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不知,昨夜民妇正清点白日所得银两,不料有人突然从后墙跌入,民妇骇了一跳,生怕是什么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不料……不料来人狠狠地瞪了民妇一眼,抢了我家菜谱就跑啊大人!”
方砚莫名其妙地接过小厮递过来的名帖——王孟氏,家住城南,经营有一个早点摊子。其夫王福,在富户赵威家里做差,二人家境还算不错,为人也都老实谨慎,从未触犯过律法。
简而言之,两个随处可见的普通百姓。
方砚撇撇嘴,心说哪里来的江洋大盗如此瞎眼,金银珠宝不拿,反而单单要偷你家的菜谱?
难不成你家菜谱上载的是如何炼金吗?
方砚打了个哈哈:“是吗,这可真是太可怕了,天哪,简直丧心病狂——那么这个江洋大盗长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王孟氏拜了拜,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物什来双手呈上——“回大人,此物是那贼人翻墙逃跑时不慎从身上掉落的。”
方砚面无表情地想,该不会是掉了包卤味吧,那可当真是有趣极了。
然而等那物什呈到他面前的时候,少卿的表情倏忽变了。
——那是枚做工精细的玉佩,上刻双鱼,颇有灵动之态。下坠一枚银珠,配一条天青色的穗子。
小厮在他身后抽了一口气,刚要开口,就被一把折扇挡了嘴。
只见他家少爷终于直起身来,半笑不笑地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回道:“王夫人放心,本官自会还你一个公道,这证物先留在本堂,王夫人且回去候着罢。”
王孟氏再行一礼,顶着一张哭花的脸,一扭一扭地走了。
方砚抓起那枚玉佩 ,凑近又看了看穗子,一边的腮帮子牙疼似的抽了抽,嘟囔道:“我不找麻烦,麻烦偏来找我……”
小厮在他背后绞着手,颇为纠结:“少爷,这穗子看着华软,摸上去却分外刚韧,且里头编进了明黄云锦和朱翠羽,尾端还缀有银丝……应当是宫纺上月新出的浣月纱。”
“这浣月纱织造不易,且是前不久刚下来的新鲜玩意,统共也就得了两匹,前些日子因为老爷督办寿塔有功,圣上赐下了一匹,这另一匹……”
方砚:“另一匹在七殿下手里,对吗?”
***
国子监今日无事,江榆乐得清闲,心情颇好地往家走。
他甩手掌柜似的逛了几个点心摊子,突然良心作祟,想起来自己还算为人师者,临到府门口转了个弯,把买的点心随手塞进了护卫怀里。
江榆随口道:“殿下这几日可还好?”
护卫费劲地把脑袋从点心袋里挤出来:
“大人,昨日去检查殿下功课的龚大人好像是被人抬出来的……”
江榆:“……”
他随手又从边上顺了一根糖葫芦,愁道:“唉,孺子不可教也……走吧,瞧瞧去。”
江榆去年以一篇儒论摘得状元之位,殿试之上皇帝大喜,赞曰:好一个仁德大才。
恰逢老太傅告老,国子监祭酒之位空闲,便让他挂名上去做上一年,权当是练手。祭酒这一职位说无用是无用——官职不大俸禄不多,在朝上也说不上什么话,像是个没大用的花瓶。
但说有用倒也确实有用——本朝国子监自设立起便肩负着诸皇子的讲学与功课教导,除太子单独设立太傅及伴读外,其余皇子皆由国子监负责,祭酒一职,可以说是其中砥柱。
然而皇帝想了想,也觉得堂堂状元做个祭酒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于是大笔一挥,又给江榆送了个大麻烦——做七皇子师。
这七皇子为何要破例专请个老师,个中缘由让江榆甚是头痛。
——不同于宫苑里养大的其他皇子,这位七殿下半年前刚从赫纳草原接回来,说是陛下早年流落在外的血脉,费尽心思才终于找到。
引路的太监遮遮掩掩:“七殿下性情有些奇特,陛下相继换了许多批侍卫和老师,没有一个能伺候周全。贵人身子金贵,我等奴才又生怕不小心伤了贵人……陛下这才……麻烦江大人了。”
江榆了然,偷摸塞过去一锭银子,“公公详细说说,怎么个‘奇特’法?”
