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惯例是百姓事交由官衙,牵涉重大交付大理寺,涉及朝臣官员的由刑部介入,大理寺同查。
更夫尸首被发现的第一时间,京兆尹就接到报案,随后北荣使者的扳指把这案子上升到大理寺。
江宏知派人到使者歇脚的客栈查探,果不其然,那北荣使者房内行囊俱在,只有人好似蒸发了一般不见踪影。
随便安个事由给这无头尸不难,难的是找那凭空消失的使者。
京兆尹手底下都是些惯会搅混水的老狐狸,这烫手山芋决计抛不过去,江宏知捻着手心里的铁核桃,慢腾腾地想,近日正有传闻北荣在扩增兵马,如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北荣使者死在京都,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
“江宏知必然知道这件事里头有的是文章可做,所以——”萧恕笑道,“我猜他一定会想尽方法把这个麻烦踢到别人那里去。”
管家卢西泠恭敬地接过他的茶盏,问道:“那下一步,还是按着主上的计划走?”
萧恕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守城司那边打点好了吗?”
“下面人去过了,”卢西泠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主子为什么特意过问这件小事。
然而忠诚的管家想了想,还是又补充道,“京郊那边也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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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方砚已经入了大理寺,他规规矩矩地见了礼,束手立在一边旁观京兆尹交接文书。
京兆尹周蔚科举出身,从地方县令开始摸爬滚打三十余年才堪堪爬上了京兆尹的位置。这三十多年不光给了他更高的俸禄,也把他磨成了一片油腻腻的滚刀肉,滑不溜手的。
此人身形矮胖,找遍全身也找不到哪处为腰哪处为臀,活像个画了脸的大冬瓜。此冬瓜总是顶着一张市侩的笑脸,对上不得罪,对下不叨扰,可谓是将“装死”一词刻画的淋漓尽致——这几年但凡是丢到官衙的案子,就没有几桩是能落得明明白白的。
周蔚乐呵呵地把卷宗和相关物证交到大理寺官员手里,心情颇好地丢出了个大麻烦,拱拱手对着江宏知客气道:“江大人能者多劳,辛苦,辛苦啊。”
江宏知客客气气地应付上两句,瞄了一遍场内,咂摸出个主意来。
只见他摆摆手,冲周蔚一笑:“周大人客气了,老朽前些年落下了病根,每逢换季这把老骨头都酸痛得厉害,前儿个夜里还琢磨着跟礼部告个假,这又偏偏遇上大案——此案牵涉甚广,只老朽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周蔚脸上一僵,一时有点摸不准这老狐狸是什么意思。
……两个互相推诿的老东西,方砚在一旁充着哑巴,心道这北荣使者也是倒霉,自个儿尸身恐怕都还没凉透呢,就被当成个麻烦的大皮球踢来踢去了。
江、周二人正客气的时候,却见一小卒小碎步入了堂内,对江宏知行了一礼:“大人,刑部王大人来了。”
江宏知闻言心里霎时一喜,但面上仍不显山不露水地绷着一张老脸,吩咐道:“还不快快有请!”
却见一身长八尺的壮汉入了堂内。
周蔚忙堆笑道:“下官见过王侍郎。”
刑部侍郎王云涛,是江宏知亲妹夫家的子侄,周蔚冒出了一头冷汗,心道此人勇武有加,只是脑子不太好使,是把逮谁戳谁的破刀,现在怕是已经和他这便宜亲戚站一路了。
王云涛敷衍地拱拱手,道:“上月收来的卷宗尚需核对,我来请江大人到刑部一趟。”
江宏知立马就坡下驴地“哎呀”一声,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脑子!”
“上月送去的卷宗确有疏漏,这忙起来倒是忘了,”江宏知道,“只是这案情着实也耽搁不得——”
这大耗子装模做样地皱皱眉:“你看这——”
王云涛面无表情道:“刑部之事万万耽搁不得,至于北荣使者一事我也有所耳闻——事关重大京兆尹多有不便,此事可先交予大理寺少卿负责,念在方家小子能力尚浅,便由京兆尹协查。”
周蔚一梗,还待再辩,却见王云涛面无表情地一挥手,带着江宏知走了。
只当是看场热闹的方砚:“……”
这算什么?天上往下掉屎盆子吗?
方大少爷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想拧出个笑来,可惜有点用力过猛,看起来像是生吞了个苦胆:“周大冬……周大人,这……”
周蔚刹那间心念电转:此事无论办得好办不好大理寺都是主责,就算是江宏知跑了,这烂摊子他也绝不能摊上一半——这姓方的小子出了名的废物,被硬塞进来充人头,何不把这罪名全推到他头上?美哉!美哉!
他捏定了主意,立马回头示意随从把物证塞到方砚手里:“官衙诸事繁琐,周某确实脱不开身,事关重大本官也不好多言,想来也只能给大人提供个案卷方便——方大人,辛苦,辛苦。”
方砚:“这……”
未等他“这”出个名堂来,周蔚脚底抹油,已经不见了踪影。
方砚:“……”
他在原地僵立片刻,终于消化了自己被独自丢了个烂差的事实,幽幽叹了口气,回头招呼了阿辰:“人都散了……走罢。”
阿辰接过他手里的布帕,俯了俯身。
“这个扳指先交大理寺,我们回……算了,老爷子想必还没回去”,方砚往自己的狐朋狗友里想了一圈,终于囫囵抓出个阄来,“到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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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榆清早刚起身的时候就接到了消息北城门出了命案,他就着更衣的时间琢磨了片刻,现下大齐的威胁比起北荣,其实更多地来自赫纳——北荣边境常年有北境军驻守,统帅如今正当壮年,一时半会的也出不了什么大变故。
反倒是赫纳边陲,神武军的老将军刚刚过世,皇帝为了削军权扣下了老将军儿女,一杆子支了个人生地不熟的毛头小子去。偏偏沉寂了二十年的草原上狼王迭代,新任的赫纳首领正急不可耐地想要树立威信,于是频频探首边境。
逢年关纳贡,谁若是想这时候挑起大齐与外朝的矛盾,杀赫纳的使臣可要名正言顺得多。
可现下出事的是北荣使臣,北荣一个边陲小国,哪怕真打起来大齐也吃不了什么大亏,杀这么一个使者能顶什么用?
