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以后,已是又一年的清明时节了。安江镇的城边上,稀落的几处旧民房背靠青山,在细湿的烟雨中朦胧着。早餐的炊烟次第升起,瞬间便消亡在雨里。隐约有一些鸡鸣,有一些人声,将原本擦黑的天色唤出一片灰白来。
一个老迈的陌生背影出现在了雨中泥泞的山路上,他颤颤巍巍的边走边歇着,终于在一方墓前驻了脚。老人席地而坐,也不在意满身的脏污,冒着细雨一片一片的烧起纸钱来。直到最后一张纸钱成了灰,他又起身艰难的左右忙活着,用双手努力将坟前的杂草一一拔去,一块长了青苔的墓碑总算是显露了一些。她时不时拭着眼角的老泪,嘴里念念有词,却没有人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大概有些话是只说给逝者听的,大概有些话是只说给自己听的。
于路远远的看了很久,及至那老迈的身影终于起身开始返回,他才快步迎了上去。
“大妈,您好。”于路一副人畜无害的友善表情。
老人狐疑和警惕都写在了脸上,没有答话,也没有停下蹒跚脚步的意思,只是死死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
“我不是什么坏人,”于路赶紧解释着,顷刻又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也不是警察。”
“那你是做什么的?”老人终于停了下来,开口问道。
“我是墓里这个人的朋友。”于路微笑着回答,语气玩味。
老人想了想:“你认识……这个陈墨?”
“不,我这个朋友只是埋在这里,他应该不叫陈墨。”
“你到底是谁?”老人突然加重了语气,迟疑一下便要想离开。
于路赶紧上前搀扶着:“我跟您说实话吧。我是一个私家侦探,去年帮警察朋友查了一件案子。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这个案子不让继续查下去了。我只是出于好奇,想证实一下自己的一些想法。”
老人并未理睬,挣扎了一下也没甩得开于路的手,只好由着他搀扶,但明显还是想要加快脚步离开。
于路语气诚恳的继续说着:“您放心,现在这个案子已经不会再有人去管了。但是,我想您也不希望墓里这个人,顶着别人的名字,一直埋在别人的家乡吧?我可以帮助您。”
老人终于停了脚步,再次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于路来。他被说中了心事,正在暗自做着挣扎。
“你是怎么会在这里等我呢?”老人依然没有完全解除信任。
于路娓娓道来:“去年我们查案的时候,就来过这里一次,看得出来,这墓地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来祭奠过了。其实当时我一直有一个猜测,墓中如果并不是真正的陈墨,而是另一个冒名顶替的人。那这个人为什么会冒名替别人去死呢?我想,那他一定是希望用自己的命去换取什么利益,而一个人愿意用生命去换来的利益,那他至少会有一个至亲牵挂的人。”
“而这个至亲的人,我想他很大概率是不忍心让墓中这个人一直这样隐姓埋名的埋在异乡。但是那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我猜想这里边很有可能,是这位至亲的人因为某些顾虑,不敢前来。”于路顿了顿,“直到去年那个案子终结,那么,这些顾虑应该差不多可以消除了。所以我从那以后开始,只要有时间,都会过来这里看一看,直到今天终于等到了您老人家。”
“他,应该是您儿子吧?”
