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此时他那有些眼熟的五皇兄刚乐乐呵呵地啃完了小半只烧鸭,正就着甜茶啃饭后点心。

    他前边跪了个颤颤巍巍的布衣百姓,身后站了个神神叨叨的大谋士。

    大谋士姓严,叫严仲明,据说是五皇子的母家人。

    但在萧恕看来,此说法纯属放屁:“开什么玩笑,母家人?丽妃要不是生了个皇子带着满族的鸡……那什么升天,她爹到现在也就是个数日子吃皇粮的小官,能有什么母家人?”

    “好好,殿下英明神武,说的都对。”江榆敷衍顺毛,没想明白“母家人”哪里又戳了七殿下尊贵的逆鳞。

    萧琰是个一戳就爆的炮仗成精,宽阔的脑门上只写了两个词:缺心眼,以及有野心。

    此人晃一晃能听见海浪的脑壳子里怕是想当然地装了整个家国天下,自觉天命降身,什么事都想去掺和上一脚,简直像根身份尊贵的大号搅屎棍子。

    而搅……五皇子能一边热爱搅屎一边还能全须全尾,其中少不了这位严大谋士的帮扶。

    萧琰的审美和性子一样张扬,平素里怎么夸张怎么来,出一趟门脖子里裤腰上挂的金银玉器能闪瞎半街人的眼,这样一来也就显得他身后的严仲明更加违和。

    此人常年一身黑衣,从头黑到脚,连脸上都蒙了块黑布,看起来活像一只泛着怨气的黑寡妇成精。

    爱好奢华的五殿下哪能容忍小弟成天这副模样,你想穿黑的?可以啊!黑咱也要黑出尊贵来!

    于是乎,在主子的威逼利诱之下,可怜的黑寡妇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闪闪发光的黑寡妇——五皇子给他派的衣服虽是玄衣,却全都暗搓搓地绣了暗纹,阳光底下走一遭效果拔群。

    愣是黑出了五彩斑斓。

    不过他脸上那块倒是一直没变,是块地地道道的黑布。

    至于严大谋士为什么要在脸上蒙块布呢,这倒不是因为和他那见鬼的主子一样爱引人注意,谋士嘛,自然是越低调越好。

    那是因为他瞎了只眼。

    据说丽妃当年曾与陛下一同出游,期间偶遇佛寺,便一同进了柱香,许下了得子的愿望,而未曾想到在回宫后不久便真的有了身孕,于是此后每一年秋日丽妃都会到京都外围的菩提寺还愿,并在此处停留一段时日。在萧琰稍微大一些之后,丽妃便会带着他一同前往。

    六年前,萧琰刚满十三岁的时候,也随惯例跟着丽妃前往菩提寺。

    然而这次却差点没回得去。

    他们遇上了刺客。

    菩提寺离皇宫并不算太远,往常萧琰一直是与母妃同乘一辆马车的,所以变故发生的时候,众侍卫自然首先扑向了那架马车。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不作腾点事出来能死的五殿下已经趁着他母妃闭眼悄悄摸摸溜了出去,此时正忙着和后面的马较劲,想一展英姿。

    后面的几个小侍卫被他的眼神威胁,战战兢兢地看着皮猴儿大战烈马,愣是没敢提醒领队。

    然而他们顾忌,刺客可不顾忌。

    那零星几个小侍卫哪拦得住一波一波扑上来的杀手?

    直到后头护着小殿下的侍卫都死干净了,前头的才发现马车里少了个人。

    不过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没有人知道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人说得清这一行人和那倒霉催的五皇子到底是怎么脱得险。

    人们只看到自那次礼佛回来后,五皇子身后出现了一个瞎了只眼的中年男人,自此成了宁王府的座上宾。

    座上宾站在他坐没坐相的主子身后,温声询问道:“别急,你再好好想一想,那天晚上到底听到了什么?”

