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王

    等到那处小巷终于恢复了平静,四野一片寂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好似这只是哪个平常的夜,他做了噩梦,然后醒来。

    帝王座下的鹰犬训练有素,宣旨杀人到封府收工,也不过短短半日不到。

    然后他踉踉跄跄地跟着钱伯,从后巷翻进了侯府。

    血。

    他脑中“轰”地一声。

    好多血。

    满地的残肢。

    那包特意起早买来的桂花糕掉到了地上,糕点过了一天已经跑了油,香甜味儿透过油纸渗了出来。

    这天是夏至,极热。

    油腻的甜味混着夏夜里尸体腐朽的恶臭,激得他胃里翻涌起来。

    于是他一路跑到后头,差点把肠子都吐了出来。

    他吐得两眼发黑,又踉踉跄跄地跑回前厅。

    是梦吧。

    是梦。

    只要我回去,就能看到我阿娘阿姐,阿娘啊,阿娘会温柔地安抚我,我可以扑到她怀里哭上一场,把所有的委屈与惊恐都抛在脑后。

    他哆哆嗦嗦地想着,脸上溢满了僵硬的笑意。

    还有阿爹,阿爹会假装板起脸,说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算什么样子,然后阿娘说他两句,他就乖乖败下阵来,把我们都搂进怀里。

    一定是梦。

    这一定、一定是梦啊!!!

    他飞奔起来,泪水沾染着夏风,甩到嘴巴里。

    好苦。

    然而他终于回到前厅,那一刹那温馨泡影成空,眼前只剩下满地的残肢与跪倒的老管家。

    他的泪水停了,耳中突然安静下来。

    蝉鸣、风声、聒噪的心跳。

    全都不见了。

    只有鼻端萦绕着那股挥散不去的臭味。

    还有曾经亲人的味道,隔着尸山血海。

    他的膝盖骤然软了下来,两条腿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他便趴在地上,磕磕绊绊地摸索着。

    他找到了阿娘的脑袋和身体,却找不到那双曾经温柔安抚他的手,他找到了阿爹的躯体,却不知该如何拼凑。

    他在这方庭院枯坐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破晓的光洒下来。

    侯府中央有一棵大榆树,华盖如瀑,已有了好些年头。

    搬进来的时候有人说这寓意不好,要砍掉它,然而阿娘不让。

    老将军常年征战,身体落下了病根,她就会在某一天摘点榆叶榆钱做成糕点,为夫君与孩子熬一碗甜汤。

    “这个对身体好呀,你看你近来总是咳嗽。”

    此刻的榆树叶染了血,连日光都映得通红。

    “平儿到娘这来,最近的课业有没有好好做?你阿爹说你把先生气跑了哦?”

    那榆树树根遒劲,盘绕了多圈,此刻细细密密地浸着血,在夜色里显得妖异起来。

    “阿弟!快来快来!胡婶熬了甜汤呢!”

    “小少爷喜欢这个?看小的刻个竹蜻蜓给少爷耍!”

    “平儿……”

    “阿弟……”

    “小少爷……”

    那些声音呼啸着在他耳边盘旋而过,穿过榆树枝叶的缝隙,簌簌而响。

    他伸出手去,好像想要抓住什么,然而除却风与一束血红的日光,那手心里空无一物。

    老管家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少爷,走吧,永远都……”

    永远都别再回来。

    大齐征和二十三年,夏至。

    靖安侯江鸿嘉结党营私,手下兵士聚于郊野,意欲逼宫谋反。

    圣上宅心仁厚,念其平赫纳之乱有功,仅抄其家而不累及其族。

    未月二十一,满门抄斩。

    ***

    “……现查明江榆为杀害北荣使臣首犯——”

    旧日的伤疤细细密密地疼起来,江榆的脑袋清明了几分。

    北荣使者案已经交由大理寺,为什么圣上会突然插手?

    是有人查到了什么?……不对,方砚的废物程度远近皆知,案子丢在他头上就是为了推诿。

    那么……有问题的就不是案子本身。

    “——收监北狱,以待后审。” 小太监斜着眼瞅他,“接旨吧江大人。”

    江榆利索地磕头领了旨,示意老管家上去塞银子:“还请公公稍候,待我安排些琐事。”

    小太监掂了掂重量,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江大人好生繁忙,咱家等得,圣上可等不得啊。”

    江榆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公公说笑了,只是在下不才,蒙天恩封为皇子师,现下既只是收监北狱,职位尚在,不敢不操心啊。”

    他语气轻柔,面上和善,唯有一双眼睛里满是寒意,像一把出鞘在隆冬里淬毒的利刃。

    “我这一耽搁,殿下怪罪下来可是不好交代,”江榆轻声道,“公公觉得,是也不是?”

