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山

    铁家四公子是个极有品味的人。

    他出生在铁家还没完全败落,却已经开始大肆享受的时候,这一生赏名花,品名酒,连在赌坊连输八家铺子那天用的骰子,那都得是和田白玉的!对于这个山里冒出来的“弟媳”他打从心里看不起,可又碍于喜夫人拿出来的嫁妆补上的那一份窟窿里,有一多半是出自他之手,于是只好格外看不起她以示平衡,顺道在每隔一段时间的打秋风里,下手也格外重些。

    此时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上座上,一手乐呵呵地接过丫鬟的茶,两只眼睛却是滴溜溜地四处张望着。

    “呼!离得老远我就瞧见这外头咋咋呼呼的热闹,原还以为是你想通了,办的什么大场面,谁承想进来一看,还是老样子,冷冷清清的!”

    “这是什么茶?明前龙井?这不是胡嘛!龙井得用定窑的白瓷盏,胎白通透,隐约能看见里头碧绿的茶汤,那才叫好看。这个描金三彩碗花里胡哨的,真是把好好茶香都糟践了,我可不敢吃!好姐姐,烦给我换一碗吧,多谢。

    “这个屏风不错啊,是仿的蔡京的《环翠图》吧?欣赏?那可谈不上。不过是我家库里从前受过蔡元长的另一幅小画,瞧着笔锋可不大一样。不过这图看着飘逸大气,却偏偏边角用了个包金,俗。旁边这儿我记得以前放的是个青釉的弦纹瓶,怎么改成红珊瑚了?更俗。还有这边……哎?我记得这边的博物架上不是还摆了好些挺有意思小玩意儿,怎么都收起来了?”

    喜夫人只当做没听见,摆手让丫鬟换上新茶盏,这才道:“刚我过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马厩里头拴着匹白马,太阳底下一照连汗毛都是金灿灿的,四公子这又是从哪儿得来的宝?”

    铁四公子闻言立马把其他的都抛在了脑后,忙问:“你也看见了?从哪儿?上头?那你看见那那头没有,那鼻子,那小嘴儿,还有那马蹄子,足有这么大一个!”他比划着手势,眉飞色舞,“更别说那双腿了,正经的一日千里,真不是虚的!”

    喜夫人点点头:“挺好,多少钱买的?”

    铁四公子眉头当即一竖:“哎,提钱干嘛?提钱多俗气!这可是正经的大宛驹,我一个西北的朋友好不容易淘来的,要不是为着鲁大哥哥寿宴,我才舍不得带它出来。”

    “要说这鲁大哥哥也真是的,从前一块玩的时候多好的一人,结果才一年不见怎么也突然学得扫兴起来。我好心送来这么好的一匹马,他竟然说什么马上要走了,又说什么船上地方不够,带不下──多有意思,没地方少带两个徒弟不就成了!”

    “也好,他不要可便宜我了。弟妹,你还真别说,从前我一直觉得牲口这种东西不就是那么回事嘛,又不通人性,身上还有臭气,指不定还有跳蚤,就算是跑得快了点,难道能比得过我的法宝去?可等接了这个宝贝后,还真琢磨出点意思来。你说要是我喂他点灵丹妙药再指点指点,保不齐她也能入个道,说不定日后还真能赶上弟妹你呢!”

    益叟脸瞬间拉了下来。喜夫人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只装听不懂:“四公子这话说得怪模怪样的。就是母猪下崽,一母同胞里还可能有黑花有白花呢。当娘的腿一撇,生下来的那就各人看各人,一二三四个样,更何况赶不赶的那也看跟谁比,我一个卵生的哪管得了它一个x生的。”

    铁四公子一听忙陪笑道:“哎,我就是随口一说,弟妹别生气呀。不然……有了。凑巧我今儿来还带了一份薄礼,不如现在就给弟妹看看,全当是我给你赔不是了,成不成?”

