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阳光洒进来时，不是在清晨而是在正午，因为这是一间病房。
任何颜色，在001的眼中都是模糊的惨白，他不喜欢……
002日常在他的邻床睡得四仰八叉，还打着轻轻的呼噜。
“三支笔”要来了，而他在昨天知道了，他不是002的护工，他是002的爱人。
爱人……这个词怎么有点陌生，组在一起他还知道意思，但用在自己身上，却感到一丝沉重，为什么？
“三支笔”来了。
“三支笔”问：“昨天002有什么异常吗？”
“嗯，心情低落，智商倒退，幼态心理，这些正常吗？”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001想了想，有一点点画面随着问话冒出一点芽，002深情专注的面孔忽然狰狞起来，叫嚣着冲向他，满目都是被血红给刺痛……不对不对！
001皱着眉摇头：“没有。”
“三支笔”却是把眉皱得比他还紧，001心里忽然烦躁起来，那三支笔飞出来，揭开了自己的笔帽，露出了尖锐的一端，不知道怎么的跟针重合在了一起，然后一根根对准他，朝他刺了过来……他语气陡然变重，几乎是吼了一句：“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三支笔”的表情凝固起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并示意001冷静一下。
冷静……冷静……白色爬了上来，他妈的又是白色！
他的世界都是这一种凄惨的白色他怎么冷静得了！
他更厌烦的是002就在这样的世界里，002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而现在却被困在这白得没有情趣的病房里。
不行……他要带002出院，这病不治了，都把他的小家伙治得那样伤心，昨晚眼泪哭得怎么止都止不住，像一个人被划开，伤口渗出血水那样……他受不了了，他受不了002这样伤心！
001故作平静：“医生，他现在没有任何异常了，可以出院了吗？”
“三支笔”沉下脸，因为昨天，001最后也是这样说——“这些只是跟其他人有些不太一样而已，没什么大问题，可以出院了吗？”
“三支笔”：“你要想清楚，他的病情会恶化，如果出院的话，到时候他会疯掉，在自己的幻想中自杀死去。”
001沉默了，良久才又问了一句：“那我要怎样做？”
“只能选择延缓的治疗方案，你知道的，这种病不能根治，我们只能给病人……”
001竟然摇头，“三支笔”听到他十分平静地说：“我是说，怎么样才能让他开心起来，这样的病带给他痛苦，而我们的治疗带给他折磨，我不想这样，怎么做，能让他笑着……离、开？”
后面的“离开”二字，001终于再也忍不住，撕开了强撑的平静，哽咽了声。
这下轮到“三支笔”沉默了。
“三支笔”看向病床上002，看到本该熟睡的人此刻竟是满脸的泪水。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相爱的两个人在爱和病痛的面前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一个爱得不愿放手，一个爱得甘愿放手。
他只能直截了当地对001说：“安乐死。”
“三支笔”走了，002日常大叫起来，001赶忙跑到他身边。
可这次不同，002竟是哭了，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001当他是发病了，抱住人安抚轻声哄：“没事没事，我在这，一直都在呢，不哭了不哭了……”
语调和002哄他时是一样的。
只一会，002就被他哄得咯噔笑了起来。
002红着眼，眼睛旁都已经肿了起来，看来是哭得凶了。
002笑：“哥哥，总感觉你哄人的话好敷衍。”
“嗯，相比起某人每天哭哭唧唧的来说，确实如此。”
002擦了一下脸，苦笑：“我每天头都好疼，疼得忍不住哭。”
001一愣，抬手轻轻摸着002的头，问：“很疼是吗？那怎么办？”他没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就染上了哭腔。
002回身抱住他：“没事啊，有哥哥在旁边陪着就好。”
001不信，他自己都疼得受不了了更何况爱哭的002。
002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001面前一晃而过，001心里难受，忍不住亲上那双眼睛。
眼睛反射条件闭上，长而乌黑的睫毛扑簌在嘴唇上，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抖动，让人想着这是一个生命充满活力的证明。而若是蝴蝶没有躲开，继续停留在他唇下跟他亲昵，这又是一个喜欢溢情他的证据。
怎么办啊，舍不得啊，这么喜欢自己的一个人，想把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就算最后真的疯了，脑子也疼得要炸裂了也舍不得。
但001还是不忍心，他也喜欢着这个人，如同这个人喜欢他一样的喜欢，确认过的，没有任何理由，即使记忆什么的一点也没有了依旧会不由自主地喜欢。
001亲吻着那双他喜欢的眼睛说：
“很疼的我知道，我们不治了好不好？嗯？”若是他有病还好，他可以忍着陪着他到永远，可偏偏却是002疼，他心疼……
唇下的蝴蝶忽然煽动得厉害，001似有所感地启唇含住，伸出舌尖一探，滚烫和咸涩争先恐后地占据他的味蕾，他也闭上眼，倾情地更加忘乎所以地吻上。
002泣不成声，任由着他一点点吻掉自己的眼泪。
……
这边，“三支笔”严肃地看着面前赤裸上身的人，这人的胸口到腹部上都重新缠紧了白色的绷带。而一旁是刚换下来的渗满血迹的旧绷带。
刚换完，男人的脸色基本可以跟墙壁的颜色媲美。
“三支笔”把报告推到他面前：“你到底要怎样。”
陈先生眨了一下眼：“他……怎么样？”
