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若絮,是个戏子,我拼了才逃出那个戏班子,我在戏园子里的客人那听到有个江南富商,叫兰郢,好像是来找小妾的。
于是我使了点小手段,才让他心甘情愿的把我娶了回去做十七姨太。
新婚那天,我的盖头被风吹起点空隙,我终于在那一瞬间看到了盖头外,扫视了周围在场的所有人。
大家的神色好像都很习以为常,有习惯,有轻蔑,还有鄙夷。
独独那个人,她不一样,她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很困。
…看起来有点可爱。
她的眼睛圆圆的,被春水洗过一样,柔,却还有点厌世感,我也不晓得她那么小在厌些什么,但她…就是看起来和整个兰家都不一样,她格格不入。
和我…也不一样。
进洞房前,我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委身一个猥琐难看的老男人,但兰郢他甚至没来我房里。
我等着,越等越心焦,是对未知的心焦。
后来久了我才知道,他早就不行了,只是不能让府外人知晓,所以一直在娶小妾好给人感觉他身体很好。
我只觉得他真无聊,不过我该谢谢他的,不然我哪里出的了戏园子。
我的身体不好,以前进戏班子前就被父母因为战乱丢在冰天雪地里,冻坏了身子,老班主把我捡回去,我一开始真的以为他是个好人。
可随着我长大,容貌越发长的开了后,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
后来在我十二三岁那年,他那双恶心的手摸了我,我反抗的很厉害,所以那天晚上,我站在他床头拿着把刀看他,我说:“信不信我剁了你?”
他说我翻了,想伤害我。
所以我确实剁了他,第二天我就离开了,拿走了他所有剩下的钱。
那个时候也是我刚刚离开中原,到了江南,江南美极了,可我那时并无心思欣赏这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一派绝色。
我那时想,我这张脸也许就该划烂,但我没这么做。
我那些年在老班主身边跟着,学了点琵琶和曲儿,把老班主的钱花光后,我找了个戏园子唱戏,她们叫我想个名字,原先我是叫沈小凤,这是老班主取的名字。
我不喜欢,也不想继续用。
我没读过书,字也只识得一点,只读过那么一句“未若柳絮迎风起”。
我和她们说:“我叫沈若絮。“
我当时也不大,不知道进戏班是要签卖身契的,她们叫我自己看,我说我不怎么识字。
她们又问我确定要进戏园子吗,我跟她们点头确定,然后她们让我直接在那张卖身契上签了我的名。
那张卖身契,困住了我十年,最后在我的机关算尽下,我才来了兰府。
知道兰郢不行后,我的生活更自在了些,兰家一共五位小姐,两位少爷。
真能生,我猜想兰郢就是早年放纵过度才导致现在不行的。
其中三位小姐,两位少爷都见过了,还有位大小姐说是去了国外,那我没见过的,独独剩一位…兰夭!
那个婚礼犯困的小家伙,我每每想起她总是想笑。
半个月后我才算正式见到她第一次,她和她们真的很不一样,我想着…寻常人家母亲是怎么叫孩子的。
似乎是该叫:“囡囡。”
她好像愣住了,真可爱,我突然想逗她,装作了泫然欲泣的模样,委屈的看着她:“囡囡不喜欢吗?”
她公事公办的语气:“没有不喜欢,十七姨太。”我莫名想与她更亲近些的。
罢了…来日方长。
后来我总是忍不住去她喜欢去的地方,我瞧见她被兰芊砸石头,我心口似乎钝痛了一瞬,我有点难过,她额头都被磕破了。
好多血…。
“囡囡,我替你包扎。”她不想,但我的语气难得的强势了些。
…大概是怕她破相,又大概是,有些难过。
可我在难过什么呢?
