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皇宫内殿之中,两侧的龙首香炉吞吐着袅袅烟雾,几只炭盆烧得正旺,大殿内一片暖意。

    瑞明帝上了年岁,近些年来病痛缠身,时时缠绵卧榻。他畏冷畏得厉害,因此内殿之中一年四季常燃着火盆,来往的内侍往往只消片刻便一身薄汗。

    或许是人到了末年总想要找个寄托,自六皇子谋反血洗了内廷后,他变得极为信佛,代表着皇家威严的龙涎香被换下,转而氲满了一室檀香。

    “陛下,”内侍掀开了帘子,恭恭敬敬地将他扶了起来,又极为妥帖地在老皇帝腰间塞了个软垫,“到时候了。”

    外间的刻漏滴答了两声。

    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颤了一下,挤出两枚浑浊的小眼珠来。

    据说瑞明帝年轻时极为神武,未及冠时便曾跟随着先王出征赫纳,一柄金剑斩下小王子的头颅,震慑了草原十八部落二十余年。

    但此等英武模样,也早已被岁月与病痛磋磨,到如今半点不剩了。

    棕褐色的斑痕爬上了他满是皱纹的手与脸,松松垮垮的一张皮相坠在那副同样松垮的骨头上,他口齿不清,他心如明镜。

    他满目慈悲,手里捻着佛珠。

    他满手鲜血,脚下枯骨万里。

    瑞明帝手里的佛珠慢悠悠地转了一轮,他开口问边上的内侍:“前半夜里……?”

    内侍恭恭敬敬地给他递上一盏茶:“七殿下到醉红馆发了一通病,三殿下想来已经得了消息。”

    老皇帝“嗯”了一声。

    内侍:“大理寺卿告假,京兆尹诸多不便,刑部王大人做主把方家小子推了上来。”

    老皇帝手下动作一顿:“……方家小子?”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动了一下,半晌想起什么似的,慢悠悠地笑了起来:“……哈哈,朕想起来了……方明林的好儿子……哈、哈哈……”

    他偏过头咳嗽了几声,摆了摆手,内侍跪下磕了个头,退出了内间。

    ***

    江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那张狐狸面,轻声道:“殿下好兴致。”

    “哎,”萧恕倒退半步,一副被占了便宜的委屈样子,“老师想到哪里去了,我冤啊。”

    “今儿有人设宴,排场大得很,”他笑眯眯地接着道,“学生来凑个热闹。”

    这贱胚子贼兮兮地揶揄着:“老师才是好兴致啊。”

    江榆眼角一抽,刚要开口,又见他弱不禁风地一扶额:“可惜学生不胜酒力,这便打算回了,老师可一定要尽兴——老卢。”

    卢西泠默不作声地递上一袋银锭。

    萧恕:“——便当作是学生孝敬老师了。”

    江榆:“……”

    这人笑眯眯地上了车,帘子一拉立马黑了脸,问道:“那使者不是在北城楼吗,他怎么跑这来了?”

    听着颇有些咬牙切齿。

    卢西泠:“方少卿是醉红馆常客,江大人想必是陪着来的。”

    萧恕斜歪在马车里,一只手狠按着太阳穴,头疼一阵接着一阵,疼得他有点犯恶心。

    他阴恻恻地道:“行啊,萧义手底下养的那条狗把活都丢给人家了,自己忙着养膘么——去给他找点事干,别让他成天躺在那里,比本王还安生。”

    .