“恶化……很快，虽然不知道他的世界里有什么，但可以基本得出一个事实，他在疯狂反抗大脑给他传递的信息，这是不利的，我们从没想过会有人能真正战胜过这种病……”
“三支笔”继续：“所以病人在极力压制，但后面他的大脑皮质层会分泌神经痛感，会不断带给他痛苦，窒息的针刺的，我们的药物并不能帮他疏解……爱，也不能。”
陈先生，也就是002，听不进去。
“三支笔”最后没了办法，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回去吧，不要浪费时间。”
说话真难听，002想。
白色的走廊上，一句句话还在耳朵旁巡回，好像索命一样。
“病人在自主合理化我们给他看到的事实……”
“极力压制……等哪一天反弹……病人很痛苦……”
“爱，也不能……不能帮他疏解……”
那要怎么办，他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会一直都在我身边……
002回来了，001没有问他去了哪里。
两人相对无言，一个坐靠在病床上，一个站在病床外。
一个抬眼看人时，眼里添上了光彩。
一个低眉回应时，面容染上了笑意。
001勾手：“过来，我抱抱。”
002抬脚就要过去，没想到001又补了一句——“别害怕我。”
他疑惑，爬到了床上乖巧地凑到001面前。
001抱住人，也是一个圈养的姿势，不过这次，被圈的是002。
002闭眼躺在他怀里，他其实不在乎什么姿势，只要能陪在这个人身边就够了。
感受到001把头压在他脑袋上，再弯了一下脊背，想让001压得舒服一点。
001突然开口：“老公……你带我走好不好。”
一句话，让002怔在了原地，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我不喜欢白色，我不喜欢这间病房，我不想你再陪我吃药打针了……”
002彻底懵了，他在说什么……
“傻子……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001轻笑一声，有一只手悄悄地，趁主人不注意，从白色病服的衣摆下滑进，摸上了002缠满身体的绷带，触不到一点皮肤的温烫。
“十一号晚上，我无故癫狂，拿刀划开了陪在我身边十六年的爱人……血全溅到我身上了，我看到血怎么流都流不完，看到有鬼魂压在上面我怎么拿刀刺它它都不走……然后再一回神，发现那是我的爱人啊。”001笑着又哭着对他说。
002预感不好，失声道：“不是这样的，没有的事你相信我……没有没有，那不是你，你只是病了我知道，我们治好就回家好不好，老公一直陪你好不好？”
“不好……唔，”001把绷带的结给解开，终于，冰凉的手指撞上如岩浆滚烫的体温，那里沟壑不平，一道长长的被手术匆匆缝补的疤痕横在上面，每顺着向上一滑，这个身体就激灵一抖，他再一碰，发现黏腻湿润爬上了双手，跟那晚的感觉如出一辙。
他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但还是忍着说，“我跟你说，我的头真的很……疼，我受不了了你让我走吧。”
002吼道：走走走！你他妈要走去哪里？！”
“你听我讲……”001耐心。
但002已然失去了理智，什么都听不进去。
002拳头紧攥：“顾舟衣！是你他妈非要来招我惹我的，那么爱一个人既然捅了他一刀怎么还有脸说‘走’这么干净利落的不负责任的话？！曾经你说的那些话全都他妈的喂狗了是吗？！我问你呢顾舟衣？！”
“我刚刚……给自己打了一针，能安安稳稳睡一觉的药。”001无奈地把手移到了002的拳头上，一点点掰开，掌心竟是模糊的血肉一片，他很讨厌这样。
一句话，就一句话，002的心在一点点变冷，体温极速下降，突然觉得周遭冷极了。
001笑了一声，很干净纯粹的一声笑，他强行把两人的手扣住，做了个十指相扣的动作。
001认真：“陈襄，好好听我说……”
002绝望地闭上眼，靠在001的肩头上，全身的神经的心思都调动起来放到了听觉和触觉上，听着缠绵悱恻的魂牵梦萦的声音，感受着这个身体传来的平缓的心脏跳动，那是生命存在的象征。
“以前我怕黑，是因为我讨厌黑色，而现在，我讨厌白色。白色是这个世界上最单调的颜色了，我的世界就是这个颜色，但真正的世界上有很多精彩的颜色，你要出去看看，就算是替我去也行啊。”
001话说着越来越小声了，笑了一下，像吹气一样，但又没什么感觉。
“陈襄……我的世界很乱，很糟糕，你……不要融进来了。我心疼……”
一句“心疼……”不知道是谁，又不小心有两淌热流滑落。
“你怎么又哭了……别哭啊，没事的……”001已经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但他知道002肯定是哭了。
“别哭别哭……我告诉你……我的世界，有一个我最喜欢的颜色……”
“是你眼睛的琥珀色，很好看的……哭花了我找不到怎么办？”
“还记得吗……什么事，哥哥先，弟弟都是排，排在后面的……”
002把耳朵轻抵在了001的嘴边，他要努力听着，他害怕……
“老、老公……我，喜欢你，我爱你……”
“不要哭了，我心疼……”
最后一句——是“对不起……”
为什么！！！
002最后抱着人在病床上哭得昏厥了过去，他没有哭出声音，抱着一个心跳早已停止的人。
001的脸上，最后定格的是一个浅浅的笑，应该没哭，因为002替他哭完了，所以他没什么好哭的。
他只是感到遗憾，感动愧疚，还有最后一丝丝的不舍。
他没做到他们每天互相对对方说的承诺，还亲手伤害了自己最爱的人，他忍耐了那么久，每天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终于受不了了，都说002自私，实际上，他也没高尚到哪里去，都说后死的那个人最痛苦，他真的……实在抱歉，没能陪着小家伙到最后。
001和002，登记住院时间两年零一个月，两个为一对相爱的情侣。
这个病房的颜色，终究只是一种窒息惨白的白，任何的爱，在它面前，仿佛都会失去色彩，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