    他说着向后使了个眼色,喜夫人心里一凛,再转头只见从门外走进来一队五个壮汉,穿着一色的黑衣短打,目光炯炯,太阳突起,一看就是练家子,而在他们身后跟着的是一个约摸五六十岁的老者。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盘云蛟纹大氅,内罩紫金双色五彩飞鹤袍,头戴七宝灿金镶红宝石芙蓉冠,鹤发白须,身材瘦小,一双三白眼转动间隐隐可见精光。

    “这位是从长白山三玄门来的严真人,精通阴阳八卦,星宿大阵,一手乾坤秘解的妙法便不说如今,就是拿到几十年前魏老先生还在的时候,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喜夫人心念转瞬,当即明白了什么。

    铁四公子依旧笑眯眯的,他背着手,像是看着什么囊中之物一样,仔细打量着这间华丽的大殿,口中啧啧道:“先前第一次跟着五弟来的时候我就想说了,弟妹这地方可真是好啊,风水好,地势好,景色好,不过更妙的还是这一处大阵。那个如意老贼……咳!如意真君,虽说以前与我铁家有些小磕碰,可这手艺还真是没的说。”

    “自然自然,弟妹说过当时落这个阵的时候就是奔着千秋万代去的,所以特意嘱咐了要下个死阵一动就会销毁。可东西是死的,人毕竟还是活的嘛!我这也是替弟妹着想,这么好的东西,哪怕是真砸坏了它,也总好过白扔在这儿便宜了其他人。碰巧如今严真人也在,不如就由我做主,干脆请人家在这儿住上几天,万一真能找到什么变死为活的法子,也算是为弟妹日后到新地界添上一份保障。”

    喜夫人冷笑道:“这么一说我还得谢谢四公子了,‘帮’我在我家里弄出这么好大阵仗了?知道的以为是咱们两家结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么新奇学凡人,嫁去你家了呢!”

    铁四公子忙赔笑道:“这怎么会。弟妹是一山之主,我铁家就算再怎么糊涂,也不敢这么糟践人呐!”

    喜夫人闻言冷笑一声。

    铁四公子见状正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像是有人光脚湿漉漉地踏在地板上,水声从远到近,啪嗒啪嗒地直响。还未变声的男孩声音清脆尖利,喊着:“老韦……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韦哥,韦哥哥!你让我看一眼吧,就一眼,求求你了!”

    而后,一个清越的男音懒洋洋地道:“所谓不劳不食。是你自己偷懒,让你捡树枝做陷阱的时候不去,现在总共就抓到四只,当然没你的份。”

    男孩顿时一噎,哼哼唧唧的:“那,那我也帮着打水了呀,你好歹叫我摸一摸,我就摸一下成不成?不摸耳朵,我就摸摸兔尾巴。”

    “这个嘛……”那个声音故意拉长了腔,随手推开了门。

    铁四公子浑身忍不住一颤。

    他呆呆地望着那个及腰长发,浑身雪白,一手盘核桃一样托着个小兔子的男人,眼睛盯着他嘴角还没落下去的坏笑,扫过那人精致的脸,细长劲瘦的腰,最后看向那一双笔直的,一看就知道有力的大腿。

    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满脸激动。

    喜夫人这下是真的慌了:“四,四公子,你来,咱们再商量商量这个阵……”

    然而铁四公子却早已顾不上她了,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韦灵菳,满脸堆笑:“原来弟妹这里有客,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失礼失礼。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就是不知是哪家的亲戚?还是什么故交?哦对了,在下姓铁,灵溪铁家的铁,单名一个端,表字敬之,还未请教阁下名讳是?”

