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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的月饼香还没有散去,江远市又从欢声笑语里渐渐恢复了车水马龙的忙碌模样。这座空气并不优质的城市,雾霾几乎在每一个清晨如期而至。很多人预料不到的是,这个节后的宁静一天,很快就要被打破了。因为这个城市最大的开发商老板死了,接踵而来的官场地震最终引发了整个江远市领导班子的大洗牌,当一年多以后,整个事件终于平息下来之后,市内五个区的领导班子,有三个区委书记都受到了牵连,建委、房管、工商乃至政法等多个职能系统,都发生了大幅度的人员动荡,被双规、被双开、被起诉的大小官员无法估计,但肯定是达到了三位数。
而引发这次地震的这位开发商老板的自杀案件,就像一出没有上映的无声黑色幽默剧,在这座城市的荧幕上匆匆闪过,最终不会被任何观众窥视。
9月20日早晨,北区某派出所里,报警电话在天色还依然擦黑的浓雾中响起。电话那头是一个约莫30岁的男人声音,略带哭腔的报告说,自己刚开始动工装修的家里,卫生间的下沉段里面赫然藏了一具尸体!
四十分钟之后,刑警队一群人赶到了现场。现场保护得还算可以,死者的死相就有点惨烈了,整个人被蜷缩在未装修的卫生间下沉段坑里,像是被人当作超大行李而强行塞入箱子的模样。即便只是侧面相对,也能看见圆睁的眼睛满是血红。更惨的是,死者双手已经不见,剩下两支残缺的胳膊悬在空中,大量的血液浸泡着尸体,几乎已经干涸。消失的还不止是双手,还有死者的整个下颌部分,一直到人中位置都呈现出糜烂状。
下沉段旁赫然摆放了一块白布,上写着一行晦涩的文字:“横取人财者,乃计其妻子家口以当之,渐至死丧!”这个重要物证,现场人员当然是赶紧拍照留存,然后小心翼翼的收集了起来。
现场法医初步的检验结果很快出来了,□□中毒特征明显——由于屋内通风并不好,此时还能隐隐嗅到血腥味里夹杂的杏仁香;下颌部分和双手不是被砍下来,而是王水腐蚀所致——也就是说不用再去翻找尸块了,都溶在血迹里了。
报案人看起来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一身尘土明显是在施工的时候染上的,也没有想得起处理一下。旁边还有两个人和他一起,询问之下都是他约过来开工的装修公司的人,一个是现场主管,一个是设计师。
负责询问的警察把几个人提溜到一边,例行公事的让他们先简单的描述一下什么情况。
报案人叫唐英俊,这所房子是他刚办完接房之后,选好了日子和时辰,特意带着装修公司的人前来开工。结果刚搞完开工仪式,他转悠到卫生间就发现了一具蜷缩的尸体,已经腐烂得大部分都是骨头了。
听唐英俊描述到此,那询问的警察眉头一动:“你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看房的?”
“就上周啊,中秋放假前。”唐英俊又主动补充了一句,“对了,就是9月12号那天。”唐英俊身边那位设计师也赶紧证明,他说的一周前最后那次现场测量,就是自己和他一起来的。
说起来,案发的这个小区是江远市一个知名小区,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所有江远市的老百姓,只要稍微关注一下民生新闻的都知道这个叫“江城远影”的项目。
就在大半年前,这个小区的一批高层房屋即将交付的关头,居然就出现了其中一幢高层楼体主体开裂的严重问题,有好事群众将现场拍到的照片转发到互联网上,迅速引起了江远市乃至全省的轩然大波。在几个政府部门联合调查一番之后,迅速给了开发商恒信地产一张上亿的巨额罚单,并且制定了严厉的整改方案,才总算是平息了沸腾的民怨。
恒信地产是江远市的第一企业名片,甚至在全省也是首屈一指的规模,公司的掌门人余道双多年前便是省里的政协委员。据说恒信地产早多少年前就在筹备将总部搬迁至首都去发展,但当地政府为了保障本地的利益,千方百计阻止了这事儿的发生,从这件事反映,这位余老板在领导们心中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因此可以说这样的严厉处罚已经是市里领导们的雷霆手段了。但凡影响不那么大,对这个香饽饽纳税大户,也不可能如此高压。
尽管如此,这个小区的售楼部还是被多次聚集维权,其中还发生过一次严重的打砸。江远市历来民风彪悍,冲突中有人甚至动用了管制刀具,造成了一死两重伤七轻伤的后果。由于闹出了人命,刘一凡他们刑警方面也跟进过问了此事。
其实冲突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一场整改下来,多少家庭翘首以盼的新居,被延迟了近七个月才正式等来接房。由于延迟人数众多,按合同条款约定的赔偿金又是一个天文数字。结果恒信地产为了逃避这些赔偿耍起了无赖,直接让负责此项目的子公司不久后就宣布了破产,由另一家公司接手善后工作。这也是开发商的常规操作,每个项目都是在法律上独立的一个公司,即便出了事,大不了就是这个公司不干了而已,对于母公司来说并不会受到法律上的牵连。
至于最后的处理方式嘛,也很简单。为了向政府部门交代,也是怕再次闹出群体性事件,恒信地产母公司方面暗地里拿出了一笔资金,私下塞给几个维权发起人,从维权群众的内部分化了他们。没有人带头组织闹事了,这事儿自然也就渐渐平息下去了。
