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东方穹灵县，上玄山庄。
庄主洛槐序在产房门外焦急地来回踱步，洛夫人云眉痛苦的呻吟从产房中源源不断地传出来，洛槐序吊着一口气，眼睛不住地瞟着房门。
此时洛横川刚过六岁生辰，也陪着父亲在门外等候，听到云眉的喊声他心中慌慌的。
正值四月，山庄的槐树开满了花，莺啼燕语，一个生命即将诞生，洛横川趴在石凳上，忐忑地等待着。
生产持续了整个白天，洛槐序从早等到晚，洛槐序下令全庄彻夜点灯，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洛横川等得困极，趴在石桌上睡着了，终于在三更时分，被一声嘹亮的啼哭叫醒。
“夫人！”洛槐序激动地快步走进房内，径直走到床前将云眉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你受累了。”
洛横川踮着脚看稳婆怀中抱着的小婴儿，着急地问：“是妹妹吗？”
“是的，小少爷。”稳婆笑眯眯地半蹲下，好让洛横川看清楚，“她是你的妹妹。”
洛横川开心得一蹦三尺高，转头就让洛槐序起名字：“爹，给妹妹想个好听的名字！”
洛槐序“哈哈”一笑，对床上也温柔笑着的云眉说：“瞧把他开心的。”
“快想快想！”洛横川摇着洛槐序的手臂，不断催促到。
洛槐序沉吟片刻，突然福至心灵，对云眉说：“我刚刚在外面等待的时候，只觉得度日如年，白昼迟迟未到，你还在受苦，这一夜实在太漫长了。”
“阿序。”云眉感动地轻握住洛槐序的手。
“就叫她遥夕如何？”洛槐序从稳婆手里接过孩子，“遥夕者，长夜也。”
……
“遥夕……”云川从回忆中醒来，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的脸逐渐与芊眠的脸重叠，“你是……洛遥夕？”
十六年前。
洛横川睡着许久，梦里正看见妹妹朝自己跑来，门突然被推开，接着便是护卫白牧的声音响起。
“少爷，少爷！”白牧使劲晃着洛横川，语气十分焦急，“快醒醒！”
洛横川迷迷糊糊地睁眼，发现房间外面亮如白昼，白牧的表情也很奇怪。他恍惚了好半天，突然像是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他猛然翻身坐起，外边火光冲天！
“少爷，快跟我走！”白牧拽着洛横川下了床，用脚使劲踩了踩离门最近的地板，一道暗门出现在脚下！
“白牧，这是怎么回事？”洛横川已经彻底清醒了，“爹娘和妹妹呢？”
“少爷，我奉庄主之命带你离开山庄，我们现在就走。”白牧一手紧抓着洛横川的手腕，一手拿着岱渊，顺着暗门往下跑。
洛横川想要挣脱，力气却太小：“放开我，白牧！我要去找他们！”
“别胡闹！这里片刻也不能待了！赶紧跟我走！”白牧死死地扣着洛横川的腕子往前走。
“我不要！我要和爹娘妹妹一起走！”洛横川仍是不听，固执地想要甩开白牧的手。
见洛横川一直不安分，白牧无奈之下一掌打晕了他，当他再次醒来，上玄山庄早已成为残垣断壁。
……
看见眼前已经长达成人的妹妹，云川喜不自胜，飞快跑过去一把将芊眠搂进了怀里。
“遥夕，你还活着！”
两个人的心跳声都异常清晰，此时除了重逢的喜悦，两人没法再思考其他任何东西。芊眠也回抱住云川，声音带了些哽咽：“大哥，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太好了，我们都还活着。”
上玄山庄被灭门时芊眠不过四岁，尚不知事，她被暗中抱出去的时候盯着被大火淹没的山庄良久，她没有想过那竟然是最后一眼。她忘记了很多东西，却牢记着大哥的姓名。
后来她跟随一位和尚练功打坐，和尚师父为她改了姓名。
沈无梦走出老远才发现芊眠没有跟上来，急忙返回去寻找，没走两步就碰见云川和芊眠并肩走来，于是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着。
“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沈无梦打趣道。
芊眠笑了笑：“他问我们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找那个假传人。”
沈无梦一听，立即答应下来：“好啊，反正无事可做，就当游山玩水咯。”
晚上众人都各自回房睡了，云川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起过去的日子，有些唏嘘。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穿上衣服出去，正好碰上楚畹也从房里出来。
两人同时顿住脚步，楚畹一笑：“正好，不用我去请你了。”
说完便施展轻功越过大门跳了下去。
