。大簇大簇的鲜血顺着地板淋了一路,断肢和剥脱的人皮斜插在框里,宛如一副失败的彩墨画。
他像是看什么新奇物件似的打量着那些人脸上惊恐的表情,少有的,突然回想起了昆祢刚开始“通灵”的时候。
那是咸通四年的冬天,他们刚拔营安寨到剑南的时候。
原都虞候曹源被左迁,连同他的那些党羽一起也是贬职贬职,流放的流放。韦灵菳被压抑了半年,如今一朝翻身,终于又重新骑上了战马!
那真是: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一人一骑,一枪一剑,入五营,斩四将,不过短短两个月,便从一个洗马的小兵一路高升到了十将,一时间可以说是潜龙出渊,风光无两。
试问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抵挡住“英雄”两字的诱惑?更何况是天下作棋,翻手生死的快意!回过神来时,韦灵菳已经在外“野”了小半年,和昆祢更是有三个多月没见了。
这很不正常!
须知,自从六岁时跟着大伯去山里捡到那个“小野人”后,两个人一直就是焦不离孟,就连出痘都是你躺在床里,我传染给你,最后一对丑人两两相望。连脾气最好的大姐都忍无可忍,干脆把这俩人合并赐名作“死蛆”──成天缠在一起,恶心吧唧的。而如今,自己忙着打仗没空就算了,昆祢竟然也不来找自己,真是……
“薄情寡义!”他喃喃着,只略一沉思就赶紧先发制人的勃然大怒,把手里的地图往桌上一抛,颠颠地跑去问罪了。
本营从前的孔目官是个姓刘的扬州人,自从去年因为舞弊被罢职后,后院的档案库就处于一种只进不出的野蛮生长状态,自由得可怕。由此也可想而知,当能掐会算,精于工笔素描,还写得一手好字的昆祢被分配来此的时候,底下的人是如何松了一口气。
换成是以前,要是看着韦灵菳能在外头骑马驰骋,而自己却只能被困在屋里“描花样子”,昆祢能嫉妒得把营门生生啃破,可如今在遗憾的同时,他也隐隐觉得有些庆幸。
韦灵菳大步翻过围墙,又轻车熟路地掀开库房的布帘,霎时间一股灼人地热浪直扑面而来。
要说孔目官一职说大也不大──不过区区从八品,可却说小也确实不小。要掌管文书粮草户籍等各种琐事杂务,每日经手的银钱无数,可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肥差。上一任的孔目官也正是因为禁不住诱惑才走上歧路,而昆祢虽然才来此不到一个月,却已经青出于蓝,俨然已经有了巨贪的潜质。
韦灵菳抱臂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却只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文学化的猪窝。放眼望去满墙到处堆满了卷轴字纸,书架上的公文胡乱摊开着,像是个倒三角一样摇摇欲坠,空了的杯盘随意地堆放在原地,茶盏倒是满的,只是看里头的颜色,怎么也不像是茶的样子。各种杂物混着铜钱金饼,以及一些明显是“进贡”来的赃物一起散落在地上,而在房间的四角又各点着一支熊熊火盆,在炭价日贵的今日可以说是奢侈得讨打。
他毫不客气地从满地的金银上跨过,最终停在了那个全身心趴在桌子上的男人对面。
此人看上去和这屋的陈设那叫一个般配,整个人仿佛是被恶狗抢食过似的,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只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面前的卷轴,而在他的右手边一支拇指大小的铁夹正钳着根毛笔自顾自地舞动着。
韦灵菳当即站住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它:“这就是你从‘那边’学到的东西?叫什么?”
