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后的暗巷,野猫贴着墙角窜过,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凄厉的叫声。
几盏破路灯忽明忽暗,迎面照下一只高大的影子,如山似的从头顶压下来。
“哟?我说是哪个醉鬼呢?这不是咱临清市的艺术家,江大少爷吗?”
男人停在江漓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恶趣味地将他这副酩酊大醉的模样从头打量到尾,语气奚落,“啧啧啧,才几个月不见,怎么落魄成这样了?”
江漓喝的醉醺醺的,走路都不稳,被他一拽,无根的浮萍似,直往人怀里落。
一头白发被夜风吹开,露出底下颓丧昳丽的脸,双颊酡红,双眼迷离,身形似雨打的娇花,我见犹怜。
男人磨了磨牙。
小时候被对方拒绝的一段回忆,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以至于就算江漓跌落泥潭,被赶出江家,流落街头,他也要跑来作践他。
“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了,你也可以找我,我给你个好价格。”他俯下身,恶意满满地道。
江漓像是迷失的羔羊一般,无害地蜷缩在他怀里,雪白半露的后颈向他敞开,隐隐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香气。
他从没想到江漓的身上这么……勾人,像是浓烈的,被碾出汁水的花香。
气氛氤氲之下,男人揽着江漓呼吸微急促,西装外套下,骨节分明地手游蛇般从那透白的衣摆下潜入。
这几乎是潜意识的动作,像是在他脑子里排练了千百遍,触到那片温凉的肌肤时,他才猛地像是晴天霹雳般,醒了过来。
“……唔”
滚烫的手掌贴着腰际,燎起一层火辣辣的感觉。
江漓缩了缩后腰,不适地低声哼了下,脑子里有片刻的清醒,蜷在胸口的玉白指尖,下意识地推开了那双大手。
男人也有点莫名心虚,像一只被发现主人偷腥的猫般,收回了手,但他想养着江漓的心越发坚定了。
“我附近有处房产,你先在那住着。”男人将人打横抱起,往巷子外走。
一阵失重感传来,江漓的头越发昏沉,像是坐下被浪打得晃荡的船里,怎么也没法抓住那根安全的桅杆。
耳边一阵嗡嗡的声响,像是有什么涌进了他耳膜,头顶的男人嘴里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江漓看不清。
他捂着脑袋,又开始幻听了。
那阵闷闷的嗡鸣过后,一道黏腻水声从脑子里传来,像是长着黏糊糊的触手的怪物在他耳道里蠕动着。
江漓感觉胃里也蠕动起来,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他偏过脑袋干呕了两下,身体剧烈地起伏着,眼眶都红了。
男人忙将他放下,去拍他的背,只是手还没落下,就被江漓一把甩开了。
江漓睁大眼睛盯着他的脚下,面色发白。
一道浓稠影子,从对方的阴影里蔓延开,像是一潭死水,泛着黏稠的水光。
江漓滞愣的目光缓缓上移,对着了一张五官模糊的脸,他猛地打了个哆嗦,浑身发冷,如堕冰窖。
一股冰冷黏稠的窒息感笼罩住了他。
“……你是谁?你是谁?!”
“江漓,你怎么了?”
男人突然意识到他的状态,忍不住上前抓住他。
那手指潮湿柔软,像是触手般将他的手腕卷住。
江漓面色惨白,不由自主地被拽进了一层恐怖的幻想中。
一只只惨白的手从地里钻出来,将他拽入无尽的深渊中,黑色的触手如黏稠的水一般漫上他的腰部,胸口……
而他被缠住四肢,像是蛛网里被粘住翅膀的蝴蝶,惶恐着,等待着被彻底吞噬的那一天。
江漓呼吸急促,鼻尖沁出热汗,他拼命地挣扎,紧紧抓住那片黑暗中的一线光,回到现实里。
“跟我去看医生,你的状态太差了。”男人把他一把抱起,一边打电话,一边急冲冲地往外走。
江漓怔怔低着脑袋,看见两条黑色的触手从男人的耳朵里钻出来,仿佛寄生其中的异兽般与他相生相依。
江漓第一次离得这么近,那黑色的触手上吸盘凸起饱满,像是吸饱了人肉,兴奋地朝他舞动着。
江漓一下子没忍住吐了,胃部痉挛,只吐出些酒水,流淌在男人的后背。
恍惚间,江漓听见自己的声音。
……
杀了它!
