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路是在老人的陪同下,一起见到那个人的。他叫任维欢。
任维欢对于路的到来并不抵触,大概是因为老人向他描述了于路的样子。
任维欢住的这个地方,外表看起来是一所破旧的大院,外墙已经有一些松垮。放眼四周,也冷清的只有三两人家,大片田地荒芜得已经辨不出陇坎。但走进了里屋,才发现里边的装修很花了心思,俗人看去是旧,行家才知道,处处都是难得的古物。
在任维欢的引导下,于路在客厅的茶台旁坐了下来。
“你是想来找陈墨的吗?”任维欢开门见山。
于路凝视了任维欢很久,才笑着摆了摆手,“我只是想来跟你聊聊,解开一些还没弄明白的事情。至于找陈墨这件事,与我无关。”
“陈墨已经两个月前死在国外了。你们找不到他。”任维欢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停下来给于路泡起了功夫茶,“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哦?怎么听说的。”
“我曾经让人找你做过一次财产调查,当时有一个私人老板欠了我们很多工程款,官司是我们赢了,但是拿不回钱来。”
于路很快就明白了他说的是哪一件事情,当时他花了大半个月,动了不少脑筋,最终是查到了这个私人老板的一个秘密账户,是用他在黑市上买的一个失踪人口的身份证开通的账户,平时里存取款他也都是交由其他人去办,非常难找。最后于路是给他制造了一场仙人跳的戏码,逼着他短时间拿钱出来,才安排人跟踪到了替他取钱的人,一路查到了那个账户信息。
那次他的佣金挣得可不少。
“所以我听大妈说起你的名字,又是私家侦探,就猜到应该是你了。”任维欢继续说着,“所以我愿意跟你聊聊。”
于路没有说话,他很放松的靠了起来,等着听任维欢的讲述。
“陈墨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一直跟余道双是同学。但是余道双这个人你们应该也调查过,从小就是个坏种,同学时候就没少欺负过陈墨。陈墨无依无靠,也只能是忍气吞声下去,没有办法抗争。”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彻底毁了陈墨的人生——余道双成绩很差,根本就不可能考上大学。但是当时不知道他爹妈串通了什么关系,在高考的考试里动了手脚。他们把余道双和陈墨的成绩互换了。这事儿是余道双后来亲自对陈墨承认的,至于为什么选择陈墨,一是他成绩好,操作起来没有风险,二是他是个孤儿,十几岁的孩子,想闹出动静来,也没有门路。”
“高中毕业之后,因为没有考上大学,又年满了18岁,政府给陈墨那点可怜的生活补助也停发了。陈墨只能背景离乡,在一个老师的介绍下,去了邻市开始打工养活自己。”
“为什么我这么清楚当年的事情?我和陈墨,是同一间孤儿院的朋友。”
“他到邻市打工的时候,我也正在那里。我们好多年没有见面了,偶然遇上,还是和当年的感情一样好。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大家同病相怜吧。”
“那段时间,陈墨经常换地方打工。他运气不好,换了几份工作,都因为各种原因干不下去了。那时候陈墨找的工作不为了挣多少钱,都是奔着包吃包住去的,有一次他一时间还没找到工作,最惨的时候三天就吃了两包泡面,饿了就只有猛喝水。我当时比他好一点,跟着一个大哥干一点缺德事,比如偷个光缆什么的,经常手头还能存点钱,所以偶尔他实在熬不住了,也会来跟我蹭一口饭吃。但是陈墨这人很有原则,我请他吃过几次饭,他都会在以后请回来。”
“终于有一段时间他稳定下来了,在一家小超市上班,老板两口子人不错,也看中他老实肯干,给他涨工资,把他当成自己人对待。可惜好景不长,我有一天跟着我那个大哥去工地上偷东西,当时那工地有人守夜,还养了一只大狼狗。我们被发现了,跑的时候我被狼狗狠咬了一口,又摔了好几跤,其中一下还被工地上生了锈的铁钉扎了很深的口子。”