“哎哟,”措不及防的江大人被硌了手,他低头一看,那倒霉催的硬东西是管家早早为他备好的玉佩。
正是萧恕送的那一枚。
江榆顺手往腰上一挂,半晌,不知想起什么,又摘了下来。他理了理腰间的玉带,空空荡荡地出了门。
等到他终于在朝上应付完众事回府的时候,就发现府里面来了个大麻烦。
“方大少爷、方少卿,”他愁眉苦脸道,“你好好的官差不做,总往我这里跑什么,给你发俸禄的又不是我。”
方砚没骨头似的往他椅子上一摊,亦愁眉苦脸道:“我完了、我完了呀!今早被叫去大理寺本以为就是点个卯,不料天降巨屎盆,回府后怕是我老子要弄死我。”
江榆闻言心下一动:“是北荣使者的案子?”
方砚大苦瓜似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江榆忙前忙后,手欠地摘了片兰草叶子捏着玩,放空脑袋盯了那片叶子半天,突然直起身问道:“我最近听到有传言说……”他微微凑近,抬手指了指东边,“那位不见好了,果真如此?”
江榆闻言浇花的手一顿,颇为奇怪地看了方砚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宏知一向看不上我,”少爷颇有自知之明道,“他能把外使的事丢到我身上,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差。”
“我家老头谨小慎微了一辈子,我再怎么不孝,也总得小心着点让他安安稳稳地把养老日子过下去。”
江榆赞同地点了点头,顺道用木勺打掉了他揪花的手:“没有那么严重,但也确实是不太好。”
“方大人都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了,可是想好怎么办了?”
方砚却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斗鸡摸狗了这么多年,什么荒唐事都干过,什么新奇玩意都玩过,但是独独没有招惹过官差。”他苦笑着,“本以为能混账一辈子,无忧无虑的……谁知道老天爷看不下去我快活,突然丢了个大包袱给我呢。”
方砚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收敛了脸上强撑的笑意:“宁远,我知道你定不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爷,但我方砚当你是朋友——你明白告诉我,这件事到底当查不当查。”
他到底只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打小锦衣玉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某日里先生布置的课业繁琐。
他并非蠢才,自然明白朝堂之上人际错综,诸事诡谲,一步不慎便牵连全族。
然而纨绔十几载,除了些勉强算作酒肉之交的狐朋狗友,他无人可问。
他看着老父惶恐相告,强作笑意。
然而无人教他。
如何做、如何不做。
如何让人生、如何让人死。
如何求生啊。
“嗯……”,江榆却不看他,继续悠哉游哉地浇着手底下的花草,“江宏知既然要把这麻烦抛出去,就一定会抛得干干净净,一点后患不留。我听说今早发现了北荣使者的扳指,想来现在也在你手里,既然方少卿这么纠结,不如我帮你看看?”
“……”,方砚定定地了他一眼,“好,我信你。”
江榆招了招手,唤了一声老管家:“江伯,你差人到王府去说一声,今晚我不过去了,向殿下赔个罪。”
江伯应了一声,备车送二人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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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恕接到消息的时候天色已黑,他没个正形地歪在榻上,听着外间小厮和传话人的谈话声,静静地等了半天,直到小厮来敲他的房门。
“我知道了,”萧恕回道,“下去吧。”
他的房内没有掌灯,屋外挂着的灯笼罩着一层柔柔的光晕,将小厮的影子投在窗棂上。
萧恕看着那小厮俯身又行一礼,顺着墙边走了。
床边有一方小小的案几,上头没有香炉,反而放了一盆花。
陶土烧制的花盆,看上去有些粗制滥造,和雕梁画栋的屋子分外不搭。里面栽种的也并非什么名贵的兰草牡丹,而是一株小巧的白花——嫩黄色的花蕊,五片纤长柔软的花瓣,茎秆细细伶伶的,没有什么特点,就像是街边随处可见的野花。
萧恕伸手抚了抚花瓣,又想起了这花被送到他手上的时候。
那也是个初春。
“这在中原没有名字,”江榆笑吟吟地把花盆递给他,“但听说在赫纳草原上遍地都是。”
小狼崽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半晌,道:“未曾留意。”
“哦,”江榆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随手往他榻边一放,“殿下未曾留意,臣也未曾见过,可我这人好奇心大得很,又着实忙得很——就麻烦殿下养出来给臣开开眼了。”
随后他发现,他床头那个放着罗冥草的香炉被江榆拿走,只留下了这个光秃秃的花盆。
彼时正忙着装疯卖傻的小皇子没有心力再给自己寻新的罗冥草,深夜无眠时便只能阴恻恻地瞪着这陶土盆 ,任由手下人浇水施肥折腾了半年,竟真有一丛小小的嫩芽钻破土层冒了头。
很久之后萧恕才发觉,等到他有能力给自己寻药的时候,他却不再需要罗冥草来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