我也不晓得,也许是想着事,难免手上力道重了些,她疼的轻轻嘶了一下,我力道放轻了许多,包扎完我才放下心。
刚冲她笑出声,她便跑了…兰夭的耳朵有点红。
那时刚读些文章,她那样许是叫…落荒而逃。
可爱。
跑的真快,可爱。
发红的耳尖…也可爱。
我后来又看到了几次她被人欺负,无一例外总是细细替她包扎,我甚至想帮她报复回去,但我没有那个能力。
心尖也总是在看到她伤时细细密密泛起疼意,燥意。
我讨厌死她受伤了。
但是我又看到她受伤了。
被兰郢纳进来正好一月有余,兰家的那两个小子偷了兰郢的钱,其实他们是不缺钱的,一切对他们而言只是觉得有趣。
可兰郢那个…讨厌的家伙,似乎非要先入为主的认为,是兰夭偷的钱。
我不明白…怎么,是真的做了脏事的人不需要承担责任…还是泼在兰夭身上的脏水就在他们眼里不算脏水呢?
我看到兰夭隐忍不发一言,棍棒落在她的臀上,力道有时没掌控好,甚至还落在她的脊背上。
兰郢尤嫌不够,甚至往兰夭头上砸水杯,我和她对视上了,她眼底…有我看不懂的倔强,我情愿她当时求饶。
可那些人,她的兄弟姐妹,连仆人都习以为常,甚至隐隐发笑。
直到她几乎晕过去,兰郢才停手,没人再围观,她就像快破布,被扔在大厅中间。
我将她捡回了我院子里,我路上有听到人在劝阻我别管,可我还是带她回去了。
我每给她涂一点药,她都很痛,她身子在发抖,我的心也好像在随着颤。
我好像…在害怕。
怕兰夭,就这么死掉。
她身上没有一处是没有伤口的,兰芊上次砸破她额头长出的新肉又被兰郢砸的那个水杯砸破。
兰夭很痛,痛的发冷汗,但却咬住苍白的唇不肯发出一点闷哼。
当天夜里,她又发起点烧,身上烫的厉害,第二天清早我跑出门当了个镯子给她买了几贴药,因为身子不好,院内就有药罐。
煎好了便可以直接喂给她。
她还是有点自主意识可以自己吞咽药的,不然我都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她喝药的样子很乖,因为苦皱起的眉也很可爱。
我往她的嘴里塞颗蜜饯,眉宇间的沟壑又会舒展开。
可爱死了。
就这么过了四五日兰夭才醒,偏偏是在我给她臀上药时。
她好像很羞涩。
…这样也很可爱。
兰夭问我为什么,对视上的那一瞬,看着她发红的耳朵,看着她水莹莹的眼珠,我突然就想。
因为,她不一样。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答的,我逗她,她真的很可爱,我越来越觉得她可爱,想摸摸她的头顶,但我忍住了,我逗她,我让她喊我小妈。
哪怕我是不想让她叫我小妈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阿姝,只愿她…余生顺遂,幸福美满。
我们走的近了许多,我给她弹琵琶,唱曲儿,她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夸句:“顶顶好。”鼓着掌,露出点像我幼时见过的小麻雀那样娇憨,依赖的眼神,我就相当满足了。
我和她会聊幼时的事,互相对对方袒露伤口。
又互相舔舐。
我们会心疼对方,然后安抚对方。
真好,有阿姝在真好。
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喜欢阿姝。
恋人的。
不是奇怪的事情,在戏园子里时我也见过,甚至听过一个女子为了另一个女子杀了她的丈夫。
只不过我当时并不明白,只想逃出那个戏园子,并没有心思听,现在想来,我也是如此啊…。
又是一年开春,兰家去国外哪位大小姐回来了,我不讨厌哪位大小姐。