昆祢头也不抬,闷声道:“按书上的说法应该是叫‘法宝’,不过我不想这么叫它,”他忧郁地往旁边扫了一眼,“实在是太丑了。”
哪怕是昧着良心,那玩意儿也至多只能算得上是一根会动的铁棍,半新不旧,四四方方,连丑都不能算是丑得出类拔萃,假如非要说它唯一的好处,那大概就是就是随着人的心意帮忙批改公文,回信写报告了吧。
“哪怕不像故事里那样飞天遁地,至少也让我看个力拔山河也好啊。要是想抄书,我去外头贴张大榜,二两银子一个月雇个秀才也能干。”
韦灵菳同情地看着他──在过了一开始的兴奋期后,他对昆祢这项奇遇的好奇也飞速下降,再一想到他当初抓心挠肺地苦读钻研,最终得到的却是这么些小玩意儿后,仅剩的一点儿羡慕也瞬间瓦解。
他想了想,道:“吾非鱼。”
昆祢一听更是郁闷:“鱼不乐。”
韦灵菳于是毫不客气地道:“那还让它赖着你干嘛?没用又没趣的东西,趁早扔了算了。”
昆祢抱头崩溃:“但这可是仙法啊!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骑白鹿,跨青牛,洞天福地……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怎么甘心说抛弃就抛弃!”
韦灵菳啧啧有声:“攀缘心啊攀缘心,施主你着相了。”
“反正不管仙也好,凡也好,只有那些自身无能的才会乐衷于划分阶级,用别人来维持自己的优越感,你又不需要这个,单靠你自己的蛊毒已经足够用了吧?”
昆祢搓了搓脸,半晌,眼神渐渐清明。
“也对。当断不断,反噬己身。”他摩挲着手里的卷轴,神情复杂地盯着上头原本天书一样缭乱,现在慢慢有些头绪的文字,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托着它凑近了火盆。
琥珀色的火舌缓缓地爬上了绢布,朱红的卍字纹像是更香一样一寸寸变成了烟黑,空气中传来一股浓郁的焦香,更有一阵隐约的凄厉哀鸣,昆祢手上突然一抖,又将东西缩了回来。
“……还是先不要烧了。”
韦灵菳已经下意识地开始帮他收拾起来,闻言他哼笑道:“别告诉我你是舍不得这玩意儿?说真的,你要是真这么说了我非得替这些年你弄丢的,扔了的那些宝贝哭一场,好──”
“你的冻疮不是一刮风就痒吗?”昆祢头也不抬,咬着发带慢吞吞地扎起头发,“我查了一下,虽然没写怎么治疗,不过书里倒是记了几个变身的符咒,听说再过几天三十里外会有个妖市,里面或许会有……呃!”
韦灵菳一脸感动地箍住他的脖子,对着后背噼里啪啦就是一通乱拍:“好兄弟!我就知道你忘不了我!”
虽不及五姓七望的底蕴深厚,可京兆的韦家亦是同样出了名的显赫富贵。金砖铺地,珠粉墙,地龙内那从初秋烧到春末的炭火,更是让整个花园只见天上雪,不见枝头霜。
韦灵菳从记事起就跟着大师傅学武,两岁可以走路起就开始握枪,一双胳臂修长有力,青筋微微隆起,双手却是被养得玉一样的雪白,稍有一点长茧子的迹象都让几个哥哥姐姐如临大敌,也正因如此,他比其他人更不禁寒热,只不过在寒冬腊月里用冰水刷了几个月的马,竟然就长了一手的冻疮。
“说来既然是‘妖市’,那里面应该有不少山精野怪吧?什么九尾狐白素贞,羽衣人解语花,”他摸着下巴道,“举案齐眉,红袖添香……”
前后藏身螺壳的白水素女,后有与书生眉目传情的白骨鬼妇,正是风月与情痴,奇耶?美也!连昆祢都忍不住停下了挣扎的动作,眼神里闪过一丝向往。
于是等四天后,两人趁着休沐悄然来到了三十里外的野坟地。
在韦灵菳的闷笑声中,昆祢小心翼翼地从香囊里掏出两张还带着新裁毛边的黄纸,一张贴在了自己领口,一张则是迅雷不及掩耳猛然拍在对方的额头,随即你推我搡的,一齐将手按在路口的那棵大槐树上。
月亮缓缓地升上了枝头,月亮缓缓地越过了枝头。
旷野上的坟地里,寒鸦在呀叫。
昆祢一身褴褛,领口的黄符不知道被什么人撕破了两截,又被额头的刀伤点点滴落的血渍染得鲜红,可他只是出神地低头看着手里。原本带来的卷轴如今只剩下根被折断的焦木棍,取而代之的是半本破旧的,名为《阵术入门》的小书。