浑浊的泪一瞬间就止不住流了下来。
“我儿子他叫赵小岚,不叫陈墨。”老人缓缓开了口。
赵小岚是老人的独生子,他老伴死得早,是她从儿子高中开始,便一个人吃尽了苦,把儿子终于送进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儿子也孝顺懂事,不但成绩没落下,从大学开始也逐渐的做一些兼职,给她减轻了不少负担。
儿子刚毕业之后进了一家建筑公司,收入也不错。渐渐这个家里的日子有了起色。赵小岚为了孝顺母亲,还特意攒了点积蓄,加上卖掉老房子的那点钱,给老人在城里买了一间新房子,老人没有退休金,所以每个月的月供也是赵小岚独立支撑着,还会省下一笔钱给老人改善生活。
可惜天不长眼,舒心日子没过两年,赵小岚却突然被查出了胰腺癌。老人没有多少见识,但四处打听下来,知道儿子这病怕是凶多吉少了,便想着偷偷托人要卖了房子,给儿子治病。谁知道赵小岚确诊没两天,便不顾一切的离开了医院,回家安安静静的等待着死亡。
老人当时只当儿子是心疼自己,不肯再拖累她。但直到儿子一个多月后临终之时,儿子才告知了老人,自己已经和一位大老板达成了协议,要冒名替他下葬,并且所有后事细节都会有人安排,不要她参与太多。
这样做的收获是,老人可以每月都收到一笔钱,替她供房和养老送终。
对于儿子最后的遗愿,老人再是不忍,也只能是满口答应了下来。
按照儿子的嘱咐,她对所有有来往的亲戚朋友都统一声称,儿子因为工作出色,被公司派到了国外工作。因为他们家已经搬到了城里,原来的亲友来往也就少了,所以此事也能瞒得过去。唯独她自己日日想夜夜思,总是盼着能再见到一次儿子。
一直以来负责给她送钱的那个人,每次都会劝说她打消这个念头。老人说,那个人其实人也不错,每次来除了送钱,还时不时的会买些生活用品,帮着做做重家务活。时间久了,她也把这个人当成了半个儿子看,所以为了不让他为难,她始终还是没有走出看看儿子的这一步。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去年底。那个人一次性给了她一大笔钱,足够她富足的度过生命最后岁月了。但是那人也告诉她,因为负责给钱的大老板已经死了,这是他临死之前交代,让那人最后一次给自己这笔钱。那人也有些难过的告诉老人,以后,他就不再方便露面了。但他也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说如果实在有需要他帮助的时候,还是可以找他。
老人在这最后一次见面时,再次提起想知道儿子到底埋在了哪里。那人终于将地址如实告诉了她,并跟她说,近期不太合适马上就去这里。让她一定要再等上个一两年。
说完这些,老人叹了口气:“我也到了这把年纪了,说不定哪天就该被阎王收去咯。我就想着,还是得趁现在走得动,把儿子接回去跟他爸埋在一起,等我那天也死了,咱们一家人还能团聚。”
老人伸出皮肤枯瘦的手,轻轻抹掉婆娑眼泪:“今天我来,就是想先来认认路。打算回去以后就找人过来,把儿子接走。”
于路也动了容:“您老放心吧,这事儿我来替您办。您找外人也不太合适。”
老人连连作揖点头,止不住的感谢着于路。
于路开着车,把老人送到了她独居多年的地方。直到分手的时候,于路还是问出了憋了很久的那个问题:“您能告诉我,那个人的联系方式吗?”
老人点了点头:“你们年轻人,做事都不容易。我能帮的也不多,就告诉你吧。你们都不是坏人。”
这次轮到于路双手合十,向老人表达了感激。
几个月前,当余道双案正式宣布以自杀结案前的两天。
于路正坐在余道双曾经就读的大学里,假冒着警察的身份和于路当年的辅导员聊着天。
“余道双这个学生,我印象挺深的。爱惹事儿,家里有钱,当时没少给我们惹麻烦。”
“好像是在他快毕业的时候吧,大四那年?也可能是大三。当时他父母出意外,一起都死了。”
“他平时挂科就很多,基本每一科都会挂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到咱们学校来的。最后他没有拿到学位证,连毕业证都没领就走了。”
“毕业之后?那就不知道了,我们原来那一届的学生,偶尔也会有一些聚会,我也参加了几次。但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了。”
“这照片……肯定不是他,这是省城那位开发商老板吧?因为他们这个名字很难会重名,所以我印象挺深的。”
老师带领着于路去了学校的档案室,在一大堆发黄的纸质文件袋中翻找了许久,最后,真的把余道双的那本毕业证翻找了出来。证件照上,是一张陌生的脸。
于路带走了那本毕业证。
几天以后。
于路正在邻市的一间公园里,和一位退休老头下起象棋来。
“哎哟,大爷,您这技术我是比不了。不玩了不玩了。”
大爷微弱优势连着赢了两局,正有一种棋逢对手的豪迈,兴头根本止不住:“不行,必须得再来一局。”
一边下着棋,于路一边和大爷聊起了闲天。
“大爷,您是哪一年退休的呀?”
“嗨,退什么休,自己干了一辈子,干不动了,就休息咯。”
“自己当老板呀。那可比上班自在多了。”
“自在啥呀,辛苦一辈子,啥也没奔上,也就挣了个养老钱。”大爷自嘲着。
“瞧您说得。就您这副象棋,这茶壶,就得花不少钱吧。”
“哟,小伙子还挺识货。”
“哪里哪里,我正好自己做点小买卖,有时候也要卖点这些,所以多少学了点皮毛。”
“那你现在在哪发财呢?”
“发什么财,孩子从乡下到这儿来读初中,我想着孩子那么小,还得陪着呀。他妈妈又在长期不在家,我就干脆来这边逛逛,看弄个小超市啥的。您老有什么建议没有呢?”
