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好冷......
季楠归全身的骨头快被冻裂了,好不容易找回呼吸,空气却如一把剔骨的冰刀直/插入肺。
疼......四肢百骸都在疼,浓烈的血腥味在她口腔里弥漫。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场景如走马灯游移而过。
“不要再打了小姐!奴才知错了知错了!”
花园里,面黄肌瘦的小奴不住地向她求饶,额头在地上磕破。
高傲的小姑娘充耳不闻,手中的鞭子继续狠狠朝对方抽去。
画面闪进厅堂。
“楠儿,做女子要讲究一个贤良淑德,你且收敛起你那跋扈的性子,为娘也好给你寻个如意郎君,姑娘家天生就该相夫教子。”
“娘!我说了我不要!我季楠归生来不俗,我要学那男子征战沙场报效南朝!”
“胡闹。”美妇人轻拍女儿的手,宠溺地骂道。
闺阁内。
“妹妹真是愈发美丽,略施脂粉便如那天仙一般。”女子边说边将一支珠钗斜斜插/进季楠归发间。
“表姐为何垂泪?有何伤心事?”季楠归望着铜镜里的表姐。
“敌军活捉我军将士斩头悬于城门之上,传闻其中一个肖似夫君......”
“岂有此理!”季楠归扯掉一头钗饰,提剑往门外奔去。
北风呜咽,季楠归立于营前。
“为何女子不可从军?”她伸手指向周围,“你,你,还有你,我季楠归不比你们任何一个男子差!”
“南朝自古便没有女子从军的道理,季姑娘还是早早回家,军营污秽,免得脏了姑娘衣裙。”
士兵们哄笑起来。
“小小娘们还想从军,恐怕这辈子连血都没见过吧......”
话音未落,他突然瞪大了眼,朝下一看,一柄长剑不知何时直/插/进了他肩膀,血液顿时喷涌而出。
季楠归手指蘸血,举过头顶。
“现在见过了。”她嘲讽地说。
成坤四年,俯首山一役,捷。
成坤五年,虚岭峡,捷。
成坤六年,虎踞峰,捷。
成坤八年,松陵江,大捷。
季楠归用实力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成坤九年,南朝军队大胜梁国,烧其粮草、俘其主帅,迫使梁国派和亲公主一名、质子一个,割地五城,暂臣南朝。
而促成这场大胜的南朝主将正是季楠归。
凤凰山一役,她以小博大,以一千精兵伏击梁国军队两万余众,重挫敌人气焰,乘胜追击,几乎直捣梁国皇城。
春风得意马蹄疾。回城之路已是烟花三月。
此时没有人胆敢再质疑季楠归这个女将军,更没有人再敢质疑女子从军。
打马过京城,季楠归所到之处尽是鲜花和溢美。
“季将军。你对南朝有大功,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都可以给你。”金銮殿上,帝王施恩。
季楠归背挺得笔直:“微臣要尚南剑,微臣誓死效忠陛下,愿为南朝再立新功!”
“准了。”帝王饶有兴味,笑得显山露水。
冷......
高爵厚禄恍在眼前,钟鼓礼乐犹在耳边。
她该在安乐窝、销金窟,抑或是在帐前号令三军,意气风发。
此处何处,今夕何夕?
忍着剧烈的疼痛,季楠归终于睁开了眼。
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的大雪,她自己亦被积雪覆盖,怪不得这么冷。
身有重伤,四肢皆不得动弹,怪不得这么疼。
她扒开积雪,一张布满鲜血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是她随行的小将,今年刚满十六岁。
季楠归面无表情地伸手帮他合上眼睛。
这样的尸体成千上万,犹如围城般将季楠归困守原地。
全是她南朝的大好男儿!是她亲自将他们带到前线!
也是她亲手葬送了他们的生命!
不过三天!
她就败得如此彻底!
北风呼啸,季楠归立在原地,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宋成岭何在!
是他!
是他蛊惑季楠归将大军领入这个天罗地网!是他害南朝军队成了梁军的瓮中之鳖!是他害二十万南军尽数葬身于此!
杀了他!
杀了他!
季楠归手中的剑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紧。
可是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二十万南军能回来吗?
南朝恐再不能与梁国一战。
“阿归,是你救了我,没有你我宋成岭早就死了。”
“阿归,等战事结束,我们就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僻静之地......”
“闲云野鹤......”
“永不分离......”
季楠归眼眶终于开始发热。
原来统统是圈套!
从她在战场上捡到他救起他,到他们配合默契并肩作战,再到他的浓情蜜意......
统统是圈套!
现在街头巷尾会怎么传扬?他日史书会怎么写她季楠归?!
她是个叛徒!是个遗臭万年的东西!
偏偏只有她还活着......
她怎么配还活着?
手中的尚南剑在不住地颤抖。
尚南剑,南朝的开国至宝,传闻南朝先祖就是凭此剑除暴君、斩奸臣、开太平。
是她季楠归求来了此剑,可如今她反而成了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
可笑!