“我那个大哥那天晚上被抓了,我也没有依靠了。回去躲着睡了一天,被咬下的那块肉开始化脓,又开始发烧。但是我没钱看病,只能缩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忍着。可能是我命好,也是陈墨命不好。那天他正好来找我玩,看我那么严重,就照顾了我一晚上。第二天,他很早就来了我这里,把我扛着送去了医院,还替我交了钱。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给我找钱看病,偷了他打工那个超市老板的营业款。那以后,他也再一次没了工作。一直到很多年后后来我们有钱了,陈墨不方便出面,就让我安排人,给这老板偷偷送去了一大笔钱。”
“接着说回来。过了几天,我们剩下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我那个大哥也被放了出来。他被警察打怕了,也不敢再去偷东西,就带着我们去了一个工地上当小工。我和陈墨都是能吃苦的,那个工地一共开了五年工,我们就足足干满了五年。”
“陈墨有文化,脑子也聪明,那几年在工地上狠狠的学了不少东西。加上我们挣的钱一直没敢乱花,几年下来也存了不少。那个工地的活干完了,陈墨也跟着做那个工地的老板一起去了他的公司上班,他们是做房地产开发的。”
“我没被那老板看上,就又混了一段时间。后来陈墨就劝我干脆自己拉个队伍,还是做工地的活。起码自己能有个事业。他当时把他的积蓄也给了我,说是跟我一起投资。”
“真正做起工程的业务了,才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我们技术上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那个年代,很多业务是要靠斗狠去抢回来的。我就够狠,因为我们从小就过惯了没有依靠的日子,所以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而因为这样,很快我发现,当地很多人都被我们整怕了,我们的业务开始越做越好起来,挣了不少钱,日子终于好过了。”
“后来咱们国家开始大力搞房地产行业了。我们做建筑工程这行业的,也逐渐规范了起来,我因为长期在外面打着恶名声,还被公安局抓去判了几年刑。因为我的关系,虽然陈墨没有出现在我们公司的登记里,还是经常有一些法律上的麻烦事。”
“所以当时我们就决定,把那几年挣的钱凑在一起,全部交给了陈墨,他开始到省城搞起了房地产开发。那时候注册法人,因为我们搞建筑公司的时候就把我登记成了法人,结果出了事以后我就成了首先被判的那个。所以注册房地产公司的时候,我们商量着,就换一个人的名义去注册。但是我们物色了好几个人,要不就是我们信不过对方,要不就是对方信不过我们,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那一段时间,我们也听说了余道双的事情,他爹妈都死了,他自己烂赌,没多久就把家底败光了,还欠了一身债,人也不知道躲哪去了。我们都讨厌这个人,特别是陈墨。结果陈墨提议,要以余道双的名义来注册这个公司。”
“我知道陈墨那么多年都憋着一口气呢。当年是余道双冒名,夺走了他的前途,现在他也想通过这个冒名的方式来报复。我也支持他这么去做。我们当时在社会上已经有很多人脉了,就托人偷偷的把陈墨的身份证信息,都改成了余道双的信息。”
“当时我们只是抱着一方面出口恶气,一方面能规避一些法律风险的目的来办的这个事情。所以陈墨其实一直都有两个身份,只是在不同的城市和公司里,会使用不同的名字。”