杀了它,就能睡得着觉了!
杀了它,就再不会听见那奇怪的声音了!
……
黑云压住头顶的夜天,月色一瞬间消沉下去,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男人怀里的人安静下来,他松了口气。
青年的手柔软得宛如上好的羊脂玉,软舌里的喘息,带着丝丝湿热的香气浸入他鼻尖。
司机还有几分钟就到了,男人站在路口,风一吹,却陡然生了一片鸡皮疙瘩。
风中飘荡青年嘴里喃着混沌的、让人难以听懂的语言,他倏然笑起来,冰凉的笑声宛如刮骨刀般从他心头划过。
“……江漓?”
“去死吧……去死吧!”
青年红润的嘴唇吐出断断续续的字眼,随之而来的是一记狠辣的,与漂亮脸蛋极为不符合的力道,沿着屈指的骨节,重重地砸下来。
那一瞬间,男人听见了鼻梁骨裂的咔哒声,这是一种令人齿冷的声音,他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个踉跄。
鼻梁上的痛感让他青筋暴起,一抽一抽的疼,连眼前的视野都泛着模糊,他捂着鼻子,只闻到了满鼻子的血腥味。
一点惨白的月光下,鲜血从滴滴答答从指缝里淌下,男人汗毛乍起,危机感在这一刻直达顶峰,他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眼前的青年歪着脚步,像是鬼魂一般,飘到他眼前,那苍白的下巴上,沾染了血,带着点平静阴森的疯狂。
“江漓,你干什么……”
男人嗓子发紧,眼看着江漓步步紧逼,也本能地做了防卫的姿态。
“江漓?”
一道清亮的声音划破黑暗,落进他耳朵里,像是一道白晃晃的闪电,将眼前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巷子照亮。
街边的修长的身影远远跑过来,看脚步有些着急。
陆译站定,扶着膝盖喘着气,打眼一看,江漓正孤零零地站在巷子里,神色有几分疲惫恍惚。
单薄白衫被风吹的鼓起,勾勒出清瘦的身段。
那躯体还残留着情绪激烈后的痉挛,像是紧绷的琴弦松懈下来,余波似的轻柔颤抖着。
这里显然是发生过刺激他的事。
陆译是本地人,半年前江漓搬过来的时候认识的,他知道对方精神方面有点问题,因此对他很心疼。
四处打听过精神疾病治疗的案例,一见面就兴冲冲跟他分享了好消息。
“江漓,我给你打听到一个很有名的心理医生,据说在精神学方面很有权威,联系方式给你。”
“……谢谢。”
“哦对了,我想劝你来着,我听说这巷子里半夜有人打架抢劫,你今天没遇到吧?下次别从这走了,小心被波及到。”
“……嗯。”
江漓回家就约了那位医生的诊,他预感到自己的状态不能再拖下去了。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他拟定了一份私人服务的合同,并约定上午九点的咨询服务。
楼下门铃声响起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刺眼的阳光,穿过厚厚的深色窗帘,星星点点地照了些进来。
这一夜他几乎没怎么睡觉,偶尔眯了两眼,又被反反复复地惊醒,起床开门的时候,神经的紧绷感和身体的疲惫感达到了顶峰。
“咔哒。”
“江先生,早上好,我是您的咨询医生封江。”
一个穿着白色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轻声细语地向他打招呼,他天生一双笑眼,眉眼柔和,浅绿色的,像一汪清澈干净的湖泊。
江漓开门放他进来,引着他走进客厅里。
这是一间复式公寓,装修复古文艺,每一扇窗户都遮着墨绿底金纹理的窗帘,氛围封闭,茶几和沙发的装饰也格外惊艳,装饰的像一个漂亮的笼子,房间的墙壁上有几个未拆除的钉子,像是曾经挂过许多画。
一楼的房间门都是关着,其中一扇稍有不同,门框顶上挂着一张红色的,略显诡异的东西,门把手上落了点灰,像是几个月没进去了。
封江不着痕迹地环视四周,很快收回眼神,与江漓沟通起来。
“江先生,看您填写的资料,您自述精神分裂症患有一年了,最近的症状怎么样呢?”医生温和地盯着他,轻声问道。
“……会做噩梦,幻想一些怪物。”
江漓说话很慢,他很久没有与人深入交流过了,说长语句时显得有几分艰涩。
“怪物?”