这些勾当自然是秘而不宣的,不过警察内部因为工作原因介入过,很多人也都了解到一些内幕。而恒信集团的创始人兼董事长余道双,也在这件事之后不久便引咎辞职,彻底退出了蒸蒸日上的房地产圈,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
巧的是,这位名叫唐英俊的报案人兼户主,他任职的公司正是这家恒信地产。不过作为公司内部人员,补偿款倒是给得比较足,所以尽管有所腹诽,他也没有参与过什么闹事维权,好歹终于盼来了正式拿到钥匙的这一天了。
据唐英俊说,装修开工的日期是江远市的一位风水大师替他算的,这位大师是恒信地产的御用大师,几乎每个楼盘从动工到开盘,都有他在背后把关。为了求得这位大师的指点,唐英俊光是请说得上话的大领导帮他引荐,就花了不少招待费,又恭恭敬敬给大师送出去一个厚厚的红包。
大师指点的这个黄道吉日,时辰是在早晨的五点到七点之间。于是唐英俊提前约好了装修公司的人上门,一起搞了个简单的动工仪式。祭祀流程搞完,他还亲自动手敲下了开工的第一锤。
唐英俊说到这里时候,几个人都脸色难看,一想到卫生间里摆着那么一具尸体,他们三个人还在外面对着一桌祭品敲锣放礼炮,心里就止不住的反胃。
做询问的警察懒得理睬他们的抱怨和反胃,继续进一步的盘查着:“死者你认识吗?”
唐英俊面容扭曲了很久,像是在努力压制紧张激动的情绪,半晌才怯生生的提供了一个极有价值的线索:“这个人……好像是我们余总。”
“哪个余总?说全名。”
“余道双。就是我们公司的老板。”
“是他?”这警察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余道双的分量,要是死个普通人,那正常程序办案就行,但这种等级的人物,怕是不久就该受到领导们的亲切慰问了,“你能确定是余道双吗?”
唐英俊语气听起来也充满了自我怀疑:“我不敢确定……只是觉得像是余总。我们的办公室不在公司总部里,只有年会的时候见过几次。但是公司里挂了很多宣传照片,我们随时都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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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一凡毕业就进了县刑侦队,至今已经熬了二十多年了,去年刚升到了市局刑侦支队长的位置。从毕业时候血气方刚,到现在四十多岁就满头白发,可以说很多时候都是被各种艰难的案子给愁出来的。
平心而论,刘一凡不算是一个资质过人的警察,也没有任何背景,如今能混到市里这刑侦一把手的位置,靠的就是年轻时候敢拼敢熬,虽然不太擅长左右逢源,但胜在听话不出格,也还是比较受领导喜爱。加上近年来运气还不错,手里破了两桩有影响力的大案子,才总算是上了一步。
刘一凡当然也是有小心思的,自己长期从事的是一线工作,也不大可能转去其他委办局做行政工作,按现在这个年纪,再努力一把,运气好点的话,也就还有机会在本系统内再升一升,万一能去省里混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也算是完成人生目标了。
出于这样的考虑,之前本是刘一凡自己带队获取的成绩,也被他在那些报告里将大部分功劳都推给了前任领导。这确实也收到了效果——领导前脚升职调任,后手就给自己助推上了现在的位置。
这一次的案子初看起来,不算是什么疑难杂症,毕竟现场也不是什么完美犯罪的风格。但死者身份如果真是余道双,那性质就有点不一样了,鬼知道这位前开发商大老板兼政协委员,背后牵连着什么样的关系网,查来查去说不定要把自己也查出毛病来。但另一方面来说,是风险也是机会,如果这案子办漂亮了,说不定又是一份加分的工作成果呢。
尸检报告很快给了出来,根据现场环境综合估计,死者为男性,身高178公分,体重75公斤,年龄在45-50岁之间;死亡时间是昨天深夜也就是今天凌晨的一点钟左右;死因是□□中毒,症状明显没有任何疑问;由于尸体部分面部和双手遭到王水破坏,暂时不能完全确认身份,需要进一步的DNA比对。
当然,通过其他同事的汇报,目前已有报案人唐英俊(死者公司员工)指认,以及死者公司其他高管协助辨认,死者虽然外貌不全,但从面部的完整部分以及身材判断,几乎可以认定是恒信地产前老板余道双。
至于那个布条嘛,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等痕迹,布料质地和所用的颜料极为普通,可以说满大街都是,提供不了任何排查方向。
另外就是,入室的方式也已经查明,是从未关的窗户直接翻进去的,这间房子就在一楼,翻窗进去没有任何难度。在一扇窗户上警察也的确找到了痕迹,但由于墙体表面是喷绘颗粒,根本无法提取完整的脚印,没有任何分析的意义。而房屋内部是光滑的水泥地面,也同样判断不出现场的准确信息。
当然了,□□和王水的来源值得一查,毕竟市面上不那么轻易就能买到。但是顶着一头地中海的法医老丁,在熟练的揣起刘一凡的多半包天子烟之后,才语重心长的打击了一下队长的查案热情:“这玩意儿其实也不好查,网上一搜一大堆,好多还是无证经营的,你怎么查得过来?”