    萧琰嘴里塞着半块点心:“哆嗦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然而他一开口,那人瞬间哆嗦得更厉害了,地上的影子都晃出了毛边。

    萧琰:“……”

    “没关系的,”严仲明适时接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在桓王闭了嘴,萧恕被下旨之后,蹦跶得正欢快的萧琰生怕错过了这绝佳的机会,飞速地问安上奏,义无反顾地一脚掺和进了这趟浑水里。

    他差遣了几个小厮,风风火火地先去贴了满大街布告。

    宁王脑仁大不大不好说,但家底无疑是颇为厚实的。

    凡提供线索者,赏金十两。

    果然不论哪朝哪代,真金白银都是王道——布告一出,效果立竿见影,当天声称来提供线索的人就险些踏平了宁王府的门槛。

    一时间连伙夫都被迫领了个问话的活。

    “什么?你看见凶手了?长什么样?是个娇俏的小娘子?一刻钟前你还说是个八尺大汉呢!滚!”

    “你说怎么死的?绳子勒死的?放屁!给我滚!”

    “为了抢婆娘打起来了?你也滚!滚!!!”

    “……”

    宁王府的下人们心力憔悴一下午,从满面微笑的“您请说”,通通变成了一脸怨气的“给我滚”,深得此间主人真传。

    不过筛掉乱七八糟想来冒领赏金的人之后,倒是真有两个人留了下来。

    其中之一名叫胡三,是个屠夫,此时正跪在地上哆嗦。

    他经营着城南最红火的肉铺之一,平日里和街坊邻居都有些交情。

    “那、那天晚上,我收摊收得晚,还有没卖完的两块腿肉……”胡三顶着头顶两道目光,战战兢兢地道,“瞥见王福家还亮着灯,就想给他家送一块过去……”

    严仲明问:“你与王福交情很好?”

    胡三又哆嗦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咽了口唾沫。

    萧琰吃撑了有点犯困,急着想问完去眯一会儿,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扭捏的,不耐烦道:“有话就说!扭捏什么!还要本王给你递块手帕吗?!”

    胡三“嘤”地一声:“王福家给儿子治病掏空了家底,哪有那么多钱买蜡烛,一般只有王福不在家的时候,娘俩害怕才点一会儿,等到王福回去就灭。”

    这敦实的屠夫有点不好意思地缩着脑袋:“王福他老婆人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我一看亮着灯,就知道……”

    严仲明:“……”

    萧琰:“……”

    可怜五皇子一股困劲儿噎在胸口还没咽下去,直接被这民间猎奇话本一样的走向震散了,不上不下地一呛,只能手忙脚乱地抓了盏茶来给自己压惊。

    胡三看他那动静,生怕下一秒就要被下狱,立马补充道:“我没想干什么!真的!大人您明鉴啊!那婆娘平日里经常会做些缝补的活来跟街坊换些吃的用的,我又没成家,衣服都是拿过去叫她补,时不时给她家送块肉!”

    “……”严仲明,“好,我们相信你,那么你去……送肉,看到了什么?”

    “……”萧琰惊悚地看了一眼他的谋士,心道,“你不是说真的吧,真的假的?”

    胡三搓搓手:“我没去成,我刚把摊子收起来,就看见王福从路那边过来了。”

    “他跟平时不太一样,看着好像有点匆匆忙忙地,似乎没注意到我就要往家里走。”

    “我喊了他一声。”胖子疑惑地挠了挠脸,回忆道,“但他没答应,跟有狼在后头追他似的,见鬼。”

    手里还拎着肉的胡三被这通无视后来了气,骂骂咧咧地把肉又甩回了案板上,随手把剩下的东西一卷就要收摊回家。

    “什么孙子玩意儿就敢不理睬你爷爷我,没有我你家能吃着口腥吗,我呸!”

    然而他刚走到路中,身后那盏刚灭下去不久的烛火就再度亮了起来,旋即是女人的一声惊叫:“来人啊——抓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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