太监干笑两声,凑近了些:“七殿下打小是被赫纳草原上的狼群养大的,年初才刚寻回来,这性子上,自然……”
老太监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
江榆:“……”
好一个天降巨屎盆。
可怜江大才子怎么也没想到,功成名就之后的第一件差事是驯化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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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皇子被接回时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小崽子。大概是自小流离的缘故,他骨架生得颀长,上头却没包几两皮肉,乍一看像个纸扎的偶人。
这狼崽在宫苑里头被关了半年,没学出乖,倒是用御赐的器皿把两边的犬齿磨得更加锋利。
宫人近不得他身,没办法给他更换衣袍,明黄的云锦在他身上磨得破破烂烂,好似个没人要的乞儿。
江榆的马车在王府停下的时候,天上飘起了细雪。他接过车夫递过来的伞,低声吩咐了几句,留下侍卫,独自进了府。
皇上的一道圣旨天下皆知,却不见王府派人接见,反而此时王府里分外静穆。
江榆慢吞吞地进了门。
精心修葺的荷塘里头一片惨淡,几尾银白的鱼翻了肚子浮在水上。那荷塘平日里无人照料,靠近闻得池水已经微微发臭,仅有的几支枯荷留在上头,顺着风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正厅的大门全开,雕花木窗上的油纸被撕得粉碎。
屋里想来也没有碳炉,江榆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收了伞。
好好一个王府,还不如冷宫废苑来得景气。
他往内间刚一迈脚,便听得身侧破风之声,江榆侧身一闪,随手把伞往门框里一插,果然逮到了个想往外冲的小崽。
小皇子的头发很长,乱糟糟地堆在脑袋上,挡住了眼睛。
他身上的袍子磨出了洞,露出的肌肤冻得泛红,上面还有一层经年累月攒起来的茧子。
江榆位置卡的极妙,他的伞斜插在自己和门缝之间,上下留两个不大不小的空,让小皇子没法往外钻。
小狼崽从不曾得到过这般待遇,他注意到江榆搭在他后颈的那只手,转身便想咬下去。
然而江榆动作更快,他把伞从门缝里向外一抽,反手代替了胳膊的位置。
瞬时尖锐的犬齿刺破油纸,陷进了伞柄的梨花木里。
江榆颇为缺德地笑了两声,抓着伞柄把小皇子拉进屋里。
小狼崽冲他嘶气,伸手想去挠他。然而江大人这把伞着实是件神器,他一伸手,对方便连他的袍角也触不到。
“你刚才,方向错了。”江榆耐心地教他,“你扔出个碎碗来,我势必会往另一侧闪,这时候你应该往你刚刚扔的方向跑,才有可能跑得出去。”
他屈指朝人家头上敲了敲,“往我身上撞什么,蠢乎乎的。”
狼崽哈他。
江榆也不在意身上的白狐裘,顺势往地上一坐:“殿下啊,今早来宣旨的时候,你听到了吧,咱俩现在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嗯?”
殿下的牙还镶在他的伞骨里,冲江榆唔唔了几声,还是伸出爪子想要挠他。
那指甲里满是泥垢。
他挣扎时头发微微向后散了散,露出一双藏在底下的眼睛来。江榆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帝对这个儿子如此不在意
——那双眼睛不似中原人的墨色,倒有些微微泛蓝。夜里看上去,像两丛幽幽的鬼火,泛着凶光。
不似皇族。
江榆眯了眯眼,明白过来自己约莫是被人下套了——这七皇子身边连个服侍的都没有,显然已是黄帝的一颗废子,既是如此,又哪来的必要请他一个状元郎来做先生?
现下东宫之位虽已定,然而太子本人常年不在朝中。新任太子太傅是大理寺卿的亲叔父,大理寺卿又站了三皇子的队,两相照应之下,不犯大错几乎没有被撤换的可能。
想要查阅卷宗在这条路上走不通。
他思及此处,看了两眼正忙着呲牙咧嘴的小崽子,顿觉没了兴致。
“别装了,我知道你听得懂人话。”江榆指了指小皇子的手,“不光听得懂,知道的应当还不少。”
“你指肚上沾染的黑印十分规律,不像是翻墙越瓦的脏污,倒像是受了潮的书册上掉下来的墨渍。”
“一周之前京都连下了七日的雨,你这王府又没个蜡烛,想看清东西就得到荷塘边上借水面的反光,那里很潮吧?”
“带我来的太监告诉我,皇上半年前把你寻回来,着礼部监办,工部建了这王府……那时候什么规格我不知道,但是礼部那群老东西办事向来迂腐守章,你堂堂皇子,想来拨的库银也少不了。开始服侍你的是皇上亲派的老仆从,就算在你这呆不下去也还得进宫复职,估计也不值当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偷拿你这仨瓜俩枣的。但现在这里一件金银器都见不到……让我猜猜,是谁把他们拿去当了呢?嗯?”
小皇子瞪他的眼神更凶。
江榆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打个商量,我给你弄出来,别装疯了行不?”
“人呢,就是得好好说话,”他慢条斯理地松动着木杆,“你乐意做个疯子就做,我也懒得去揭穿你给自己找麻烦,不过到了该配合的时候,配合一下,好的吧?”
那对受苦受难的犬牙好不容易从梨花木里解脱出来,安静了片刻的小皇子突然毫无预兆地一伸脑袋,咬住了江榆的手腕。
这一咬他没收住力气,尖锐的犬牙刺破皮肉,瞬间见了血。
然而江榆仍然笑眯眯地。
两人对峙了一会,终于小孩先松开了牙,他狼似地舔干净了江榆手腕上的血,又抿了抿唇,“他们……杀我母亲、焚我族人。”
那道声音稚嫩却嘶哑,唇齿间泛着血腥味。
“哦,是这样,”江榆缩回手,点点头,“我叫江榆。”
“殿下,我是你的新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