封江顿了下,笔在纸上落了两个黑点。“什么样的怪物。”
江漓像是一只阴郁的动物般低垂着脑袋,下颌拢进衣领里,只露出半张苍白漂亮的脸,白色的睫毛低垂。
封江意识到他内心在抗拒这个问题,或者说已经深入的潜意识层面。
“别害怕,那只是幻觉,治好了就会消失的。”
医生认真地望着他,那双绿色的眼睛散发出一种沉静的光,柔和的日光打在他身上,像是救赎世人的天使。
江漓来回地咬了咬唇瓣,这是他离开家才养成的小动作。
江漓的睫毛神经质地扑朔着,低着头神态渐渐恍惚,将自己陷入那怪异的回忆中,又短暂地回归清醒。
“梦里有一潭死水……黑色的触手……看不见的脸”
江漓说着便急促地喘息起来,额头上渗出些冷汗。
医生递来纸巾,语气轻柔,“按照精神学的说法,梦是被压抑的潜意识冲动或欲望的产物,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也一定程度上来自于你所经历的事,你看过的电影,电视剧,或者画等等。”
“……”
听见最后一个字,江漓眼尾一跳,却没说话。
“有些东西藏在记忆深处,想起来可能很痛苦,所以我会进入你的记忆里,帮你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只需要好好地睡一觉,醒来就好多了。”
医生娓娓道来的话像是耳边的呢喃,江漓眼皮沉了沉,像是被拉下一池温水中,思绪随着医生的轻车熟路的步伐,走进了那件被封闭的画室。
— —
“天阴下来了,今天估计要下雨。”
“啊?那我们要回去吗?下雨不好上山啊……”
“怕什么?这地方我来过好几次了,旁边有个村子,我们先去那个村里,等雨停了再上山。”
“……”
车内的交谈渐止,有人凑过来推了推江漓的肩膀,语气有几分担心,“学长,学长?”
江漓的意识晃荡了下,像是有人强行将他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一般,朦胧之时,一双棕色的狗狗眼,紧张地望向他。
“学长,你没事吧?”
江漓方才像是陷入了梦魇,脸色惨白,眉头深深拧着,连额头都出了些冷汗。
卫文不得已将他叫醒。
两人离得近,男生的热气隔着衣服传来,更叫江漓头昏脑涨。
“没事。到哪了?”
江漓揉着眼,语气中透露的疏离,让男生有些失落地收回手。
夜里闹腾,江漓几乎没怎么睡好。
白色长发散落了些,薄薄的眼皮下生了圈青紫色,眼尾粉粉的,雪白的下巴处被压了几条红痕,有种病态而冷淡的美,衬得他像是个落了尘的玉体仙人。
男生不由得怔了,几秒后才回过神来,外面乌云聚集,让人隐隐有点不安,“学长,我们现在快到山脚下了,估计马上要下雨,秦闵说先去附近的村里。”
江漓不清楚他口中的秦闵是谁,只是朝外看去。
窗外巍峨的黑山延绵开来,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在山脚下一片垂卧的红瓦房上。
下雨……对于户外登山来说,这显然不是个好消息。
他正想着,突然一阵急切的刹车声传来,轮胎重重地摩擦着地面,在一处弯道前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