    送走萧恕,江榆伸手拦下了正要往里走的方砚,对着那句“好大的排场”琢磨了一会儿,脸色沉了下来。

    “别进了,”他说,“快些走,回去之后随便找个由头给你爹,别说我们今晚来了醉红馆。”

    “不,”江榆想了想,正色道,“这几天没事别再出府,也别说你来过北城楼。”

    这案子不对。

    萧恕虽然纨绔,但走的多是些投壶斗鸡的路子。大概是身世使然,他对于男女之事一直提不起什么兴趣,连皇上前些年有意塞的宫女都养成了王府的摆设。

    眼下这狼崽子却突发奇想跑来青楼。

    好巧不巧,偏偏在青楼周边上发现了尸体的时候。

    他步履匆匆地拽着一头雾水的方砚往回走,把方大少爷塞进了街角江伯备好的马车,半掀开帘望了一眼那夜色里歌舞升平的温柔乡。

    江榆的脸掩在帘后的阴影里,手指轻轻敲着膝盖。

    既不想叫人接着查下去,又要给北荣一个交代,那么最为妥帖的办法就是找个替罪羊了。

    方砚与他交好不算什么秘密,讨酒闹出的动静几乎满城皆知。

    草包少爷接了个屎盆,他这个好友自然是最合适的请教对象。

    等到他们找到北城楼……那个官职之外的人便能顺理成章地扣上一顶“毁尸灭迹”的帽子。

    方砚有亲爹护着,大理寺少卿又是个现下不好乱动的麻烦位置。

    那么想必这个倒霉催的替罪羊就是他了。

    窗外夜沉如水,几只低飞的雀鸟盘旋在街坊之上,不时发出悠长的啸叫。

    次日一早,一阵有力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甲胄齐全的金吾卫叩开了江府的大门。

    江伯停下了浇花的手,把木勺竖在一旁,敲了敲内间的门:“大人,宫里来人了。”

    那打头的太监赶在一群金吾卫前头,像模像样地拉长了调子:“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子监祭酒江榆,以权谋私,有愧天恩——”

    江榆前夜过半才睡下,此时人还昏沉得很,初春的早晨兰草叶上凝了一层浅浅的露水,滴到他手边的青石板上,触手冰凉。

    他跪在那儿,听着太监那无悲无喜的腔调念着诏令,颅内混沌的记忆陡然撞上了现实,一时间两道声音重叠了起来。

    皇诏啊。

    曾经一纸墨书,几十条性命。

    .

    大齐征和二十三年,夏至。

    “哎哟,少爷!少爷慢些跑!等等老奴!”集市之上,一个佝偻着腰的老者提着两袋糕点,气喘吁吁地朝前赶。

    锦衣玉袍的小子手里举着串糖葫芦,一面忙着往嘴里塞,一面含糊不清地回道:“钱伯伯你快些,福芳斋的桂花糕刚出炉的时候最好吃,只有打早起来才抢得到!”

    他“哒哒”地朝前跑了几步:“我阿娘最喜欢这个啦!”

    钱伯伯好不容易赶上撒欢的小少爷,一手扶着腰,好半天才喘匀了气:“小少爷有心,夫人定然欢喜。”

    “我阿娘最近心情不好,”小孩嘟囔着,“昨儿个我还见她偷偷哭,我问阿娘阿娘还不告诉我。”

    老者的动作一僵。

    好在小孩的心思简单,转而便又开心起来:“不过等阿娘吃了桂花糕,一定会开心哒!”

    钱伯伯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良久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小孩毛茸茸的脑袋,扯出一个笑来:“少爷说得对。”

