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的，这天下午，副市长兼政法委书记高展同志，便特意来了一趟局里了解案情，顺便给大家开了个动员会，给出了关于破案的大思路。刘一凡也参加了这场全是官话套话的无聊会议，近三个小时的发言其实用三句话就能概括：1.余道双是市里知名商人，这起关于他的命案一定要查得有理有据，严丝合缝；2.目前已经酝酿起了一波舆情，搞不好就会导致群体性事件，公安方面必须全力配合市里□□工作，该对外答疑要第一时间给官方解释，该对内汇报的要第一时间上报领导；3.调查过程中可能会涉及到一些敏感人物和事情的时候，要有足够的政治觉悟，坚定立场，不能为了破案就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局长当着领导的面就给刘一凡直接下了一周内侦破的命令，并现场点将，成立了一个临时的专案小组。

    当务之急就是确认死者身份了，但别的方面也不敢闲着。刘一凡迅速把任务分配了下去，查监控的，走访调查人际关系的，查现场物证线索的，甚至还安排了人去调查近期的失踪人口——一旦尸体不是余道双，那也可以迅速查找真实身份。

    毕竟在一线干了二十多年，刘一凡对于各种刑侦手段和思路都经验丰富，加之又是高度重视的案件，在安排上也是极尽所能，细致入微的照顾到了所有方面。

    大家都知道这次案子有市里领导关注，也不敢划水摸鱼，各自都忙碌了起来。

    然而两天时间一晃而过，各方面的结果汇报最终也只能和他所预感的一样，这个案子看似简单，其实内里迷离错杂，他们目前能轻易获取到的信息，对破案似乎毫无推进，导致这天的案情分析会整个就在笼罩惆怅的情绪中。

    监控方面负责的是邱尹，一个三十出头的大汉，浑身肌□□子，身高近一米九。偏偏这邱尹外型和内在反差极大，第一次见他的人往往认为他就是冲锋陷阵的那种角色，但事实上他属于文职，平时主要就是负责资料搜集和网络信息方面的工作，有一手过硬的电脑技术。

    邱尹推了推那副假充斯文的平光眼镜，娓娓汇报起来：

    由于“江城远影”只完成了一期地块的部分交付，大部分区域还是待建设状态，所以整个小区的安保并不完善，监视系统也还没弄好。除了小区出入大门有几个临时的独立摄像头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安装，连物业的监控室也是在最近两个月才开始装修。另外从实地布局来看，小区有好几个地块之间直接相连，仅以简单的围挡隔开，没有专职人员守夜巡逻，因此基本可以算作一个开放性环境，很容易就可以避过监控。

    事实上，经过三轮的仔细排查，邱尹率领的小分队的确没有查到任何有价值的影像资料。另一方面，这个小区地处江远北部，是一大片新开发区域，整个路网搭建都在起步阶段，小区旁边还有一些路处于施工阶段，车少人少，存在非常多的监控真空地带。并且即使已经投入使用的道路，也由于一些政策原因，仅仅装了部分摄像头作为威慑，实际并未打开。经过邱尹等人大范围的实地勘察和调取，同样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唯一有点希望的就是小区附近目前唯一的一条通车马路旁还有一户钉子户，据辖区民警介绍，此户人家最终未拆迁的原因是曾经为了防备强拆，自己在门口安装了向外的摄像头，随时一副上访维权的架势。后来因为实在拆迁不了，政府和拿地的开发商沟通下来，就划出了一条红线，单独留下了他们那一户旧房子夹在两个新小区之间，成了名副其实的钉子户。

    刘一凡颇看不得邱尹这副肌□□子装知识分子的作风，赶紧打断了他试图引申评论的欲望：“这户有摄像头的人家问了没？”

    邱尹一肚子闲话给憋了回去，只好简明扼要的说出结果来：“他们不肯配合，坚持说摄像头已经坏了。因为之前强拆的事情，听说现在还被三天两头停水停电。”

    “立即安排派出所，协调街道和社区那边出面做工作，安抚情绪。不管你们怎么去谈条件，今天之内必须把监控给我拿到手！”

    “我马上联系那边派出所。”

    负责走访的胡小云也是位刑警老人了，比刘一凡小五岁，跟他前后脚进了市刑警队，业务能力纯熟。除了平时喜欢上班摸个鱼，时不时提前溜回家接娃放学以外，还算是个值得信任的老伙计。