韦灵菳牵着马跟在他身后,一身翠色的胡服上一尘也不染,只在衣角撕破了一块包住昆祢手上的伤口。他抬头看着天,神情难得的有些复杂。
妖市一出一进不过两个时辰,他却得知了三件事。
第一,这世上确实有着白水素女和鬼妇妖狐。只不过比起人们想象中的绮丽多情,那更像是某种原始的生物。天然,纯粹,自私,残酷,既有野兽的贪婪狡黠,脑子也像野兽一样不好使,是敢于对着苦主的面讨论要怎么宰肥羊的神奇东西。
第二,既然你已经听见对方说待会儿要仙人跳,就不要再因为好奇乐颠颠地跟上去。
至于第三……他看了一眼身前的人,又回想起刚才在妖市的街口。
人头攒动,沸反盈天,无数的看客聚集在不远处,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意还未消失,却转眼被惶恐取代了。
韦灵菳单手握枪,缓缓扫过四周。他的眼神从无风而动的飞剑,吞雨吐雾的葫芦,一路看向那些破烂的钩耙镰棍,翎毛蜃烟。虎口喷出的妖火冲天而出,带着灼人的热气直向面门喷涌而来,却在堪堪沾上他身体的那一瞬间偃旗息鼓,连同那些或贵重或破旧的法器一起,直直地掉落在了地上。
火圈外,一只原本正怒吼挣扎着想要冲过来的“蛇精”突然停下了动作。它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而就在此时它领口的黄符一闪,一团白雾腾起飘散后,正露出昆祢脏兮兮的脸。
隔着浓浓的烈焰,两了只对视了一眼,随后同时低下头看向不远处。在那里,一只同样的黄符正闪着灵光,勉强在火焰中撑开了一个刚好一人长的保护罩。无色的灵气艰难地向主人的方向游动前来,却在到达韦灵菳脚边时猛地一转,只留下一个杯盏似的空洞。
世上无无源之水,无无本之木,追根寻源后,无论精怪人妖,一切都不过“阴阳”二字,是一母同生,而后南橘北枳,所以人能修仙入道,妖也能被火烧刀伤。
可惜天网恢恢,总有一鱼滑落。
那是天地的倒霉鬼,神灵的青白眼。是天河缓缓,从亘古流到无垠,天生万物熙熙攘攘行走在河东,却有一人挑着长灯,徐徐的,寂静的,逆行在河的另一畔。
不可侵,不可伤,不可触……不可救。
原来如此。
几乎就在电光火石间,韦灵菳就已经明白了一切,而后就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怅然。
人都是有惰性的,哪怕是像韦灵菳这样的聪明人也不例外。许多事情除非是近在眼前,否则谁也不会去真正的考虑它。
譬如生死,譬如寿命。
于上个月刚过十六岁寿诞的少年人来说,那真的是太远,太远以后的事了。
可同样的,有些事情即便是不说,对熟悉彼此的人而言,也都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在。
比如在证实了昆祢得到的是货真价实的“仙法”后,韦灵菳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大半宿,等到第二天一早起来还是认命地写信回家,向大哥请教如何学习经商生意,以便“在家里人都死后还有钱花”。
比如虽然昆祢一度深深怀疑其实自己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天资,以至于连一个“入门”都硬生生入了快小半年,可在藏在甲胄下的夹层里,他还是郑重其事地将“延长寿命丹药”和“凡人修仙方法”两个大难题并列在首要位置。
早知道不起哄说要过来了。韦灵菳挠了挠手,无奈地想道,一下子没了两条路,这小子回去肯定要偷偷哭好久。
可这也没办法,古今历史上千年,凡人更是有千千万,谁能想到就是那么巧,自己偏偏是那个万万中无一的绝灵体质,注定要死在他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