“干超市?那你可问对人咯。”大爷被挠到了痒处,这下可止不住了,“我年轻时候就干过超市。”
“是嘛,那我可得跟您好好请教一下了。这样,中午您就别回去开火了,劳您给我介绍个好吃的馆子,咱们喝点儿?”
“这……不太合适吧?”大爷听到喝酒直欢喜,但还是客气了一下。
于路趁热打铁:“那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还要请您多教教经验呢。”
三下五除二赶紧输了这一局,于路拉着大爷就下馆子去了。
于路出手大方,点了好几个硬菜。这大爷是个实在人,连连劝于路别点那么多吃不了浪费。可惜就是酒量差点,被于路舌灿莲花劝着,几杯酒下肚,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这饭自然是有目的的。白洁在于路的偷偷指使下,前几天带着派出所的一位认识的民警私下找过这位老大爷,询问起陈墨的事情,但是这老大爷一脸紧张,硬是咬死没有吐口,坚决说记不得这么一个人了。由于已经对外结了案,白洁也只是利用职务便利,偷偷来问个话。这大爷一问三不知的让她起了疑心,但是又不好用强,怕万一给闹大了自己倒惹些麻烦。
于路做这些套话的勾当就信手拈来了,暗地里做了一天了解之后,便给自己编了个身份,顺利把这大爷诓了过来。
眼见喝得差不多,于路开始了引导:“叔,我就想问问您老啊。您一直说这超市就挣个辛苦钱,可我看您这出手大方,用的东西也不便宜。这可不是花辛苦钱的样子。”
“嗨,辛苦了一辈子了,老了老了,总该要享受一下生活嘛不是。”
“不对,不对,您老肯定还给我留了一手。我就这么跟您说吧,我要是挣了钱,那肯定也得好好感谢您。”
“你看你这话说得。我可不是要图你啥。我这几年呢,日子是好过了点。不过也不是靠干超市挣起来的。”
“这话怎么说的?我听,听不明白。”于路蔫坏的装起大舌头来。
“嗨,不说了不说了,来,喝酒。”
“这酒,得喝。但是,您得让我,喝个,明白。”
“行,行。那我告诉你啊,你得先喝了。”大爷还是没忘了劝酒的事情。于路眼看有戏,赶紧一饮而尽。
大爷十分满意:“我呢,前几年确实是发了点小财,我就买了俩店面收租呢。最近正好房租快到了,现在那老板说是要搬走。这样,你不是正看店面嘛,待会儿喝完酒,我带你去我那儿看看。”
说着,大爷握着于路的手,郑重其事的打起包票,“我跟你说,小于,我就跟你处着投缘,这租金,我肯定给你个大优惠。”
“哎哟叔,那我可得先谢谢您了。”于路话锋一转,“那您老,发了个什么小财呀?”
大爷情绪已经被撩了起来,不过嘴上还是把住了门:“其实也没啥,有个以前帮助过的晚辈啊,后来发达了,就回过头来报答我呗。”
于路凝住表情问道:“您说的这个晚辈,是叫陈墨吧?”
大爷吓得酒醒了一大半:“哎,我说,你也是警察?我跟你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着大爷就翻了脸,杯子一摔起身要走。于路赶紧陪着笑脸,连拉带拽的把大爷留住:“叔。我跟您说实话吧。我不是警察,但是我也是查案子的。”
“你查案子管我什么事。”大爷依然没有消气。
于路一早猜到了这大爷的心病:“叔,您放心。关于陈墨给您这个钱,我们是不会过问的,也没有权利没收掉。找您打听呢,只是最近我们碰巧有一个案子,需要了解一点以前的情况。”
“什么情况?我什么都不知道的。陈墨那小伙子,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了。”大爷的警惕性颇高,并不打算要配合于路。
“我就只问一件事儿。”于路掏出了手机,翻出余道双的照片来递了过去:“大爷,您先看看,这是陈墨吗?”
大爷仔细看了看,点头表示确认:“看起来应该是他,不过这照片上的人老了很多。你问吧,什么事情。”
于路和善的笑笑:“已经问完了,谢谢您啊,叔。”
又是两周以后,于路已经绕开刘一凡,和白洁单独约过好几次会了。这个三十多岁还独身的姑娘,除了脾气火爆一点,脑子略笨一点,还是挺好的。
于路把余道双毕业证上的照片拍了下来,举着手机让白洁做过一次辨认。
“我不让你违反原则,”于路说,“你就告诉我,这个人和你们颅骨复原的照片,是不是同一个。”
“是。”白洁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至此,已无太多悬念。于路唯一还没能知道的,就是替陈墨去死的那个人是谁。但是,这可能需要等待,也可能需要运气。