    韦灵菳看了一眼他格外标准的躬身,眼神余光扫到喜夫人一脸的紧张,饶有兴致地一挑眉。

    “好说。名字什么的隔得时间太长都已经忘了,我在家排行老九,要是你一定要的话,那就叫我一声九哥吧。”

    铁四公子忙道:“韦九公子。”

    “姓卓,韦是别称。”

    “卓公子,”喜夫人忙一个大步插进来,“今早照你的吩咐,老益让人在花园的西北角辟吃块地方竖了个高杆,蹴鞠用的球和护膝也做好,不如你现在就带几个小娃娃过去,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地方没有?”

    铁四公子眼前一亮:“怎么?卓公子也喜欢蹴鞠?好极!旁的不敢说,这脚上的功夫小弟倒是有一些,不如咱们一起,我帮公子掌掌眼?”

    他说着火急火燎地就要起身,却在这时那位严真人突然咳嗽了一声,低声喊了句:“四公子!”黑衣壮汉中最靠前的一个也忙上前两步,凑近悄声道:“四爷,你又忘了老夫人的吩咐了?”

    铁四公子只略一犹豫,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喜夫人对勾雨两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人连推带搡地带着韦灵菳一溜烟儿走远了。

    当晚,铁四公子一行人就被安置在了靠东的偏殿,一处临靠着瀑布,冬凉夏暖秋蚊春虫,狗都不愿意住的好地方。

    喜夫人肉眼可见的神情不虞,就连晚宴敬酒时也是一点笑脸也欠奉。铁四公子自知理亏,幸而他对这位新弟妹一贯是不太在意的,三杯好酒下肚后更是飘飘然,一会儿嚷嚷着没歌舞喝得无趣,一会儿又嚷嚷着要请那位“卓公子”来作陪。他饧着一双醉眼,贴近了手里的青玉卮打量了好半晌,嘴里喃喃不止着什么:“那位柳公子也是有点姿色,可惜……”

    喜夫人“啪”地一声捏碎了手里的金杯,几乎咬碎了牙。益叟却是站在她身后,远远的看着门外几个嘀嘀咕咕的声音,眼神里闪过一丝隐隐的担忧。

    第二天一早张道德还在睡梦中,恍惚听见外头一阵噼里啪啦的喧闹声。他迷迷瞪瞪地爬起来,打着哈欠刚推开半扇门,却被屋外的人一把按住了。

    青衣的婢女直直杵在门口,问道:“德少爷要什么?天还早着呢,怎么不多睡会儿?”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从走廊的另一旁顿时又传来一阵尖叫。那青衣女的脸上明显也有些慌乱,她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却又生生忍住了,强笑着道:“那是外头新雇来修院子的,手脚就是不仔细,没什么事,德少爷你回去……唉唉!德少爷!”

    张道德一个矮身,泥鳅似的擦着她的腿溜了出去,撒丫子向走廊尽头狂奔。耳边时不时传来隆隆的巨吼。他只觉得那声音像是打雷一样,说不出的刺耳,可在慌乱从他身边跑过的其他人眼中,整座大殿都仿佛陷入了一片人间炼狱。

    青石的地面仿佛沼泽,翻涌着,吞噬着,将来往人的双腿咬合咀嚼下去,四壁的金粉簌簌剥落,露出血红色的砖石撕咬狠抓住按上来的双手,拖拽着将人箍入怀里。灰尘是岩浆一样的滚烫,飞舞间割下一层又一层的鲜肉,搅扯下精心保养好的画皮。

    只有靠山的人才能清楚山有多么的危险,那是松风为吼,林火做笑。而不曾见过海的人大约永远也不想不到,卷天而来的海啸要吞没一座城市也不过需要轻轻的,短短的几分而已。

    家是温暖的港湾?

    那是人才会有的想法。

    于精怪而言,夺灵气,贪庇佑,既想高屋遮风雨,那就要做好一个不慎会被踩死的风险。

    益叟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眨了眨眼,挤去流进眼里的冷汗,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那只双耳瓷瓶,又缓缓低头,看着和瓷瓶渐渐融为一体的,自己的下半身,脑海却在这一刻无比清明。

    这不是反噬,而是大殿在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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