    小太监对上他的眼神,悚然一惊,半晌垂下袖子收了那袋银两:“……劳请大人快些。”

    他在石板上跪了半天,寒气浸染了衣物,腿脚都在发麻。他踉踉跄跄地顺着老管家搀扶的手站起来,嘴上吩咐着:“前儿个刚讲完了策论,我近些时日怕是也得不了闲,先把屋里头架子最底下那些竹简给殿下送过去。”

    江榆迈进内间,飞快地抓起笔来,压低了声音道:“待我走后你把阿婵叫来,将这几封信交给她。”

    老管家点了点头,道了声是。

    初春之时风里仍透着冷意,穿过光秃秃的树木枝干,新生的绿芽落了满地。

    宫廷紫陌之上,一双步履踏碎了这一丛掉落的嫩芽——

    方明林的脸色难看得很,他的手指枯枝似的紧抓着儿子的袍袖。

    他压着嗓子问,“你知道大理寺的职责是什么吗?”

    少爷不明所以:“掌刑狱?”

    ……刑狱,多么公正啊。

    方明林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看起来大概是想露出个笑,然而皱纹扯住了嘴角,他那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最终只是古怪地颤了颤。

    “方砚,”老尚书一字一顿,“你姓方,你要知道,我们方家,世代为臣。”

    先为人臣,后谈职责。

    他老来得子,平日里娇惯得简直不成模样,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儿子。

    两个字噙在齿间,陌生得硌牙。

    方砚想插科打诨几句,然而老尚书的眼神太沉重,最终还是压着他住了嘴。

    这一日太阳隐于云层之后,昏沉沉的空气里弥漫着水汽,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官道之上,众臣子步履匆忙,芴板上染了霜色,触手冰凉。

    一声“上朝”撞进了大堂,在满庭的肃穆里,他听见那天子苍老的声音。

    “老三,”皇帝的嗓子里卡着痰,因此语速放得极慢,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玩味来,“听说你找着点小玩意儿?”

    桓王到了御前,慢条斯理地见了个礼。

    三皇子萧义,如今在京诸位皇子中最年长的一位,生母宁贵妃生前算得上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

    据说宁贵妃生得美若天仙,方砚抬头瞧了一眼桓王,暗自惊叹一声,心想这想来不是谣传。

    萧义长相随母,温润的气度简直像一块大型的天然玉雕,整个人就是一个行走的“君子端方”。

    说起来,桓王现下也是诸位皇子里风评最好的一位。

    抛去远在天边的不提,京都诸位里头,东宫主位忙着到处体察民情,一年到头回朝回不了几次,四皇子萧瑾小小年纪就有了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成日里不是泡在道观就是忙着炼丹,恐怕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爱好礼佛的皇帝爹不太爱搭理他。

    五皇子萧琰,倒是野心滔天,毫不掩饰自己对太子位的渴求,可惜脑子不太好使,全靠底下养的门客托着。至于七皇子萧恕,小时候是个嗷嗷乱叫的狼崽,长大了在众人眼里大概也是一条目不识丁、纨绔作风,还时不时摔摔打打发场疯的疯狗。

    这么比起来,肚子里满是经纶,为人还谦和有礼的桓王,简直是皇子中的一股清流。

    萧义道:“回父皇,儿臣前些日子听了桩奇案,现在想起来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拿来给父皇听个乐子。”

    瑞明帝手里的檀木串滚了两轮:“哦?还有你觉得稀奇的案子?”

    老皇帝上了年纪,近些年来身体跟不上脑子,一半以上的时间都躺在他的龙床上,忙着一碗接一碗地吞咽太医署的药汤。

    他越老,就越多疑。

    越阴晴不定。

    连带着看几个儿子时常常被疑心病闹得头疼,说话都透出一股阴阳怪气来。

    好在桓王的温和有礼众所周知,他闻言也不恼,反而把脑袋埋得更低,道了几声惭愧。

    “父皇容禀,前些日子儿臣回府的时候,恰巧撞见一位妇人在路旁怮哭,便招人唤来问了几句。”

    “那妇人家中经营着一个早点摊子维持生计,却在几日前被人偷了菜谱。”

    方砚心下一颤,生出些无由来的心慌。

    不知是不是错觉,桓王在此时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萧义:“妇人心急,生怕自家的秘方被他人学了去,为此痛哭。好在那盗贼走得匆忙,身上不慎掉下了东西,恰巧被妇人拾到,便报了官。”

    堂上众人一时无言,拿不准皇子殿下今天是抽的哪门子风,跑到皇上面前聊农妇家的菜谱。

    只有方砚,他在桓王那一眼里出了一后脊的冷汗,想起了这个颇为耳熟的菜谱案子。

    还有那条罕见的浣月纱。

    满堂无声,只听三殿下接着道:“官府案卷堆叠,这等小事不知要轮到何时,我见妇人哭得可怜,便遣人去找了那物证来,想着帮一帮。”

    “可是那物证找到了,反而叫儿臣摸不着头脑了。”

    “儿臣生怕自己见识短,特意找了宫坊求证,那是一条月前新供的,浣、月、纱。”

    一片寂静里,萧恕嗤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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