    长期混在一线的胡小云汇报起来就干练得多，不过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收获：

    从周边目击者的走访来看，这小区所在的区域本来就没多少原住人口，加上这几年大兴土木，几乎所有居民都搬迁走了。少数几个专门给建筑工人开设的小卖部和小餐馆，一到入夜之后也通常是早早打烊，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可能的目击者。

    另一方面通过和恒信地产内部，与余道双交往深入的几位高管和股东那里倒是透露了一些信息，但初步看来和案件几乎扯不上关系：

    “根据公司内部人员的说法综合分析，余道双是在‘江城远影’那次质量事故之后引咎辞职的，但是手里依然握有超过37%的公司股份，是目前的最大股东。据说他在辞职前只交代了自己的助理一些简单的公务事情，并叮嘱他口头照会各部门负责人，一切按之前的规章制度如常运转，发生不能决断的事情能搁置的暂时搁置，如果急切需要处理，便组织其他股东共同决策。”

    “其他几个股东我也挨着联系了，全都是恒信地产常年合作企业的老板，只负责投资入股和自身的业务往来，之前并没有过多参与恒信地产本身的管理，初步交谈之后基本都可以排除嫌疑。但是，”

    胡小云加重了语气：

    “余道双辞职，是这几位股东共同提出的，起因就是‘江城远影’那次质量事故，承建方是临时更换的一家之前从未合作过的小公司，而且据几位股东介绍，这家公司并没有过硬的背景，甚至资质也达不到恒信一向的要求，但余道双一力促成了这次合作，结果最终发生的事故，也是因为这家公司的施工不规范，并且使用的材料以次充好导致的。至于这个项目的监理公司，其实就是恒信旗下的一个公司，所以也根本没有起到监理作用。”

    “这家承建商的老板在出事后不久就被抓进去坐牢了，我叫人去做了问讯，他和刚被收押时候一样，一口咬定只是自己管理失职。至于为何能顺利接到恒信的合作，他坚持表示是自己和余道双是江大工商管理研修班的同学，因为这层关系，余道双愿意卖他一个人情。这一点之前也有过调查记录，他没有说谎。”

    刘一凡简明的帮他做了个总结：“这条线索可以先留存着，如果死者身份最终确认是余道双，再加大力度去挖。”

    物证线索就更没有了，法医老丁的发言内容，和之前向刘一凡的私下汇报相比没有任何新意，总之就是一句话，光凭目前这点物证，我这里就帮不上忙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接下来可能需要做的DNA比对工作。

    至于失踪人口的查找方面同样一无所获，虽然刘一凡本来也没有对此抱有太大的希望——根据跟进调查的白洁汇报，该年龄段的男性失踪人口里，通过一系列分析，最终筛选出了五个符合尸体初步特征的人。但经过两天马不停蹄的调查之后，其中两个人由于这次的调查力度巨大，很快就被找了出来。两个人都还健在，一个是因为躲债去了外地，一个是因为酒驾撞了人怕被抓，连夜就跑了。但奇怪的是，他声称自己撞到的人根本就没有报警，这引起了白洁的注意。她立刻组织了几名民警和交警加班加点一阵忙活，终于顺着监控找到伤者，发现结果是个在老家有重伤害案底，换了个假身份躲在江远的外地人。

    折腾两天，就歪打正着的抓了这么个货色，刘一凡问都懒得问，直接移交给派出所和交警方面的同僚处理去了。

    另外三个失踪人口，一个身份是教师，一个是外贸公司的小领导，还有一个是进城务工的外卖员。在做了初步的社会背景调查之后，也没有人和案发的这个小区能产生任何联系。而且经过深入调查之后，这几个人实在是查不到最后的踪迹，通过家属对尸体照片的辨认情况，也都坚决否认是这次的死者。从失踪人口方面去死磕，看来是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4

    进入限期的第三天，终于陆续等来了一些进展。几个小分队各自都传来了进一步的回应：

    老警花白洁那边联系余道双老家的远房亲戚，顺利找到了一个合适人选，是余道双亲舅舅。但是据当地派出所民警的介绍，此人跟余道双母亲虽是亲兄妹，但关系一向很僵，而且自从妹妹结婚以后，两家就完全断了往来。妹妹亡故后，余道双这个亲外甥也从来没有和他有过联系。民警那边目前已经做好此人的DNA采集，几小时后便可送达过来。不过根据他对于尸体照片的辨认，他表示认不出来，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外甥的时候，这外甥才十来岁，即使是一个活人也不一定认得，更别说一张血肉模糊的半脸照片了。