“刚开始去省城的时候,我还在坐牢,余道双便把跟我一起干了好几年的一个兄弟带了过去省城,这兄弟办事还是很能干的,只是后来我们才发现他品行有问题。当时因为陈墨特意跟他打过招呼,让他对外不能提及自己已经改名余道双的事情,哪知道这个人仗着有这个把柄,趁那几年业务还不错,没少伸手黑公司的钱。”
“那时候我刚刑满释放出来,陈墨就和我商量怎么办。我给他建议,把这个人送走一了百了。所以陈墨故意指示他们公司的人去报了警,我又提前去给他透露风声,说警察马上要抓他。我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抓紧躲起来。他当时离了婚,单身一人,说走就走。所以我们给他安排了一条出国的路线,把他送去了国外。”
“但是这个事情也引起了我们的重视。陈墨开始审视,这个假身份到底会给他带来的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我劝他要不然就放弃掉余道双这个假身份吧,不然始终会有各种各样的漏洞存在。陈墨的想法却另辟蹊径,他想直接把陈墨这个身份弄成死亡,他从此就完全是余道双了。”
“当时我们建筑公司来了一个毕业生,人品还不错,也很孝顺。结果他命不好,没来几年便查出了绝症。我亲自去找了他,问他愿不愿意拿命来换钱,我们替他给他母亲养老。他同意了。后来他死在家里,是我安排人去拉走了尸体,托熟人去以陈墨的名义办理了死亡证明,然后火化了又送回去咱们那儿,把他当成陈墨给埋了。”
“再往后,就是真正的余道双回来了。这件事情,终于还是给陈墨带来了无尽的麻烦。在很早以前第一次他勒索陈墨的时候,我就跟陈墨提过,找人干脆直接弄死他算了。陈墨却阻止了我,还瞒着我私下里答应了余道双要钱的要求。”
“那时候我们早就不缺钱了,陈墨也习惯了所有的问题都用钱去解决。所以我后来虽然知道了这件事,除了觉得陈墨胆小和优柔寡断以外,并没有太大的问题。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了,陈墨不是胆小,反而是深谋远虑。他肯定是一早就想到过,真的余道双一旦找了回来,正好是可以派上大用场的。”
“余道双这个人,从小就不是一个讲道义的人。他第一次尝到甜头之后,很快就开始第二次要钱,而且每次胃口越来越大。”
“恒信那时候已经是省里最大的一家开发商了,陈墨也当选了江远市的政协委员,身份金贵。这是很多老板的惯用手段——从商那么多年,一直处在前台的陈墨,本身就有着很多经不起查的地方,有一个政治身份,至少在遇到大风浪的时候,能多少争取到一些斡旋空间。所以他不惜花了很多代价,也要去给自己弄上这么一个身份。”
“余道双越闹越厉害的时候,我就想要对余道双动手了,还是陈墨拦住了我。他的理由很简单,他说余道双是烂命一条,但以我们两个的身价,不应该担负在这条烂命身上栽跟头的风险。现在想想其实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那时候的余道双还剩什么呀,一个走投无路的烂赌鬼,无亲无故的,就算死了也没人替他出头。而且回头想想,他爹妈当年就是那么一个小干部,都能把他的故意杀人弄成民事赔偿,我们的势力可比他爹妈大多了,就算是亲手整死了他,也大不了就是花点钱找个人去顶罪的事。”
“陈墨当时没有告诉我他的打算,后来我才想明白,他早在余道双一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想好怎么让余道双去死了,那就是,替他背着身上的把柄,死一个干净。而陈墨一直容忍着他,不过是因为还没到非死不可的时候。直到后来,听说中央来了个巡查组来查案子了,很多事情都牵涉到了恒信。那个时候,余道双就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是不是很讽刺?余道双从小仗着上层关系为非作歹,最后也因为上层的关系,给他下了一道催命符。陈墨这样的安排真是天才。”
