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

    江榆手里捏着一根冰糖葫芦,晃晃悠悠地进了王府。

    这府邸如今已经与二人初见时大有不同,这位七殿下在三年里拿捏着度慢慢恢复了他身上“人”的一面,并成功地成为了与方砚方大少并列的京城三大纨绔之一。

    此刻的王府里雕梁画栋,好不壮观。

    江榆把侍卫留在前厅,跟门口的小厮见了个礼,轻车熟路地晃进了内堂。

    果不其然看到他那倒霉学生正歪倒在床上逗鸟。

    瑞明帝执政二十余年,膝下统共得十一个儿子。

    其中最年长的今年三十有八,最小的不过满月。嫡长子封号“平康”,及冠时得东宫主位,多年来兢兢业业,像一头只知拉磨不知吃草的好驴。

    二皇子因母家拖累,七岁时就得封“元庆”,被一纸皇诏遣往边塞,自此后极少入京。

    除却眼下斗得正欢的几位,其余皇子也大都在十二三岁便得封出宫,或分派封地驻守,或留守京都待命。

    除了七皇子。

    当今大齐国姓为萧,七皇子单名一个“恕”字。

    萧恕十三岁被寻回京都,一直到如今也还是个“七殿下”,瑞明帝好像忘了自己还有个没封号的儿子养在宫外,除了年关或寿宴把他遛出来走个过场,其余时间连条狗也懒得往王府派。

    六年前四皇子萧涟妄要篡位,夜闯皇宫被瑞明帝亲手斩下了脑袋,瑞明帝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儿子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高位者无亲啊。

    皇上气得咳了血,把大儿子派出去巡视四方,又疑心重重地加了诸多封号,把十岁往上的儿子全都支开,自此开始缠绵病榻。

    直到两年之后大国师出了礼天楼,在皇宫里呆了一宿。

    第二天瑞明帝便下旨说天神托梦,自己还有遗失的血脉留在赫纳草原,派了人去寻。

    于是狼崽被从老狼的肚皮底下扒拉出来,套上人的衣裳运来了皇城。

    大国师亲自在礼天楼融了他与瑞明帝的血,证实了他的皇子身份。

    彼时朝臣咂摸着皇帝的意思,一时间传言这位狼群养大的皇子三头六臂,非凡神通,是武神转世。

    然而除了兄弟的试探与排挤,“三头六臂”的萧恕什么也没捞着。

    不过不出半月,便连试探与排挤也见不着了——这七皇子当时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是匹狼,连句人话都说不出来,更遑论威胁。

    瑞明帝牵制儿子的念想彻底泡汤,又不能把人再送回赫纳草原,只得草草分了个王府出去,眼不见为净。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位猫嫌狗不待见的七殿下,其实是识字的。

    ***

    江榆习惯成自然地拨开鸟笼,一屁股坐了下去,顺手把冰糖葫芦塞进了自己嘴里。

    萧恕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不是给我的吗?”

    江榆笑:“本来是的,现在不是了。”

    萧恕嘴角一抽,也不着恼,他把手里逗鸟的竹签一扔,仰头躺了下去:“江大人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消遣我了呢?”

    江榆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总结道:“太后寿辰要建乐宁塔,礼部要钱,户部不给,吵了整个早朝,没我的事。”

    “哦——”萧恕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礼部向来与国子监交好,怎么江大人没帮着说两句?”

    江榆皮笑肉不笑地乐了声,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装什么呢殿下?”

    新炒的雪山春翠,江榆咂摸了一下嘴,臭小子还挺会享受。

    “礼天楼十年来都没作过什么妖,尽心尽力地想做好一个没用的摆设,然而席玉林从他的狗窝里爬出来第一件事是把你找回来,第二件事就是撺掇太后建这乐宁塔,你说他得了谁的授意呢?难不成真是什么‘天神托梦’?”

    萧恕“啊”了一声,双手合十道:“诸神莫怪诸神莫怪……”

    “老师这话可就说岔了,谁不知道大国师有通天之能,怎么能说就不是神谕呢?”

    江榆冷笑一声,不理他了。

    好在萧恕是个自说自话也能娱乐一整天的奇人,他慢悠悠地把那倒空的茶壶重新注满水,给自己倒了一杯:“说起来这神神鬼鬼的,我近来倒是听说了件怪事——”

    “有个姓赵的书生进京来赶考,忽逢大雨,便想找个屋檐来避雨。赵生四下一转,突然间便看到了一处凉亭,这凉亭建在一处湖水的中央,以白玉雕成,上缀翡翠珠玉,极尽奢华。赵生一个穷书生,何时见过这般风景,他围着凉亭转了一遭,四顾无人,心下邪念顿起,想要敲下几块白玉砖来。”

    他把茶盏往案上重重一磕,发出“砰”的一声:“巧也不巧,此时只听天上‘轰隆’一声巨响,一道天雷直直劈到赵生头上,赵生‘啊呀’一声惊叫,便不见了踪影。之后再经过这个地方的人,再不见凉亭,也再不见这赵生。”

    萧恕笑眯眯地看着江榆:“老师你说,这事怪也不怪?”