刘一凡看着报告,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多年刑侦经验告诉他,一旦不是百分百确定的线索,往往就会意外百出。况且这次的疑似死者身份举足轻重,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首先确认,死者是否真的是余道双。
这一次案子可以说是开局糟糕。这一批新接房的“江城远影”业主数量众多,有别的业主也在案发这天来到小区看房和装修什么的。结果一看小区里拉着警戒线,几个好事的业主一番道听途说加添油加醋,还有人在围观中拍到了一些现场的照片和视频加以佐证,人民群众向来爱猎奇,这件命案不过短短几小时便几乎传到了全省。
这一来,又引起了新一波的网络舆论:这小区质量问题的闹剧本来就搞得房价受了些影响,现在倒好,还没人入住就成了凶宅。根据网监部门的同事报告,网上已经有人在号召集体退房了。一旦这个案子不迅速给民众一个满意说法,搞不好又要出□□。
这只是一个侧面危机,毕竟□□的事情不属于刘一凡的本职所在。但是关于第一步死者身份的确认,立刻就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负责办理此事的老警花白洁急匆匆的来到刘一凡办公室汇报起情况:
“根据档案介绍,余道双是独生子女,21岁时父母便因意外身亡,他本人至今未婚,经过走访调查也没有子女。所以要从DNA方面入手验证,只能找到他父母辈的亲戚来协助。”
刘一凡看着这位风韵犹存的警花,此时也没有欣赏美的心情:“遇到麻烦了,人找不到?”
“能找到,但是需要一点时间。”白洁一脸苦相,毕竟这位新来不久的队长给自己下达的命令,是半天时间之内就要有结果,“为了节约时间,我同步又安排了人去余道双工作过的办公室和他家里去搜集毛发等,看看能不能直接找到比对物。”
刘一凡微点头,算是嘉许了白洁的思路灵活,白洁回应了一个有点忏愧的眼神,继续汇报着下文:“但是什么都没找到。”
“怎么可能找不到?”刘一凡突然感到这个案子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了。
“都仔细翻查过了。余道双三个月前因为公司项目的质量问题就突然辞职了,目前还是一个股东在兼任他的掌舵角色。奇怪就奇怪在,他的办公室几个月来就一直没有入驻过别的人,但是我们找不到任何的毛发皮屑等痕迹。”
“有人故意清扫了?”
“我们仔细询问了一下,得到答复是,由于保洁人员会定期进去进行打扫,可能是被无意中清理掉了。”
刘一凡听得头大,但也无法就此断定什么:“他家里总该找得到痕迹吧?”
“我们彻底翻查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查DNA的东西。”白洁补充道,“看起来在很久之前,就被刻意清理过。我们查看了小区和周边的影像,也询问过物业那边,确认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这一点刘一凡已经提前知道了,他另外安排了一个新来的小年轻警察去调查余道双近半年的生活痕迹,回馈的结果同样也是:余道双在辞职之后便再也没了踪迹。
这下更加扑朔迷离了,一个曾经的风云人物,说消失就能彻底消失,偏偏几个月后又突然死在了自己开发的楼盘里?
“他到底要隐藏什么?”刘一凡喃喃自问了一句,立刻指示着:“一、抓紧找到他的亲戚,这是现在最稳妥的突破口;二、组织人手去调取资料,仔细查一下余道双还有没有别的住处;三、审一审那个给他办公室做保洁的人,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种种蹊跷的迹象让刘一凡的感觉变了,他越发相信死者另有其人,至于为何只是长相近似余道双,他还不得而知,也并不是症结所在。从刘一凡内心来说,如果真的只是一场乌龙,那自然是好事情,赶紧对外做个说明撇清死者身份,一条陌生的性命并不比层出不穷的互联网热点更能吸引民众。只要协助稳定一下那些打算维权的业主们,这案子就不会再有多大压力了。
但是另一方面,刘一凡也意识到这个案子本身,并不是自己一开始想想的那么信手拈来,真相很有可能要复杂得多。
其实还有一个疑问是刘一凡暂时不能解开的,他一时间甚至还无暇组织会议来进行讨论,那就是布条上的内容,“横取人财者,乃计其妻子家口以当之,渐至死丧”,翻译过来倒是不难,就是抢了别人东西,要被无尽的复仇。
那么到底谁来复仇,复什么仇,向谁复仇?如果死者真是余道双,余道双是否在这些年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才招来了杀害?如果不是他,那这死者又会是谁,怎么会外形如此和余道双相似,又如此巧合的死在了一个刚开始接房的无人小区里,偏偏这小区还是余道双从大老板位置上跌落的导火索?太乱了,刘一凡赶紧收回了深入的思考,他感到这条线索就像是凶手故意布下的一个无底迷窟,会拉着他们的思路一路跌跌撞撞,最终走向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