    老人与小子,正是靖安候府的管家与小少爷。

    大齐地处中原腹地,虽说地大物博,山水辽阔,然而亦有四境异族常年虎视眈眈:西北赫纳、东北北荣、南临羌戎、东有夷狄。

    其中北荣势小,不成气候,夷狄前些年被守境的金雀军一路赶回了老家,羌戎与大齐素有联姻,一时半会打不起来。

    近些年里威胁最大的,当属赫纳。

    赫纳族人居于草原之上,世代以游牧为生。他们的青壮年个个都摸着弓箭长大,悍勇无双,在战场之上实力强劲,往往能够以一敌十。

    征和十六年,赫纳大举入侵中原。

    彼时瑞明帝还是个架在皇位上空有其名的傀儡,大齐王朝的绝大部分势力掌握在太后手里,剩下的一部分,则握在皇帝的胞兄宁王手中。

    太后与宁王忙着争权夺势,没有谁关心近在咫尺的危机。

    某日上朝时瑞明帝小心翼翼地提及此事,却不料宁王从中横插一脚,让太后起了疑心。

    那权力熏心的老太婆眼里一切背后都是算计,她生怕她那窝囊了几十年的儿子突然醒悟过来想要亲政,于是她在朝臣里捋了一圈,将皇帝仅能信任的两个重臣派去了赫纳边境。

    靖安将军江鸿嘉以及右丞相廉平。

    这是试探,也是警告。

    送行的酒宴之后,彼时尚且年轻的瑞明帝屏退了众人,泪眼婆娑地握着将军的手,从自己无能到岂曰无衣,饮尽了坛中酒。

    大齐积贫积弱,太后送他们出征的时候甚至已经想好了要割哪块地求和,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江鸿嘉用了五年时间,竟然真的打退了赫纳骑兵。

    五年之后,将军归朝受封,与他一同到来的是赫纳归还的城池,以及献上与大齐和亲的公主。

    靖安将军府变成了靖安侯府,瑞明帝着礼部大办,给了他至高无上的荣耀。

    同时也将他推入了不复之地。

    他的名字家喻户晓,一时间成了举国闻名的英雄。

    小少爷抓周时一路爬到父亲的战甲旁,摸着那副满是伤痕的甲胄呵呵直笑。

    江鸿嘉大喜,声称小儿子将来一定能继承自己的衣钵,为大齐杀尽敌手。

    他给小儿子取名叫永平,亲自教他拳脚,带他认人,父子俩的笑声常传遍校场,然后在夏夜里被将军夫人揪着耳朵,一手一个提溜回家用晚膳。

    家门一打开,便会有暖黄色的灯光与笑着的阿娘。

    有备好的饭菜和关怀的嗔怪。

    直到这一天。

    小少爷还未跑到侯府,便听得前方一阵喧嚣的马蹄。

    小孩子颇为新鲜地一回头,问道:“钱伯伯,是不是——唔唔!”

    是不是陛下又来给阿爹送好吃的啦?

    他疑惑地看着钱伯泪流满面的脸,老头儿在他眼里一直慢慢悠悠,一步三喘。

    然而此刻他突然敏捷地像豹,一把捂住了小少爷的嘴,三步并一步地躲到了后巷。

    侯府内也是那么一道无悲无喜的声音,拖长了调子:“——靖安侯江鸿嘉,蒙朕厚爱,执掌边军,本应表范群臣,以身作则,熟料其以权谋私,行党锢以预谋不轨,祸及朝野……”

    小少爷睁大了眼睛,费力地想要辨清这道圣旨的意思。

    ……预谋不轨?这是说阿爹吗?

    那黄门字字落地时犹有余响,激起了老管家颤抖的热泪。

    他浑身都在抖,只有那双捂住小少爷嘴巴的手宛如铁铸。

    小少爷在挣扎。

    ——不不,陛下一定是弄错了!阿爹不可能会造反的!我得去告诉他们!

    “——今经查实,朕仍念宽容之心,不忍诛之。然国法难容,民恨难消,故抄其满门,以儆效尤。”

    “!”

    金吾卫下了马,进了侯府。

    那平日里欢笑不断的府宅里转瞬溢满了尖叫与痛呼。

    小少爷在拼命地想叫出声,想跑过去。

    泪水与鲜血浸满了钱伯的指缝。

    人头落地的声音、热血挥洒的声音。

    他在那变了调的尖叫声里努力辨认着人,那是平日里最爱逗他玩的阿春姐姐、是后院厨房能做出好吃的甜粥的胡婶、是上元夜里把他举到肩头看烟火的瘸腿阿叔……

    那是……他的至亲至爱。

    他不知自己挣扎了多久,泪水模糊了实现,眼前那扭曲的世界好似魔鬼张开的笑餍。

    他好像咬穿了钱伯的手指,唇齿间一片腥甜。

    日头西沉,夜色遮蔽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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