    江榆也笑眯眯地回道:“吓煞我也——那可当真是古怪极了。”

    萧恕便满意地乐了。

    他五官深邃,下颔和眉骨都极为锋利,明明是凶悍的长相,却又长了两个小小的梨涡,笑起来微微显露,平衡了这份凶悍,显得可亲起来。

    随着年岁渐长,萧恕的瞳孔的蓝色比幼时弱了不少,只有迎着光能看出些异色。此时江榆面对着窗棂望过去,恰好看得到他那双莹蓝的笑眼。

    视美色如粪土的江大人颇为心累地想,京都近来的话本子真是越发无聊了。

    这皇子怕不是也要完,人家忙着争权夺势,他忙着逗鸟说书。

    他陪萧恕打了半日太极,两人不显山不露水地各自敷衍着对方,愉快地一起用完了晚膳,然后例行公事地放下几卷书,说完几句场面话。江榆自觉公务办完,便要起身告辞。

    萧恕从后头眯着眼打量了半响他正忙着披外袍的背影,捻了几下手里握着的珠串,慢腾腾地斟酌了一会儿,终于在江榆迈出门前叫住了对方:“天色已晚,老师乘马车走罢。”

    他遥遥一拱手:“我在车里放了个小玩意,算是答谢老师今日陪我闲聊了。”

    逆着光江榆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皇子殿下锦袍上的云纹在微微反着光,荡出一圈圈涟漪状的光晕来。

    他俯身还了个礼:“恭敬不如从命,那便谢过殿下了。”

    难得的萧恕没有回他,而是沉默地站在原地,一直等到那辆马车从街角消失。

    “……走罢,”他向门口候着的小厮摆摆手,“这怕是最后一次了。”

    .

    江榆上了车,颇为享受地坐下——七王府的纨绔作风见涨,近年来连马车里都镶着一层锦绫,坐上去软和得很。

    萧恕或许是存着想把国库挥霍完的想法,常搜罗些新奇物件回府折腾,王府塞满了就往他的府邸送,所以江榆毫不见外地抽出了那放在一边的木盒。

    那是一枚刻莲纹配双鱼的玉佩,玉料清透温润,莲纹栩栩如生,下边缀着一条天青色混翠羽银丝的穗子。

    江榆嗤笑:“纨绔出了名堂,眼光还不错。”

    ***

    那厢方砚正捧着那所谓“浣月纱”不知如何是好,便听小厮来报:“少爷,大理寺那边叫您过去一趟。”

    方砚挑眉,奇道:“怪事一桩接着一桩……今儿个是什么黄道吉日?大理寺叫我过去?”

    他身后摇扇子的小丫头深知这少爷脾性,闻言乐道:“可能是老爷叫您去应个名呢?”

    方砚隔空虚虚一指:“胆肥了不是,敢消遣你少爷我了?”

    两个小丫头笑作一团,目送他出了门。

    朱门拢上的那一刹那,方砚的眉眼迅速冷了下来,问道:“老头儿说了,我算是挂个虚职,大理寺不会无故把我叫过去,是又出了什么大事?阿辰呢?”

    方大少爷有一阵儿沉迷于修仙问道,坚信按时辰吐气纳息能习得仙法,为了提醒自己,遂把小厮拿十二个时辰命名。后来虽然被他老爹一顿家法从修仙梦里提溜出来,但小厮这倒霉名字算是留下来了。

    那为他引路的小厮悄没声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字条,往他耳边凑了凑,悄声道:“这是老爷叫我带给少爷的——今早巡城的士兵在北城门楼底下发现了个没有脑袋的死人,手上戴的扳指是圣上前些天刚赏给北荣使者的。”

    方砚捻了捻手心,问道:“京兆尹手底下那帮滑不溜秋的水货惯会浑水摸鱼,怎么这次没直接说死的就是北荣使者?”

    小厮给他掀开马车帘,答道:“我听议论的百姓说,那死人身上穿着的是更夫的衣服,恰巧昨儿个夜里打更的黄老头也找不着了。”

    方砚坐进去,整了整袍袖:“我爹怎么说?”

    “老爷的意思是,大理寺是按例叫少爷过去露个面,这事儿大概率是直接落在江大人头上,少爷只需要看着就成——阿辰已经到大理寺门口候着了。”

    方砚展开他爹给的那张纸条,果不其然上面空无一物,他索然无味地想:“懂了,这是要本少爷去表演一下‘大理寺少卿确有其人,且活得好好的’。”

    他把那纸条揉成一团,随手一扔,苦中作乐地自我安慰道,就算我是个摆设,我也是个美貌的摆设。

    此时大理寺卿江宏知已经在堂上候着了。

    江大人年近不惑,却难得的仍然耳聪目明,双腿也甚是灵便。此人的脸生的狭长,脖子极短,身材肥硕,盯着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乍一看像只鬼鬼祟祟的大耗子。

    方砚赶路的时间里这位大耗子脑子里已经转了几十个弯——两国休战刚满三年,今年年头上北荣首领迭代,传出了点不安分的风声来,现在来纳贡的北荣使者一夜之间生死不明,手上御赐的扳指到了一具无头尸体身上。

    江宏知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他心道——这差事我不能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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