忽然间,一种疲惫感席卷了她。
季楠归将剑缓缓架在了颈项之上......
“季小珠,你真该死!”
闭眼际,一双燃烧着恨意的眸子闯进季楠归的脑海。
年少时她飞扬跋扈,对府中下人动辄打骂,尤其是她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奴。
有一次他触怒了她,季楠归将他鞭打得近乎昏死,那时的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眼皮,狠狠盯住她。
吐出这句。
“季小珠,你真该死!”
季楠归唇边扬起微末的笑意。
死得其所。
—
季楠归又能动了,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她抬起自己的手掌举到眼前,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她感觉自己正随着什么轻轻晃动着,像是躺在一艘小船上,悄无声息地航行在深夜的海上。
她很清楚自己已经死了,而且还是自己杀了自己,现在的光景无非是生前的些许泡影,她正躺在黄泉路的孤舟上。
季楠归此时还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她有那么多国仇家恨,她自负为一代女将,却被一个小白脸耍得团团转,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不干,她季楠归才不甘心就这么去投胎,她要在这儿死等,等到宋成岭那个小白脸也下黄泉,届时她一定亲手杀了他!
一想起这,她就愤慨得坐了起来。
嘶...
好痛。
她的头才刚抬起来就撞上一个硬物,疼得她直抽气。
什么东西?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死人也会痛?
—
城西的楚家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望族,正逢丧事一屋缟素,一个美妇人哭得格外惊天动地。
“都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女儿,我要你们都赔命!”
她举着一把菜刀,作势要去砍堂上的老爷。
“果然是屠户的女儿,没一点规矩,那个死丫头也跟你一样的赔钱货,倒霉的东西,晦气!”说话上的正是楚老爷的正妻,楚夫人。
“你再说一遍!”美妇人把刀一横,就要冲楚夫人而来。
一屋子人纷纷退散,冤有头债有主,被误伤就不好了,这女人不是好惹的,当下她女儿没了,恐怕真要闹出人命来。
屋内顿时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说来这场闹剧还有些渊源,这名美妇人是楚老爷的一个妾,名叫李玉琼,屠户的女儿,没念过一天书,若非她实在生了一副好皮囊,估摸着现在也承了父亲的杀猪大业。
可她偏偏以貌改命,被楚老爷看上收作妾室,很受过一番宠爱,锦衣玉食过了大半辈子。
李玉琼有个独女,名为楚枝,长得也是花容月貌,在当地颇有些名气。虽是庶女,但这些年上门求娶她的青年才俊也是踏破了门槛。
之所以迟迟还未出阁,只因楚老爷曾与故友指腹为婚,将楚枝许配给了故友的庶子,约定一过及笄之年就成了这对小儿女的婚事。
然而故友官场不利,不仅被削官,竟然还锒铛入狱,再听闻时,已是对方的死讯。
楚老爷大受打击,派人四处寻找故友之子,可终究一无所获。他始终未忘记那个婚约,一直将楚枝留到了十九岁。
眼见着女儿年岁一天天大了,楚老爷终于放弃,为楚枝寻了个好人家准备嫁女,楚枝与未婚夫情投意合,对这桩婚事很是满意,本来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故人之子柳问松突然找上了门,还认下了这桩婚事。
说起来这个柳问松跟楚枝的未婚夫婿相比确实是平平无奇,无论从相貌还是学识,都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实非良婿人选。
楚枝自是不愿,可说起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楚老爷很是头疼。
本来这事好好商量也就算了,怎奈柳问松对楚枝一见倾心,在楚府门口跪了整整五天五夜求娶楚枝,大有非她不娶的架势。
城中逐渐生了楚家拜高踩低,欲毁了这场婚约的传言,对楚家议论纷纷。
不顾女儿的苦苦哀求,楚老爷还是将楚枝嫁给了柳问松。
没想到楚枝也是个刚烈的性子,临近婚期投了河,再捞上来时,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后悔也没用,说出来也算家丑一桩,楚家匆匆办了葬礼,遣一队人马抬着楚枝的棺材往南山而去,准备在那里入土。
寒风萧瑟,一把凄凉的唢呐响彻天地,出了城门后,人烟愈发稀少,这支不长不短的队伍向前行进着。
“可惜了,楚家小娘子生得这么美,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有什么可惜的,你看她那个所谓的相好也没来看过一眼吧。”
“倒也是,我看还不如那个柳公子,我方才还在人群里见他了。”
“小娘子也是,嫁谁不是嫁,夜里吹了烛火都一样。”
抬棺材的几个力夫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不时发出几声猥琐低笑。
突然,其中一个力夫停住了脚步。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啊。”
此刻那把唢呐也停了,万籁俱寂。
可就在这种寂静中,他们分明听到了咚咚的敲击声。
而这声音的来源并不是别处,而是那口装着楚枝尸体的棺材。
咚咚
咚咚咚
有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