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三年前,小小的清无门还是六个人。
只不过那多出的一人在三年前不告而别——不,应该算是告了吧。
余露还记得三年前的一个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清晨,她伸着懒腰打开房门,结果在一片苍郁的劲竹中看到了那个人。
他穿着一席红裙,衣袂随发一同在风中翩翩。那个人虽为男子却向来比她手巧很多。风中如墨泼洒的长发并没有像她一样粗暴的扎成一束,而是挑了一部分,在发顶挽了一个复杂好看的髻。
余露是个懒人,所有耗时的东西都欣赏不来。虽然他总是劝着要替她挽发,但她往往只有被烦急了的时候才会同意。
就像她对待师尊大师兄小师妹和小师弟一样。
对待宗门的每一个人,余露的态度都是一样的。
那一天也是,即使在清晨的薄暮中察觉到了那丝晦涩的情感,余露还是用着云淡风轻的语调,问道今天怎的起的那么早。
竹林中的他似乎笑了,却没有回答她,而是用一个问题回答另一个问题。
他问道“师姐,你爱我吗?”
然后又自问自答道“师姐,你终究还是爱我的。”
那一天,面对向自己深情告白的师弟,余露回了一句师弟你清醒一点。
然后自那一天起师弟就消失了。
他的衣服和书都在房间里,没有被带走,甚至看了一半的书还被反着压在桌面上,旁边还放着杯香气仍旧浓郁的茶。
她、师尊、大师兄、师弟师妹送的东西也是一样。一如往常的放在他的床头。
什么都没变,只是人却走了。
那一天师傅和大师兄想去找,却被余露拦了下来。
她告诉他们他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
“师姐看到我,似乎并不吃惊。”
面前的男人盈盈的自己笑着。他无疑是好看的,女装扮的很专业,妆容衣着无一挑的出毛病,只是腰间别着的剑,却是一把黑铁玄剑。
“因为能在这出现的只有你。”
余露单手举剑,漆黑的双眸无悲无喜,“暗道的石门用的整块的灵石,与灵脉相连,能断绝道法,即使是天命之人也不可能突破的那么快。”
“地下河的另一头师尊早就忘了在哪儿。更何况其下暗流错综复杂,硬闯等于找死。”
“唯一能在那么快的时间内赶来的就只有缩地。而缩地需要地下灵脉的地图。”
“这世上知道这清无门地下灵脉地图的只有六人。也许过了今天,就只有一人了。”
余露并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但现在她恨不得和面前的姬无患再聊个半小时的,好让自己的师弟漂的再远一点。
她紧盯着面前的男人,剑和人紧绷成一条直线,随时准备动手。
然而姬无患却抬起双手掩着面,一双秋波般的眼眸溢出了泪。
“三年了……”他喃喃着,泣不成声,甚至没有保持住女子的声线,声音恢复成了男子的低哑,“我终于又能和师姐你,面对面的说说话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余露抢过话语权,“你为什么还穿着女装?”
“……因为,师姐你对我说过你喜欢女子呀。”
如含秋波般的眉眼弯弯,姬无患的声音又恢复成了女子的娇柔。
是了,这个家伙。当初也只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穿了女装。
当时因为这家伙的告白太正式,眼神太认真。余露一时间不知如何拒绝。干脆简单粗暴的说了自己喜欢女人。
当时还穿男装的他虽是瞳孔紧缩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第二天却一声不吭的,穿了女装出现在她的面前。
甚至连声音也是。
为了模仿出女声的娇柔,他甚至不惜吃了毒药。
也是那一次余露清晰的认识到她这师弟病的不是一星半点,要不是她自己就是修仙的,而且全家都是修仙的,她都会怀疑姬无患是不是惹了鬼上身。
三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好像她这便宜师弟的病的更重了。
余露对他抬了抬下巴,再次开口时语调讥讽,“所以说,你阉了?”
“自然没有——师姐想试试吗?”