    这一点白洁也就没多纠缠，既然有了DNA，那么比对结论就是最有力的证据，现在只需静待结果就行了。

    另一边，老丁也有了新发现。在对尸体深入检验中，他发现死者有过整容的痕迹！

    这无疑是一个重磅消息，刘一凡立刻做出了初步猜测，有人将死者刻意整容成余道双的样子并杀害，那么，死者就一定不是余道双，而真正的余道双，恐怕正是此案最大的嫌疑人了。

    刘一凡立即指示老丁，向上级打报告申请技术支持，尽快完成颅面复原，获取死者真实长相。老丁随即又从技术角度提出了操作难度：“国内能做这个的不多，咱们省里肯定是指望不了的。只能靠领导去协调外省资源了，”说着话，老丁又自觉的伸手摸起了刘一凡的烟，给自己点了一根，“另外，这个死者的整容过程，是有对颅骨形态的修整痕迹的，可能也会影响到一定复原效果。”

    “这样，我亲自去找领导，尽快把结果拿出来。”刘一凡喜不自禁，总算是有脸去汇报工作进展了。他也明白这两天局长的压力同样很大，上面怎么施压他是感受不到，但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谣言，和汹涌而来的维权声音，即使他无瑕关注，也在工作的碎片时间里纷纷涌来，再不抓紧给出进展，恐怕还熬不到限定的一周时间，自己就要被拿下祭旗了。

    不出所料，这个消息让局长脸上的褶子都光滑了些，直夸刘一凡辛苦了辛苦了。局长当即给市里领导们去了电话汇报进展，并顺势提出要求，希望能协调外省的技术支持。领导们也正愁着此案的进展，当即就明确答应了下来，表示会马上协调，让大家做好准备，随时提供必要的协助。

    正舒缓了几分钟情绪，局长亲自泡上的一杯茶还没喝上，刘一凡的电话又来了，这次是胡小云那边也取得了突破：“报告队长，我们找到了余道双秘密租下的一间别墅，租房人登记名字是任维欢。这个身份证信息我们做了调查，是一个拼接的身份，头像是假的，但身份证号码、身份信息都真实存在，是前几年已经因病去世的一个外省人员。我们已经让派出所的兄弟去跟踪摸排了，他们查到之后会第一时间向我们通报结果。”

    “另外经过物业提供的影像资料显示，我们发现了疑似余道双的时常进出此地的身影。由于像素有限，此人每次进出也都戴着口罩。但通过我们对面部暴露部分的特征我们做的初步修复，经辨认正是余道双本人。”

    “好！干得漂亮！”刘一凡就地向局长转达了这一新情况，局长立即表态，办理搜查手续，马上进入余道双的居住地进行全面搜查。

    当天晚上，案情进展通气会再次召开，由于有了明显的盼头，局长也破例参了会，想要第一时间听到利好消息。

    当然这样一来，会议的议程就延长了。局长努力精简了又精简自己的发言，从高度赞扬各位小组成员的主观能动性和优秀的个体战斗能力，再到刘一凡领导有方思路清晰，再回到自己如何辛苦顶住上层领导压力，给大家争取宽松破案环境。领导都这样表态了，大家也免不了要各自谦让几句，和对领导不吝奉承一下。即便大家心里都装着案子，尽量长话短说着，还是一不小心就耽搁了大半个小时在这场临时的团建会议上。

    鼓气动员终于结束了，随着局长盘着八字脚离开，老油子胡小云抓紧开始汇报起自己这边的情况：余道双的私密别墅顺利撬开了，可以判断里面有近期生活的痕迹，也顺利提取到了众多的生物检材，已经提交给老丁那边加紧做比对。同样已经提交给老丁的检材，还有来自白洁让人开车几百公里送来的，余道双亲舅舅的DNA样本。

    不过颅骨复原没那么快，局长得到的反馈是至少三周左右能给出结果，还要看尸体本身的颅骨磨损程度，极有可能会进一步延长。对此局长还是很乐观的，从案件分析来说，一旦从DNA方面证实了死者并非余道双的话，那么肩上的重担几乎就可以减轻下来了。至于颅骨复原的结果，更多只是对后期的侦破提供帮助，说得俗一点，那点远水，不能指望解近渴。