楚畹一动，云川也赶紧运气跟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穹灵县的房檐之上一步三丈地跑着，像两只燕子一般飞上飞下，直到已经逼近穹灵县的边缘，楚畹才终于停了下来，转身蹲在一间马厩的草顶之上，云川也轻盈地落下来，站在他面前。
无风无月，甚是安详。
“云川，恭喜你啊。”楚畹抬头，云川的样子淹没在夜色里，只有那双眼睛一如从前，清冽明亮得像是天上的星星，“这么多年，终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不告诉你真相不是不信任你。”云川低头盯着他，语气很真诚。
楚畹站起身来，用拳头锤了一下他的肩：“我知道，我还不了解你？”
他和云川同行了十年，云川的为人，他最了解。
十六年前。
白牧在将云川护送出山庄之后，与他一同住在一间客栈之中，但就在五天后，白牧失踪了。
云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兴许是有人追杀，兴许是心灰意冷不愿再保护他，白牧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叫他不要忘记重振山庄。
云川开始独自一人生活，为了隐蔽，他给自己改了名字，就在客栈当起店小二，大概一年时间，他遇到了楚畹。
楚畹是个孤儿，拜百家师，学千家法，很早就在江湖上闯荡，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云川打杂的客栈。
云川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加上孤身一人，心中藏着血海深仇，他的情绪也并不稳定，但楚畹偏偏很爱找他说话，可能是因为年纪相仿，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
楚畹在客栈住了几天，每天什么也不做，就呆在店里跟他说话。他很忙，店里的杂活很多，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认真回应楚畹，有时候烦极了，还会对楚畹恶语相向。
但是楚畹很宽容，他轻易就能看破云川的情绪，这像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楚畹向他释放了很多的善意，甚至留下来与他一起在客栈帮工。
渐渐地云川放下了戒备，开始与楚畹自然地相处，他这才发现自己与他很是投缘，后来两人便结伴同行，一直过了十年。
云川还问过他，为什么当初自己那么冷淡却还要留在客栈陪他，楚畹回答得很简单：“因为我想。”
云川觉得楚畹真是奇怪。
他慢慢习惯了和楚畹一道行走江湖的日子，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停留很久。可就在一天傍晚，云川和楚畹在一间破庙歇脚，一群人突然手持兵器闯了进来，目标就是楚畹。
两人与他们周旋了一阵儿，但双拳难敌四手，两人渐渐落于下风。情急之下，楚畹点了云川的穴道，对着那些人大声说：“你们的目标是我，不要伤害他人，要杀我就跟我来！”
说完他往外跑去，最后一句话是他贴在云川耳边说的——
“等我回来。”
对面果然放过了云川，然而楚畹也再没回来。
……
“没想到你竟然去了暗夜城。”云川的眼里流光溢彩，“我在破庙等了半个月。”
“我……”楚畹欲言又止。
“你为什么会去暗夜城？”云川问。
楚畹垂下眼睛：“我……”
见楚畹犹豫，云川笑了笑：“罢了，不想说可以不说。”
鸡鸣一声，东方欲曙。
“那咱们就此别过。”桑末抱拳在胸，“有缘再见。”
水镜摇着扇子说：“我们肯定有缘，毕竟你和我一个月后就能再见了。”
“啊？”桑末眨巴着眼睛，用手指挠着下巴，“为什么？”
水镜显然是对桑末的问题感到无语，扇子摇得都急了些，仿佛是在压制自己的情绪：“你自己想吧！”
于是几人分成三拨，桑末回玉梅山庄，沉霜回到暗夜城处理日常事务，其余人踏上寻找假庄主和素影的路途。
桑末又用半个月回到山庄，刚一进门，如今玉梅山庄的庄主，桑末的母亲姜莹便快步走了出来。
姜莹年轻时曾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即使岁月如梭，风韵犹存。头扎双刀髻，插黄金凤钗，红玉耳坠衬得她肤白胜雪，一袭金黄挂袖双结裙，外罩暗花浮金大袖翻领袍，更显得高贵绝伦。
“孩儿！”姜莹一把抱住桑末，上上下下地察看，“让为娘看看，有没有受伤？”
桑末轻轻挣开姜莹的怀抱，背着手进屋：“没有啦，娘，进屋说。”
桑末将上玄山庄的故事悉数告知姜莹，姜莹静静听着，他总觉得桑末身上有一些变化，但变化在哪儿，她却说不出来。
“你说那个芊眠，见你第一眼就要杀你？”桑末说完，姜莹才发问，这芊眠奇怪得很，其他人倒是没什么特别。
桑末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看着姜莹：“对啊，我想她肯定跟咱们家有过节。”