回答他的是一道凌冽的剑气。
这熟悉的满口“爱你”却只听自己想听只做自己想做的画风,是姬无患没错了。
黑色的玄铁长剑自鞘中拔出。剑刃直接撞上剑气,传出一击打铁般的闷响。
红袖翻飞,姬无患挽着剑改了剑气的剑道,甩向了一旁的石壁。
碎石炸响,尘烟过后,一道长约十米细却极深的剑痕突兀的留在光滑的石壁上,就像是被锐利的匕首划开的书页。
余露默不作声的看着姬无患。
他挽剑的手轻轻放下。从始至终他的小臂都绷得笔直,薄纱下的肌肉清晰而鼓胀,充斥着男子阳刚的爆发感。
余露虽使剑,但不是剑修。但清无门对外统一都称弟子为剑修,因为清无门的掌门,他们的师尊只会使剑。
但她和大师兄也不是傻的,自家不教,那就去隔壁家偷学,而且不止剑啥都学一点,凸出一个技多不压身。
余露更擅长的阴阳术。虽然体术和剑术也没落下过,但事实证明她的天赋的确不在此。
这个世界天才太多了。没必要在自己不擅长的地方和别人死磕。
但清无门却是有一位剑术天才的。
那就是姬无患。
正是因为是天才,才能不过是跟着他们偷着蹭了几节课就轻轻松松追上了隔壁正主的进度,才能穿着那身累赘的长袖长裙舞出凌冽的剑。
余露不敢使用阴阳术,这里灵脉纵横,哪怕是地上一簇火苗,在这都会变成一团如阳的火球。
她倒不是怕把这炸了压死自己和姬无患,却是怕那还在水里漂着的师弟一起陪葬。
虽然她总感觉师弟也逃不出去——天命之子五个全都来了,这要是能顺利跑掉的话绝对有内鬼——但,万一呢。
即使往后岁月孤单一人背负着始终无法讨回的血海深仇。
只要活着,就意味着可能。
“那支变成蛇的箭是你放的吧。无灵变有灵,你不擅长阴阳法术不可能会那么高级的道法,是灵器?”
“是。公孙家的灵蛇弩。”
“你投靠公孙家了?”
“非也。”
“‘非也’公孙家还给你灵器?”
“有事所求罢了。”
余露笑了,“什么事。能让你杀了师妹?”
姬无患也笑了,柔柔的说道,“师姐,你动怒了。”
她这师弟果真有病,而且比起三年前病的更重了。
余露讨厌在失去什么后问为什么会失去,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那都意味着她的弱小和无力。
今天是她第一次问,也是最后一次问。
“为什么。要灭清无门?”
为什么是他们。
天下那么多小门派,为什么是他们。
天下那么多没落了传承却占着风水宝地的门派,为什么是他们。
天下那么多有着不能细究秘密的门派,为什么是他们。
“师姐。”
姬无患并没有举剑对着她,黑铁玄剑的剑尖始终轻点着地面,似是只是安静的悬停在他的手里。
“今天来的人们各自有各自的目的。各自有各自的原因。”
“但我想告诉师姐的是。至少我今天来这,是为了你。”
姬无患没有收剑,只是缓缓伸出了另一只手,做出邀请的样子。
“和我走吧,师姐。我已经变强了,以后还会更强,我可以好好的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你。”
唉。
所以说总是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疯子真的很麻烦啊。她想听的不是师弟的深情告白,而是宗门被灭的真相啊。
不过。
“姬无患。你知道吗?你离开的那天师尊哭了。”
余露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一把抓住自己的剑刃。
“大师兄和师弟师妹哄了好久师尊才停止了骂人——明明他们也很伤心,需要被哄。”
“那天大师兄问我为什么。他说师弟平时最粘着我这个师姐,怎会舍得抛下我离开清无门。”
“我那时回了句不知道。但我心里是晓得的,只是没说而已。”
“因为姬无患。你从头到尾爱着的只是自己,你叛离师门也不过是为了更强大的力量。”
“你今天来并不是为了带我走。”
“而是想带走那个曾经无力懦弱的自己。”
赤色的鲜血顺着银白的剑刃流下,将剑身染得血红。
但那些溢出的鲜血却没有一滴落在地上,而是被剑贪婪的,吮吸的一干二净。
余露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惨白,却更凸显出她眼眸的黑。
完全失去知觉的左手垂下,似是断了般的垂在身侧。而余露没有去管,只是调整了呼吸,单手执剑,闭上了眼。
眼前一片漆黑。自触觉之后被剥夺的是视觉。
可惜的是听觉消散的较慢,还是让她听见了姬无患撕心裂肺的怒吼。
“为什么……!!你宁愿以身饲剑!却不肯和我走!”
“为什么不肯爱我呢!!师姐!!”
——爱爱爱爱,没完没了了还。
果然出来混禁术能学就得多学。都说暴富的办法都写在法典里,变强的办法果然全都写在禁术里。
死在剑下吧,姬无患。
这是对除了宗门的爱和剑外一无所有的你,最好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