    会议终于结束，刘一凡让大家暂时都在办公室各自休息一会儿，静待老丁那边的检验报告出炉。

    这一休息就到了半夜，老丁脚步匆忙的奔进刘一凡办公室，惊醒了本就浅睡的刘一凡。

    “结果怎么样了？”刘一凡睡意立散，马上又投入了工作的状态。门外的小组成员们也自觉的陆续跟了进来，静静等着下一步侦破工作的分配。

    老丁假咳一声：“嗯，我先说老胡这边的检材比对情况。”这次没有想起顺烟，倒是刘一凡自己的替几位抽烟的组员都分发了一遍，一边示意老丁抓紧说结果：“这份检材里一共查出四份不同的DNA样本，其中三个都是女性，一个男性。三个女性的DNA由于没有样本，暂时无法比对，我们正在搜索已有的数据库看是否能找到相同样本；男性的DNA，与尸体上的DNA可以做同一认定。”

    半夜的办公室里开始响起窃窃私语，大家的面色都凝重起来。

    老丁翻开第二份报告：“根据白洁这边送检的样本对比的结果，与死者有五个位点不符……”刘一凡心情低落，打断了老丁的专业术语：

    “直接说结论。”

    “结论就是，从DNA来看，送检者和死者有一定的亲缘关系，但明确非亲生关系，所以送检者是死者舅舅这个可能性，是成立的。”

    “也就是说，死的这个人，的确就是余道双。”刘一凡语气冰冷的总结道。

    “这就要靠你们去判断了，我只能提供我这里的检测结果。”老丁见大家情绪都不高，放下报告赶紧溜了。

    这时候，姗姗来迟的邱尹一脸茫然的走了进来，还转头望了一眼老丁猥琐的背影，众人这才留意到之前邱尹一直没有出现。

    刘一凡正在郁闷中，没好气的杵了他一句：“睡够了吗？”

    “老大，我压根就没睡觉。”邱尹一脸委屈：“之前派出所那边通知我，说那个钉子户那边工作终于做通了，给他们提供了最近这段时间的监控录像，我直接赶过去所里边把文件拷了回来。”

    意识到错发了脾气，刘一凡也不好意思当着众人道歉，语气倒是和缓了一些：“来，正好都在，大家分工一起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这份影像倒是不难查看，毕竟那条路上人迹罕至，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白一片，并且在夜间还有明显的补光效果，不至于一片漆黑。大半个小时的忙活之后，眼尖的胡小云率先找到了一个可疑的背影，拖着一个看起来就不轻的旅行箱正徒步走着，从周边参照物判断，显然是从案发现场离开的方向。

    众人迅速比对起了影像时间，邱尹已经提前校对过影像自带的计时系统，误差不超过1分半钟，而这段影像里的时间标志，赫然显示着，正是老丁报告里提及的案发时间后一个半小时左右！可惜的是，整段影像里都只有背景，暂时还无法确认其身份。

    摆弄这些是邱尹的强项，刘一凡也不多插手，让他组织现场各组员帮忙。但他还是提醒了一个关键思路：

    “既然这个嫌疑人从这里离开，也没有注意到摄像头的迹象。那他来这里的时候很有可能也被拍了下来——优先找这个时间点往下6个小时之内的所有影像，详细查看。”

    不出所料，在那身影离开的时间点往前倒推了约三个小时的一段影像里，一个人拖着手提箱从远处走向了案发现场的方向。邱尹手指翻飞，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很快获取了一张几乎清晰的面部照片来：众人一眼看去，一时都没了言语：那分明就是余道双。而且前后两段影像对比，包括身体形态，走路姿势，穿着打扮以及那个醒目的旅行箱来看，那个背影也可以确认，同样是余道双！

    也就是说，嫌疑人余道双，在案发前大约一个半小时步行进入了案发现场，作案之后处理完现场痕迹，又步行离开了此地。可以说有了这份影像作为强有力的证据支撑下，这样的推论已经不存在任何异议了，除了一点：DNA的结果如何解释？

    嫌疑人是他，受害者也是他，他杀害了自己又自行离开了现场，最后还留下了自己的尸体？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了，如果思绪可以具象化，那么他们互相看对方，一定都是一脑袋雾水。

    死一般沉寂的办公室里，最后邱尹带着疑惑的吐槽打破了安静：

    “我亲自杀了我自己，又塞进冰冷厕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