她不是会让人讨厌的人,但我也并不喜欢她,她很热情,也会主动靠近我,是和阿姝完全不同的性子。
我能感觉到,因为她的出现阿姝开始远离我,不过…也好,我需要点儿时间。
来梳理梳理自己对阿姝那些纷杂的心思。
很久没有见到阿姝了,倒是兰心经常来找我,兰心热情的有些过分,她让我叫她心心,也教我弹钢琴,兰心告诉我那东西叫批安欧。
钢琴发出的声音和琵琶差很多,也显得更贵,但我更喜欢琵琶。
兰心很会夸人,但我不喜欢,这不如阿姝的那句“顶顶好”。
我在确认,我就算和她做和阿姝一起做过的所有事情。
我也对她毫无对阿姝那样的心思。
我确定了,我就是喜欢阿姝。
甚至是…爱。
阿姝躲我,但我确定了喜欢她,我就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靠近她了,我有点难过。
再次见到阿姝,是很凉的一个夜晚,冬至初初过没有多久,那时我才意识到,她足足躲了我两月了。
我当时很想她,我的眼神藏的不好…那种侵略的,恋人意味的眼神。
但很快我意识到不太对,她身上都是桂花酒的味道,她喝醉了…她问我她不是特别的,是吗。
我几乎要疯了,我没忍住叹了口气,怎么会,怎么会不特别…没谁比她更特别。
我有点害怕了,我转过头不敢看她。
她不知道我对她是那种心思的,阿姝还不知道。
我要忍着,世道本不容女子相爱。
更何况,我怕吓着她。
她不让我转过身子,阿姝想我盯着她看,但我不敢。
良久我听到她的嗫嚅声,她哭了,我终于没忍住回头看她,她的声音很小,但是距离问题,我听的很清楚,她说:“我喜欢你。”
那一瞬我的头皮几乎要炸开,怎么办…我也,好喜欢好喜欢阿姝。
她捧着我的脸,就那么吻上我的唇,很单纯,很可爱的一个吻,像硬磕的。
她的吻技真的很差,自己先喘不上来气儿了。
笨蛋,好可爱,好可爱的阿姝,我从来没像那天那么快乐过。
刚缓过劲儿,她又想硬磕我的嘴唇…算了,我来好了。
那天晚上我忍不住,碰了阿姝,她太让人着迷了,我爱她。
爱她吻的颤抖,轻颤的眼睑,发红的唇,呼吸的不匀,爱她细细的,猫儿一般的低吟。
爱她唇上桂花酒的甜香。
好喜欢她,好喜欢她,我像个禽兽,一夜都是狂风骤雨的,从来没有停止下来歇息。
她终于没忍住哭出声,和之前阿姝被打的时候让我心疼的泪不同,这些灼热的泪,仿佛滴进我心里的暖和。
所以…怎么会不特别呢。
是我的阿姝,从今晚开始,永远永远。
都是我的阿姝。
第二天我是看着她起床的,怎么看都觉得可爱,所以舍不得闭眼。
她很羞耻,一如之前被欺负时被我撞见糗样的可爱。
然后我们确定了关系,也许是发现我的冷漠,渐渐的兰心没再来打扰我。
我们过了很长很长一段安稳的日子,让我生生世世这样…我也愿的。
但一切毁在了那个下午,兰郢出去行商正巧回来,兰心便带他逛了家里的桃园。
而那天,阿姝问我:“花美,还是人美。”
人比花娇。
所以情不自禁的一个吻,一个,很不小心的失误。
兰郢兰心撞见了我们在接吻。
兰郢没有打我,他只是把我关起来,许是为了羞辱我吧,他把我关在狗笼里,我不在意,可他为什么,他为什么偏要动阿姝呢。
他想碰我,或者怎么样,我都无所谓的呀,可是他打阿姝…,阿姝又受伤了。
这次,是因为我。
兰郢被阿姝的话刺激到了,他真的要碰我,我其实没关系的啊,可阿姝很在意,她的手腕被绳子磨烂了,我好像回到了老班主第一次摸我身子的那天。
我的身子,我的意愿…只被阿姝在意着。
我被捆着被他压在头顶上的双手实在太用力,我挣开了绳子,我的手腕也被血染红的不像样。
拔出了他之前送我的,我插在头顶的簪子,我气疯了,怎么能,又让别人伤害我的阿姝呢?