姜莹眼睛滴溜溜转着，小声嘀咕：“咱们山庄那么多仇家，没听过这号人物啊……”
“哎呀别想了。”桑末倒是不太在意，“芊眠人不坏，她不会害我的。”
这次去上玄山庄，桑末算是开了眼界，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一路结识的人都有不错的武艺。
反观自己，除了会点儿逃命的功夫就只能拖后腿，虽然大家没有嫌弃他，他自己倒有些过意不去。
“娘，从现在开始我要学武功！我要学落梅剑法！我要当大英雄！。”桑末将杯子“啪”一下放下，满脸写着认真。
姜莹被吓了一跳，不知道桑末是受了什么刺激，但还是捏着他的脸笑道：“咱们不着急，先从基本功开始。”
而另一边的几人继续往东寻了半个月，没有任何进展，众人都沮丧不已。
“这样毫无目的地找，就像大海捞针，效率太慢了。”沈无梦叹了口气，“我们应该推断一下，他们最有可能往哪儿去。”
沈无梦这么一说，水镜眼睛一亮，他想起素影的任务册上面似乎写着她的籍贯。
正欲开口，楚畹先他一步说了出来：“素影是青陆县人氏。”
“青陆县？”云川在脑海中想了想青陆县的方位，“在西边？”
水镜又提醒道：“西边可有一个大门派。”
芊眠抱着剑站在一边，听到水镜的话，冷笑了一声：“那还真是缘分不浅。”
“那正好。”水镜打了个响指，“半个月后是桑末他娘的生辰，我们可以一起过去。”
沈无梦掰着手指合计了一下：“我们现在赶过去来得及吗？”
众人已经往东走了大半月，要去青陆县，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
“来得及。”水镜斩钉截铁地说，“我暗夜城能人异士可不少，到时候我准备几辆马车，昼夜兼程，肯定能到。”
于是众人先跟着水镜回了暗夜城，水镜拿上早已准备好的贺礼，众人便直奔青陆县。
姜莹生辰那日，玉梅山庄可谓是门庭若市，自上玄山庄被灭门后，玉梅山庄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派，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门派首领都到场祝贺，贺礼摆了满院。
水镜一行赶在宴会开始前抵达门外，被站在门外迎宾的桑末揶揄道：“这次吐老血没？”
气得水镜追着他好一顿揍。
宴会上各派漂亮话说个没完，水镜素来看不起这些奉承之人，一个人坐在角落喝酒，倒也落得清闲。
楚畹和云川在另一桌，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沈无梦和芊眠跟一堆女眷坐在一起，一群姑娘聊得热火朝天。
桑末被一堆门派弟子围着说话，脸上写满了“招架不住”。
宴会结束之后，众人散去，姜莹娉娉婷婷地走过来，水镜也赶紧站起身行礼：“姜庄主。”
“水城主别来无恙。”姜莹莞尔一笑，“我听桑末说你似乎在上玄山庄出尽了风头，真是可惜我没在场。”
“没有的事。”水镜嘴角抽了抽，心想桑末都说了些什么。
“诸位都是桑末的朋友？”姜莹看着众人，心里其实已经将人和名字对上了号，却还是故意问道。
桑末跳出来为姜莹一一介绍，姜莹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芊眠。
“夫人，你看什么？”芊眠也不是吃素的，察觉到姜莹的目光，便当即询问道。
“没有啊。”姜莹赶紧挪开目光，心中郁闷，自己竟然被一个小毛丫头唬住了。
桑末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赶紧一拍水镜的肩岔开话题：“水镜，你不是有事要问吗？”
水镜又行了个礼，开口问道：“姜庄主，青陆县中最近可来过什么可疑的人？”
“那我可不知道。”姜莹摸着自己的发髻，似乎不太想管，“水城主，我不是县主，不管人口簿。”
“无妨。”水镜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那就不麻烦庄主，我们先走了。”
众人便要离开，姜莹却又开口：“云川！”
众人跟云川一起回头，姜莹开门见山地说：“我与云眉曾是至交好友，这十几年也一直在调查上玄山庄被灭门的经过，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将我知道的告诉你。”
众人都以为云川会留下，没曾想云川只是行了个礼，表情丝毫未变：“夫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都是陈年旧事了，我不想再去追究。”
姜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不想为你父母报仇？”
云川转身往外走，留下两个字：“不想。”
姜莹愣在原地，桑末也有些吃惊，但他也没说什么，目送着众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