“余道双哪里知道这些,他得手了几次开始更加得寸进尺,甚至不光要钱,也打起了参与进公司的主意。有一次他找到余道双,让他一定要在‘江城远影’那个项目的招标中,选他指定的一家建筑公司。陈墨和那家公司的领导是进修班的同学,其实早知道那家公司的水平根本不行,但他还是顺势满足了他的要求。”
“不过后来我们才余道双背地里还入股了那家公司。为了多挣钱,他根本就没有管陈墨和恒信的死活,做事情的时候偷工减料到了极致,结果把楼给修垮了。这件事影响太大了,给陈墨带来了后续一系列的麻烦,明面上要跟政府几个部门的领导应付,赔了一大笔钱,私下里还有巡查组的人在对他三查五审。所以为了规避麻烦事,给自己争取到放开手脚做事的机会,陈墨开始私下运作,让几位股东联名,把他从恒信踢出了局。”
“做戏做全套,这下余道双必须得死了。其实想余道双死的何止是我们,背后还有多少双眼睛也盯着。余道双不死,他们就很难安生。此时的陈墨已经策划了很久,从身份上,从□□上,从法律上,同时杀死余道双。但是他也知道现在的刑侦手段非常先进,有很多技术我们外行人肯定搞不明白。所以对于这件事能瞒得住多久,陈墨其实也没有信心。”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DNA的信息,警察肯定是会优先查,而死了的余道双,恰恰是真正的余道双,所以这个完美的死者身份,就正好是最大的一个误导方向——哪怕最终还是会被查到,但至少能给陈墨争取到脱身的时间和空间,毕竟警察不会想到对一个死者进行通缉嘛。只要他成功跑到了国外,即便警察想要抓他回来,至少在咱们这市里,也会有非常大的阻力。说实话,可能除了我,没有人会希望他好好活着,但一定有很多人都不希望他回来,更不希望他被警察抓回来。”
“所以陈墨特别小心的处理了能查到属于他自己的DNA痕迹,只故意留下了属于余道双的那部分。又考虑到警察可能还会查验指纹甚至齿模——因为他曾经看过牙医,为了不让警方第一时间发现尸体的真实身份,陈墨故意用王水烧掉了余道双的双手和整张嘴。他还故意做了一张布条,希望让警察多浪费一些精力在人际关系上。”
“后续的局面是不可控的,毕竟余道双这个身份举足轻重。有个成语叫牵一发动全身。所以为了彻底安全,陈墨从一开始就计划好,在杀了余道双的当天就立刻出国去了,而且他在三天里辗转了五个国家,用的身份还都是预先安排好的,各不相同的假身份,就算真要查,相信政府也不会花那么大的代价去跟几个没有引渡条款的国家合作抓他——毕竟代价太大了,他还没到那个重要级别。”
“可惜的是,陈墨还没等到回来的时机,就最终在当地感染上了疫病,最后还是落了个客死异乡。”
“后来的事情你们就比我更清楚了。也挺讽刺的,我们谁都没想到,警察查到一半突然就说余道双是自杀,结案了。起初我们都很怀疑,不知道这是不是警察故意放的假消息,想骗陈墨回来。结果等了很久直到现在,我也找了很多官场上的朋友在私下打听,这大半年来,当时和陈墨和恒信有来往的那些当官的,很多都被抓了。恒信现在看起来也快要完蛋了,听说最近有两大笔贷款都没还得上,还在靠政府出面去谈展期?”
“所以我在想,这件事情应该是真的,他们没有人会再关心陈墨是谁了,或者说没人再希望余道活过来了——除了你。陈墨如果还回得来,现在也可以安稳了吧。”
“关于陈墨的故事,我还记得的就是这些了。你听得还满意吗?”
任维欢笑意吟吟的,凝视着于路。他背后的音响里放着《赵氏孤儿》唱段。
本是儒家闲戏剧,刚言漏泄祖师机。
任维欢的故事终于讲完的时候,那《赵氏孤儿》正唱到第三折:
“畅道是光阴过去的疾,冤仇报复的早。将那厮万剐千刀,切莫要轻轻的素放了。”
至此,已经没有疑惑了。于路站起身来向任维欢致意:
“谢谢你的故事。”
任维欢坐着并未起身,只是微笑点头:
“再见。于大侦探。”
于路也点头回以微笑,脸上尽是疑惑解开的满足。他不再多做停留,转身离开:
“再见,陈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