怎么能!怎么能!他的脖子被我亲眼盯着,捅了好多好多个血窟窿。
后面警察检查的时候说我给兰郢捅了29个窟窿。
兰郢的表情和老班主死的那天的的表情如出一辙的狰狞,震惊。
可我无暇顾及,我只想抱着阿姝,我不想看阿姝哭,更不想看阿姝受伤。
我帮她包扎了手,我的手很抖,我要给她身上涂药,她却不让了。
我不让她哭了,后来,我就去自首了。
因为是自首,只判了三十一年,也许是那天挣脱绳子却忘记了给自己包扎,我的右手手腕几乎半废。
这张脸很招人,我在监狱里的时候会有些大姐头看上我,但我总是说我有爱人了。
后来右手就在一次被强迫的挣扎里彻底废了,但我没有还手,我当时在争取减刑回家。
我这张脸真的是个祸害,当我要留着,划烂了就不好看了,见阿姝,要最好看。
在之后就没有人再敢动我了,哪怕我还顶着这张脸,不过谁都知道我宁愿自己半死也不会让人碰。
她们不敢玩命,我敢。
我真的很棒,我减刑了七年,可以早点出去见阿姝了。
出狱的那天,身上带的一些钞票和我原先的衣服都被还给我了。
我真的很开心,我想起阿姝喜欢吃城西的桃酥,我还去买了城西的桃酥。
可是,阿姝没等到我回来,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被埋很久了,我想给阿姝吃的桃酥…变成了贡品。
怎么会呢,我问阿姝住处隔壁把阿姝埋了的那个阿婆。
阿婆说阿姝染上了旧疾,好像听说是早年被打出来的,身体一直很差,她又问。
“你是不是,那个…那个谁来着。”阿婆的记性有点差,想了好久。
我突然有点累了,我也不知道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了,我对阿婆说:“我叫沈若絮。”
阿婆说阿姝给她留了很多很多钱,阿姝让她自己留一部分,剩下全部交给一个叫沈若絮的女人。
她跟阿婆说,沈若絮很漂亮,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阿婆也是个很好的人,只把阿姝房里的钥匙给了我,一毛钱也没动。
不止是因为这个,更是因为她埋了我的爱阿姝,所以她是个好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心痛的麻木了,我哭不出来。
阿姝的房间很干净,一看就没有添置什么,房间里只有一把我从前给她弹曲子的琵琶,还有几套叠的整齐衣服。
我看到那把琵琶才没忍住哭出来,什么都没有多余添置,可琵琶确是这里面被存的最好的一样东西,一点儿灰也没有。
阿姝给我留了112块大洋,我也不知道她攒了多久,她怎么就舍不得多给自己买点东西呢。
不晓得哭了多久,我好像每天都在哭。
我住在阿姝死前的那个地方…也许是在想,她可能会在我身边。
阿姝给我留的书信上只短短六个字。
对不起,沈若絮。
阿姝第二年忌日,江南下起了绵绵的雨,我突然又想去看阿姝了,我几乎算是每日都去。
不过我今天带了琵琶,阿姝保存的很好那把琵琶,被我保存的也很好。
我觉得,这是阿姝希望的。
我给阿姝奏了一曲琵琶,但是我右手废了,想必是很难听。
“阿姝,莫嫌弃。”雨越下越大了,但我舍不得去。
那夜,我睡在了阿姝墓旁。
那夜,阿姝有我陪了。
真冷,阿姝给我留的遗书,我终于有心思回了。
别对不起呀,阿姝。
反倒是我该对不起,废了的手奏出的琵琶那是能听的?
别对不起呀,阿姝。
我才该对不起,这么久才来陪你。
别对不起呀,阿姝。
晚安,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